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水龙头也擦干净!不许留下水渍。”
“好的,我会的。这样可以吗?”
施瓦伯格拿着一把戒尺,古董商店的可喜收获。这把古老的戒尺又沉又大,打起来一定能让野崽子哭爹叫娘。但他尚未找到出手的机会。雅各布精力十足,手脚麻利,每天都勤勤恳恳地按要求打扫卫生。不过,施瓦伯格绝不会放心将打扫全家的任务交给他,叫小崽子做家务,只是一种试探。俄国人从根子里就是坏的,别看现在老老实实,上帝都说不准他们什么时候突然发疯。他告诉清洁工人,家里的这个陌生男孩是一位远房亲戚的私生子,“有精神问题和智力障碍”,来慕尼黑是为了治病。后来,雅各布迷惑不解地告诉施瓦伯格,“那位老阿姨”总是不理会他的招呼和问候。
“我用的是德语,‘早上好——’”
“你的发音太差了,听起来像只呱呱乱叫的鸭子。”
“你好!——这样呢?”
“这次是鹅叫。”
圣诞节就要来临。施瓦伯格决定新年后送野崽子去补习德语,联邦德国政府和一些社会组织开办了许多辅导班,专门为这些新移民提供语言教育和工作培训。几天前,在律师的监督下,雅各布稀里糊涂地签了文件,承认借了施瓦伯格一万两千马克,并允诺将以百分之五的利息进行偿还。这是一笔虚假的借贷,但施瓦伯格理所应当地要讨回这笔钱,甭管多少,他得从这俄国佬身上榨出油水,哪怕一滴也好。
“德语很难。”按照要求,雅各布洗了手和脸,这才走过来,挨着施瓦伯格坐下。他总是热乎乎的,年轻得令人嫉妒。男孩努力缩起两条腿,以摆出符合“规矩”的姿势。“我觉得我永远也学不会。”
“胡扯,”施瓦伯格顶瞧不起这种畏手畏脚的弱者模样,“德语是世界上最优美、最精密、最符合逻辑的语言。只要你稍微用点心,就能感受到德语的精妙之处。”
“可是我真的学不会呀。”雅各布沮丧地垂下脑袋,“波利亚科夫老师说我虽然勤奋,但笨拙。对,‘笨拙’。他告诉我,勤能补拙。只要我天天练习,即便无法达到尼金斯基的水准,但总会有舞团要我的。”
“我告诉你,听着。”施瓦伯格捏住雅各布的下巴——这是冒险,野崽子光滑温暖的皮肤让他寒毛直竖。俄国人,俄国人,他触电般松开手,胃里忍不住翻腾。雅各布浑然不察,细瘦的脖子支撑着他那颗头发凌乱的脑袋,鼻尖红得发亮,含着一泡泪,似乎正在为自己低下的智力水平感到极度苦恼。
“小子,我认识一个家伙,一个美国佬。”
“美国佬?我还没见过美国佬呢!他们都很坏。”
“没错,美国没一个好人——闭上你的嘴巴!仔细听我说。这个美国佬,就是全体美国人那样,傲慢、无礼、愚蠢,脑子只有可怜的一点点大。是的,他的肱二头肌都比他的脑子大不少呢!大夫给他判了死刑,说他就是天生的傻子,永远不可能比一条德国牧羊犬聪明了。但是!经过不懈的努力学习,他现在可以讲德语,甚至巴伐利亚方言。所以——”
雅各布被这个绘声绘色的谎言骗得张大了嘴,“他学会了?”
“学会了。”施瓦伯格庄严地说,心里暗暗咒骂迈克尔·费恩斯,该死的退伍兵,为什么还没有患上老年痴呆被丢进廉价养老院饿死。“所以,你也能学会。”
“我试试吧。”野崽子将信将疑,“那个美国人能学会,我想,也许德语没那么难。我得好好学会讲德语,这样就能出去工作,赚到钱还给您。您实在太辛苦了……”
“我的养老钱可就指望你了。”施瓦伯格肚中窃笑,“看了没?这就是恐怖的资本主义,人吃人的社会,我想,你应该有所了解了。”
圣诞节前夕,施瓦伯格收到了昆尼西的贺卡、信和礼物。施瓦伯格从来不给昆尼西寄送圣诞贺卡和礼物,他在昆尼西生日时送卡片、花和礼物,多数情况下是书。昆尼西今年的圣诞礼物是一组漂亮的玻璃摆件,他小心地把玻璃天鹅摆到壁炉上方一块红色天鹅绒布上,然后厉声警告野崽子雅各布,要是弄碎了,他就会剁掉“没用的爪子”,然后“拿去喂狗”。
“我想跳《天鹅湖》。”雅各布满脸羡慕地望着那只玻璃天鹅,“可我——”
“可你跳得太糟了,动作僵硬,肢体不协调,你亲爱的波利亚科夫老师说你只能坐在台下当观众。”施瓦伯格微笑着打开贺卡,昆尼西衷心祝他身体健康。到了这个年纪,“身体健康”是第一要务。他放下贺卡,阅读那封信。果不其然,昆尼西不赞成他的“激进”观点,认为现在的球迷俱乐部主席还算负责,也能虚心接受意见,“他的管理的确有些混乱……但总比上一任强。”
“人哪,人哪。”施瓦伯格心满意足地喃喃,在胸口划个十字,“人的底线就是这样一步步降低的。”
“您朋友送给您的吗?这张贺卡很美。”雅各布悄悄凑过来,“看,上面有很多金色的粉末。”
“不许动。”施瓦伯格连忙收起贺卡,“我警告你——”
“我不会动的。”雅各布抬起头,“那个,冯·施瓦伯格先生。”
“你擦完地板了吗?”
“擦完了!”
“好吧——说。”
“嗯,您可以、可以给我一个苹果吗?我想要一个苹果,就一个,真的。”
第94章 - 家书
施瓦伯格的戒尺派上了用场。他太生气了,苹果,这个野崽子居然觊觎他的苹果!他已经给了他鸡蛋,给了他面包和奶酪,给了他一张床,让他看起来像个人。而小杂种就是这样“报答”他的!俄国人果然种都是坏的,施瓦伯格让雅各布趴下,在那之前狠狠痛骂了他,“……好吃懒做……”
“我错了。”雅各布抓着裤子,“对不起,冯·施瓦伯格先生——”
“闭嘴!”施瓦伯格举起戒尺,“嘴馋得要命!看你的长相就是个懒家伙。想要苹果?你还想要什么?”
“请不要打我的腿,”雅各布哀求,“我还想跳舞。”
那就打断你的腿。第一下落到了小崽子的大腿上,嘭的一声闷响。戒尺沉得出奇,施瓦伯格双手颤抖,“要苹果……苹果……你怎么敢……”
他一共就打了两下,累得气喘吁吁,坐到沙发上喝茶。苹果摆在大碗里,表皮红润。昆尼西的苹果种子发了芽,但没能长高。施瓦伯格花了很多钱,请园丁培养,终于长出两棵树苗。苹果树就栽在花园里,春天开满了明亮的白花。可惜果子没那么甜,还总被鸟儿啄坏。施瓦伯格气咻咻地望着他的苹果。苹果!他费了多大力气才获得了苹果,这个俄国杂种才来了没几天,就想将脏手伸到他的果盘里,窃取他甜蜜的果实。想得美!施瓦伯格恶狠狠地回到卧室,待怒气平息,他又有些不安——他已经老了,可雅各布正年轻力壮,气急了谋杀他也不是不可能。施瓦伯格小心地将门锁牢,搬了把椅子挡在门口。从保险柜中取出手枪。就这样他也没能囫囵睡着,好在老年人不需要睡眠,一大清早,天蒙蒙亮,施瓦伯格蹑手蹑脚地下楼,雅各布蜷在床角睡得很熟,噘着嘴,似乎做了一个不怎么样的梦。
这次“惩罚”过后,雅各布蔫头蔫脑,对施瓦伯格的态度恭敬了许多。他肯定打算谋杀我。施瓦伯格切着奶酪,把皮丢给那个规规矩矩坐着的崽子,自己留下柔软顺滑的内芯。“你没把碗洗干净。”他指责道,“也没有热水煮茶喝。”
“对不起。”雅各布哽咽,“我做得不够好,我知道我很笨。”
他哭了起来,眼泪和鼻涕搅在一起,让人大倒胃口。他口齿不清地诉说自己的痛苦和寂寞,在“家”——上帝啊,他用了这个字眼——里一整天,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他看不懂报纸,看不懂书,一听到风吹草动就心惊胆战,生怕是克格勃上门。听到这里,施瓦伯格忍不住打断他的絮叨,“放心吧,你就是个可有可无的小蚂蚁,克格勃也好,史塔西也好,没工夫关注你。”
雅各布神色黯然,好像被克格勃暗杀是种天大的荣誉。“行了,快点吃。”施瓦伯格切了一点点边边角角的奶酪碎片给他,“吃完了,干完你的工作,你就可以看电视了——看电视不需要听得懂!我想这个你还是能理解的。”
圣诞节前两天,雅各布没等来克格勃,却等来了一封期盼已久的信。信是从杜塞尔多夫转过来的,已经被拆开过。伪君子波利亚科夫想必对施瓦伯格的威胁印象深刻,施瓦伯格看了眼地址,把信丢给了擦地板的野崽子。然后默数三、二、一,哦,天哪,那堆小垃圾坐在地板上,抱着信纸痛哭流涕,活像收到了死刑通知书。
“我妈妈,我妈妈……”
你老妈是死了吗?还是去西伯利亚了?施瓦伯格拿过湿漉漉的信纸,太恶心了,他用两根手指捏着。信上是个女人的字迹,严厉谴责雅各布“丢光了家里的脸”。“……你父亲是英雄的红军战士,”施瓦伯格念出声来,“你从来不像你父亲,但我没想到你会背叛祖国母亲,叛逃去了德国……德国是最邪恶的国家,你父亲就是被德国人害死的!在战争期间,你这种行为,就是……”
“我没有!”雅各布哭喊,“妈妈不相信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施瓦伯格继续读这封家书,“你起了个坏榜样,贝科夫他肯定是被你影响了……扔下老婆孩子……”
贝科夫?他也叛逃了吗?真有趣。施瓦伯格将信读了几遍,尤其是“你父亲”那部分。无论伊万诺夫是不是雅各布的亲生父亲都无所谓,“被德国人害死了”是个再浪漫不过的提法。可惜那个大垃圾是喝醉摔进冰河,如果时间倒退回1942年,施瓦伯格能用一百种办法让伊万诺夫生不如死,然后将他活活碾成碎片。
他想象着,伊万诺夫的哀嚎,鲜血和残肢。其实施瓦伯格已经不记得伊万诺夫的样子了,他曾经的梦中,伊万诺夫是一片高高瘦瘦的影子,他早已不会梦到这片阴影。在施瓦伯格的内心中,“伊万诺夫”逐渐坍塌、浓缩、凝固,成为了一个代表仇恨与憎恶的符号。
“起来吧,别哭了。”施瓦伯格感到两腿轻飘飘的。他吸取了雅各布的悲伤,感到衰老褪去,青春重新爬上了他的脸颊。“要过圣诞节了,好吧,我会给你一个苹果的。”
他从大碗里拿了一枚苹果,鲜艳的果子,在男孩苍白的手中瑟瑟发抖。
“妈妈不理解我。”雅各布用手指擦拭苹果,眼泪啪嗒掉了下来。
“她本来也不爱你。”施瓦伯格说,“要是她爱你,就不会把你送到寄宿制学校去。”
这次,雅各布没有反驳。他擦着苹果,哭得更厉害了。
第95章 - 炉火
圣诞节,施瓦伯格当然不会出门去教堂做礼拜。贪婪的教士站在教堂门口,一脸虚伪假笑,借口修缮教堂,拿着口袋乞丐似的讨钱。每一枚芬尼都是汗水换来的,施瓦伯格教育雅各布,“不该花的钱,半个子儿都不能浪费。”
然而,他一直在浪费钱。趁着圣诞节打折,施瓦伯格给小崽子买了件大衣。披上大衣,戴好帽子之后,野崽子变得有模有样。成色马马虎虎,施瓦伯格冒出个恶毒的念头:要是有供同性恋男人享乐的妓院就好了,把这杂种卖进去,不出三个月,准能上百倍倍地赚回他付出的马克。至于雅各布·阿列克谢耶维奇是生是死,是否有可能患上性病或那种可怕的“同性恋病”,施瓦伯格才懒得管。烂掉了就丢到河里,德国的冬天比俄国暖和,可也就暖和那么一点点罢了。
从圣诞节到新年,施瓦伯格在壁炉前精心谋划他的球迷俱乐部“起义”。雅各布坐在一边,忧郁地看着电视。施瓦伯格“热心”建议他收看小睡神动画片,毕竟,根据野崽子的智力水准,他也就只能看看德国幼儿园年龄段的电视节目了。
“今天的小睡神是谁呢……”
施瓦伯格给计划填上了最后一笔,满意地整理稿纸。玻璃天鹅在炉火映衬下晶莹剔透,内芯似乎闪着火光。雅各布偷偷凑过来,蹲在壁炉前搓手。太粗野了,施瓦伯格命令他站起来,把椅子搬过来坐。男孩无聊地晃荡双腿,好像在做某种体育练习。“过了新年你就去学校。”施瓦伯格发现小崽子的大腿很结实,剁掉挂在房檐下风干,估计能吃个一年半载,“学德语!”
买大衣和帽子,好吧,还有双二手靴子,纯粹是为了出门的考量。长久以来,施瓦伯格就发现,这整条街的邻居都是费恩斯式的无事忙,成天鼻子伸得老长,恨不能将耳朵移植到别人卧室的床底下,丝毫没有“好德国人”的品行。要是雅各布穿得过于寒酸,无事忙们必然要在背后窃窃私语。要命,施瓦伯格端详计划书,查看是否隐藏疏漏。这时,雅各布开口了。该死的崽子,总能踩到错误的时间点。
“妈妈不要我了。”
“你妈妈一早就不要你了。”
雅各布使劲吸了吸鼻子,还好没哭出来。上次采购,施瓦伯格买了包临期的牛奶糖,当新年礼物给了野崽子。这崽子欢欣鼓舞,一叠声道谢。他说以前不怎么敢吃糖,要保持体型,诸如此类的废话,就好像他真的在舞蹈行业大有前途似的。
“我妈妈……”
“听着,崽子。”施瓦伯格故意用了这个词。论起俄语的脏话,他可太擅长了,伊万诺夫就是最好的教师。“你老娘要是要你,一早就不会把你送去学跳舞。”
“妈妈她认为我跳舞——”
45/74 首页 上一页 43 44 45 46 47 4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