施瓦伯格穿戴整齐,奔赴俄罗斯餐馆。清晨,餐馆尚未开门营业。他走到玻璃门前,刚抬起手,头发凌乱的小崽子雅各布就钻了出来,攥着围裙一脸惊喜。“您早!”男孩说,那双淡色的眼睛肿胀着,兴奋随即变为失落,“您是来告别的吗?”
想得美!如果要走,谁会跟你告别?施瓦伯格被这崽子的愚蠢和自大惊呆了。不过他没工夫解释,直接问道,“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去?”
“我愿意!”雅各布叫道,两只脚在地上跃跃欲试,似乎马上要跳起一支踢踏舞。“我当然愿意!”
“那行,不过你要清楚,我也只能暂时照顾你。”施瓦伯格微笑,“我没多少钱,所以你得帮我做点事。你能答应我吗?”
“我会的,我会的!”小崽子当真跳起了舞,拎着围裙,好像那是条长裙的裙摆。回去就打断你的腿,施瓦伯格愉悦地望向苍白的天际。已经上了一次当,却还义无反顾地上第二次。该说什么好呢?反正,他会“好好”照顾这个年幼的垃圾,并尽量争取在他身上榨出一大笔价值。
施瓦伯格像个贪婪的磨坊主,草拟了几分合约。他甚至打算带雅各布去买人身保险,如果掉进河里淹死或莫名失踪,那受益人施瓦伯格就能得到不菲的赔偿。不过,在那之前,施瓦伯格需要先把雅各布的身份搞定。在搞定身份之前,他必须得带这崽子去买几件衣服和日用品。雅各布在二手店团团乱转,施瓦伯格否决了他的全部选择:内裤、荧光黄外套、印有“操你的”英文脏话的T恤衫。“这件衣服颜色非常鲜亮。”雅各布说,“而且特别便宜。”
“所以才没人买。”施瓦伯格打断他,拿了几件深色的夹克、浅色衬衣、睡衣、旧毛衣和两双鞋。账单被妥善地保管在钱包深处,施瓦伯格又买了拖鞋——圣母啊,他终于买了新拖鞋!——毛巾等等杂物,全是便宜货。收银台包着头巾的深色皮肤女孩看着他的手表努了努嘴,施瓦伯格立刻拉了下衣袖,盖住了手腕。
“谢谢您,谢谢您,先生。”雅各布提着“他的”衣服和东西,快乐地一蹦一跳,“我太高兴了,先生。我要写信给妈妈,遇到您真是太幸运了……德国还是有好人的。”
“闭嘴。”施瓦伯格算算付出的金钱,感到一阵疼痛,“你要听话。”
“我会的,先生!”雅各布举手行了个敬礼,“波利亚科夫老师经常夸我是最听话的学生……”提到那个导致他无法回家的始作俑者,男孩面露黯然,但他努力振奋精神,“总之我会听您的话!我能干许多活儿……”
吃完晚餐——面包、香肠、奶酪、黄油和鸡蛋,雅各布吃了两个鸡蛋,仍意犹未尽——并洗刷盘子后,小杂种表演了他的拿手好戏。他站在电视机前,跳跃,旋转,踩得地板咚咚响。“你就在学校学这个?”施瓦伯格皱起眉毛,“对了,你上的是舞蹈学校,对吧?”
雅各布脸上的红晕渐渐消失,“我已经超过十个月没怎么练习了,对不起。我学跳舞,是不是动作不够优美?一天不练就会退步,我想——”
“你得多具备点男子气概。”施瓦伯格恶意地指出,其实雅各布跳得不难看,长手长脚,倒是很有电视里舞蹈演员的架势。“在德国,你得给自己找份活计。我看跳舞没什么用——你应该做工程师或哲学家,我们德国人就这两种职业。”
“什么?”雅各布的眼睛睁大了,“我、我不跳舞了?”
“你要是爱跳,随你。”
“不,这没什么。”
男孩凑到施瓦伯格身边,没等允许便靠着他坐下了。被人偎依的感觉令施瓦伯格毛骨悚然,鉴于这个小子是仇人名义上的儿子,为了复仇,他强行忍耐不适。“我对跳舞没什么兴趣。”雅各布看到大碗里的苹果,吞了口口水,“是妈妈送我去学校的,她说,跳舞比当兵强。因为我爸爸以前就是军人,嗯,妈妈认为,爸爸就是打仗时受到了刺激。她想给我找份不那么‘艰难’的工作。”
她明明是想甩了你这拖油瓶。施瓦伯格假装没发现雅各布对苹果的渴望,“哦,然后你去学了?”
“我没多少天赋。”雅各布叹气,“我的筋太硬了,老师不看好我,只有波利亚科夫老师——”
泪花在他眼中闪烁,他又开始控制不住地抽泣,“他说这次可以带我出国看看,我很高兴。我不是因为出国玩高兴,而是,而是他看好我,他对我很好,真的,先生,他对我特别好。我怎么也想不到……”
猪崽么,得养肥了再杀。施瓦伯格突然对波利亚科夫产生了理解和同情。这么一个天真的傻子,不利用他,还能利用谁呢?他带雅各布去一楼尘封已久的客房,冷冰冰的房间,床板硬得不得了。雅各布高高兴兴地收拾房间,将他的二手衣服摆进橱子。“你要认真洗澡,搓洗身体,包括耳朵后面。”施瓦伯格说,“你太脏了,这样没办法出门。我建议你先别出门,老老实实在这里——听到没有?”
“我不出门,我就在这里。”雅各布摇晃脑袋,“您的房子太豪华了!我做梦都想拥有属于自己的房间。您知道吗?我小时候没有自己的房间,和弟弟挤着一起睡。后来我去学校了,住宿舍,好几个男孩挤在一起。我们轮流打扫卫生,可彼得·克鲁格洛夫很懒,总把他的鞋子乱扔。我太想要个自己的房间了!我家新盖了房子,继父说我总也不回家,就没留我的房间,我……”他看了眼施瓦伯格的脸色,小声说,“他对我很好,而且他说的对,我一年到头都在外面……”
“行了。”施瓦伯格挥了下手,“把你自己弄干净了,睡觉。明天五点钟起床。不许问为什么,一个健康人,就得五点钟起床!”
“我记住了。”雅各布拼命点头,而后,他像个孩子一样靠上前,怯怯地沉默了几秒,“先生!我可以称呼您阿历克斯吗?”
施瓦伯格惊呆了,“没礼貌!”他搜肠刮肚,只找出这一句话,“真是没礼貌!”
“对不起!”雅各布吓坏了,“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
“洗澡,睡觉!”施瓦伯格咆哮,气得浑身发抖,这小畜生,小杂种,爹不知道是谁的野崽子,他怎么敢!他头也不回地上楼,哐地关上了门。他办了件蠢事,就不该为了报复把伊万诺夫的便宜儿子带回来。明天就把他赶出去,施瓦伯格双手颤抖,他要把这垃圾送回西伯利亚,叫他死在沼泽里,成为熊的美食。
第二天一早,施瓦伯格没来得及付诸行动。他得上班,临出门前严厉警告雅各布,不许碰任何物品,尤其是墙上的画和碗里的苹果。他就给雅各布留了两片面包,那没教养的崽子必定忍耐不住,到时候发现少了哪怕一小片黄油或一个鸡蛋,他便立刻报警。可等施瓦伯格晚上六点钟到家,狐疑地上下搜索检查一番后,他失望了。家里一样东西也没少,雅各布眼巴巴地望着他,穿着傻乎乎的旧毛衣,胸口缝了一大只卡通鹅。
“不好意思,先生,请问我们可以吃饭了吗?”
第92章 - 旧账
雅各布是条很容易养活的狗,每天喂给两个鸡蛋和一小块奶酪,便能收获他的感激。“我喜欢吃鸡蛋,”他学会了文雅地打开鸡蛋壳,吃相也收敛了许多,“您知道,跳舞很耗费体力……”
施瓦伯格不得不承认,他受到了一点不良影响。当同桌人大吃大嚼时,往往你的胃口也变得好起来。为了不让雅各布找到借口吃掉奶酪,他不得不吃下了平日里的1.5倍面包。一个多礼拜了,他还没能叫来警察。雅各布天天守在门口等他下班,家里的财物分文未丢。施瓦伯格怀疑这只狗崽心机叵测,半夜偷偷窥探,高瘦的男孩蜷成一团,轻轻打着呼,眉目平静安宁。
不撵走雅各布的理由还有一条。上个礼拜三,清洁工来家打扫卫生。晚上,施瓦伯格回家,雅各布提出,他可以做这份工作。“我很会擦地板。”他拿着墩布跃跃欲试,“只要我在家,地板都由我负责。妈妈实在太辛苦了……我们跳舞的学生,要打扫练功房。练功房,您去过吗?老师要求我们把地板擦得一尘不染。波利亚科夫老师表扬我手脚勤快,他说我是他见过的最热爱劳动的孩子……”
“不许哭。”施瓦伯格打断他,“可以,你可以擦地板。但是,放下那块墩布。要是我没记错的话,那是擦厨房水龙头用的!”
雅各布抽泣了一会儿,他似乎很喜欢波利亚科夫。也许他也是个同性恋,施瓦伯格揣测,盯着小崽子认认真真地擦拭桌面。可转念一想,既然这个野种的父亲能和他母亲偷情,那应该不是同性恋男人。雅各布将桌子擦干净,清洗完抹布,又在施瓦伯格的严厉要求下——是的,他改变了态度,总是非常严厉——洗了手。“你太脏了,”施瓦伯格说,“你就像刚从煤堆里钻出来。”
“不好意思,煤堆是什么?”
“你的德语太差了!”
雅各布几乎不会讲德语,对法语和英语也一窍不通。在舞蹈学校长大,自然没有多少时间用于文化学习。“你要是想在德国待下去,首先要学会说话。”施瓦伯格坐在沙发上颐指气使,“然后去学门手艺。我们德国不需要艺术!再说了,你跳的舞也能称之为艺术。我想,你可以做名工程师,工程师是最棒的。德意志需要钢铁和机械,学到技术,你永远不怕没饭吃。跳舞?看在圣母玛利亚的份上——”
“我跳的很糟糕。”雅各布伸出手臂,摆了一个姿势,“波利亚科夫老师说,其实我更适合做运动员。”
“你会踢足球吗?”施瓦伯格播到体育频道,拜仁慕尼黑的比赛回放,“足球踢得好的话,也能赚大钱。”
“不,我不会踢球。我会跑步,跳高,游泳……”
“没用的家伙!在德国,只有足球这一项体育运动。”
雅各布也坐到沙发上,靠着施瓦伯格,一起看那场足球赛。“可是,可是我想回家。”男孩咕哝,“我是俄罗斯人。”
“可以,回去就等着去西伯利亚吧。贝科夫告诉我,你已经被缺席审判了。”施瓦伯格信口胡说。足球赛十分激烈,他边看边想,得拿出一些时间给昆尼西写封信,为他的金发老朋友讲讲球迷俱乐部的小猫腻。上半场结束了,1比0.施瓦伯格满意地直起身体。虽然他不是巴伐利亚人,不过常年潜移默化,他对拜仁慕尼黑也产生了些许感情,尤其给球迷俱乐部捐出一丁点马克之后,他简直就像买了股票那样对俱乐部的运营上心。俱乐部主席是个白痴,施瓦伯格酝酿发动一场抗议(辅以威胁),把他从主席的位子上“请”下去。昆尼西定然不会赞同这种“极端”做法,他那柔弱和善的天真性格从来只寄希望于改良,而非诉诸于暴力。施瓦伯格望着啤酒广告,正考虑如何说服昆尼西加入进他的计划,忽然听到一声响亮的抽噎。他气恼地转过视线,就见野崽子泪眼婆娑,鼻涕亮晶晶地淌下来,恶心得要命。
“你在干什么!”施瓦伯格大叫,“快擦干净!不,不许用袖子!”
“我,我想回家。”雅各布哭泣,“我没有背叛祖国,为什么……”
他哭得好不凄凉,仿佛去西伯利亚子承父业已成定局。“我、我想妈妈,想同学们,想——”
“他们可不想你。”
“不!我妈妈——”
“你妈妈说,对你失望极了。贝科夫告诉我的。安安心心看球赛吧,小子。”
雅各布用纸巾擦脸,小声地呜咽着。这让施瓦伯格心烦意乱。他记得自己从小学起就被扔到寄宿制学校,从那养成了坚毅的性格和优秀的身手。寄宿制男校就是丛林,学生和老师都是野兽。这软弱的崽子同样小小年纪就去了舞蹈学校,他这样怎么可能活下来?
哦,也许因为舞蹈学校里净是“假娘们”。跳舞的男人十有八九都是同性恋,格外喜欢这种“真”男人。说不定杂种雅各布大受欢迎呢!流里流气的舞蹈动作,搂搂抱抱,弯腰,劈腿,白色紧身裤……
“律师给了我回音。”施瓦伯格冷静地说,“你的身份能办下来,但得花钱。”
“我是苏联公民。”雅各布哭够了,双眼红肿,“我出生于列宁格勒,那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城市。”
“你要回家去,我不反对。”第二粒进球!场边的球迷大叫大嚷。“缺席审判,定了你叛国罪。你回去也行,去西西伯利亚服刑,也不算太苦。大概就是挖挖矿石……”
雅各布沉默了,拿着一张纸巾拧来拧去。在零下五十度的严寒考验前,他屈服了。身份文件办下来时临近圣诞节,施瓦伯格告诉了雅各布这个好消息,然后又带来一个坏消息。
“你知道,我没什么钱。”他煞有介事地编造,连连叹气,“我不得不一把年纪还得起早贪黑地工作,纯粹为了糊口。这就是资本主义,残酷、无情,金钱至上。请律师花了大笔的钱,我攒的退休金都赔进去了。我孤苦伶仃,养活不了你。你现在有了合法身份,先去上学,毕业后找份工作。学费我会想办法的,唉……”
“我还给您。”雅各布说,“我会去工作的!还给您这笔钱。一共有多少呢?”
“一万两千马克。”施瓦伯格窃喜,“还得给我点利息,不用多,百分之五吧。通货膨胀,没办法。我身体还好得很呢,放心,我会等到你工作那天的。”
第93章 - 底线
施瓦伯格心安理得地享受起了雅各布的劳动成果——他舒舒服服地坐在沙发一角,监督小崽子蹲在地上为他擦鞋。“剥削”,共产主义者控诉邪恶的资本主义社会时最爱用的一个词。但他带仇人的便宜儿子回来,花钱打点律师,不就是为了体味农奴主的美妙滋味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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