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周末,一场暴风雪席卷大地。施瓦伯格坐在壁炉前,无聊地读书。俄国人写的小说一部比一部长,他读得昏昏欲睡。火光跳跃闪烁,他拿起一本《猎人笔记》。他喜欢屠格涅夫对于景色的描写,却并不关心其中人物的命运。俄国人都一个样,忧郁地出生、长大,最后忧郁地死去。施瓦伯格将盖在腿上的毯子拽了拽,漂亮的土耳其羊毛毯织满了色彩鲜艳的花朵。他读了几行,思索一个变格。无聊,西里尔字母渐渐模糊,变成一个个穿着中亚民族长裙跳舞的小人。他闭上眼睛,舞蹈,舞蹈,愚蠢的艺术……
野崽子消失之后,时间突然拉长了。施瓦伯格经常写了好几页纸,抬头一看,才过去四十五分钟。有那小杂种在身边捣乱,两个小时倒像十分钟。邻居鲍尔过来敲门,没礼貌的娘们,撅着嘴巴,一副不高兴的神气,问“小雅沙”去哪里了。关你什么事?施瓦伯格冷淡地回答,那小子去外面住了。鲍尔遗憾地摊开手,说她还打算教雅沙做面包。施瓦伯格咬牙切齿关上门,他该想到的,当他出门工作的时候,那野崽子肯定和这中年女人睡过觉了。
“垃圾,杂种,贱货,下流肮脏的婊子。”对着空气喃喃,施瓦伯格走到圣母像前,拉了把椅子坐下。四下无声,他抬头凝视圣母像,那美丽的女人温柔地回望他,终于让他获得了一丝内心的平静。
圣诞节前夕,施瓦伯格收到昆尼西的信、贺卡和礼物。昆尼西要陪费恩斯去美国,“不钓鱼”,信中强调,“我们只是去探望侄子一家。”
昆尼西侄子的女儿不太会讲德语,这让国王陛下忧心忡忡。施瓦伯格将信夹到大书里,谋划如何度过无聊的假期。不然他也找个地方度假好了,冰岛,挪威,看看北极光……不,太冷了,不如去温暖的海岛。他曾经任职的第三世界国家地处热带,没有风暴时,阳光炽热,晒得人非常舒服。他拿出地图考虑,实在不行,就去法国南部?没意思。希腊现在又湿又冷。那么,摩洛哥——
有人在敲门,哐——哐——哐。施瓦伯格充耳不闻。推销员是群巧言令色的蠢货,只有寂寞的主妇才听信他们鼓唇弄舌。但那恼人的敲门声响个没完。几分钟过去了,施瓦伯格扔掉地图,走到门前,准备呵斥那个推销厨具的白痴。然而铁栅栏外站着的不是穿着大衣和廉价西装的推销员,而是比推销员更惹人厌烦的家伙,一个俄罗斯野崽子。
“冯·施瓦伯格先生。”雅各布·阿列克谢耶维奇嘴唇颤抖,“我来,我来还您钱。可以让我进去吗?”
第102章 - 逆光
就五十马克!看在老天爷的份上,也真亏这俄罗斯野崽子拿得出手。纸币皱巴巴的,还带着雅各布的体温。这个崽子一进屋,施瓦伯格就感到那股熟悉的燥热。大冷的天,这家伙就只穿着毛衣和一件丑陋的黑色夹克衫。注意到施瓦伯格的视线,雅各布脸红了,嗫嚅道:“……我从店里买的,您带我去过的那家店。”
“难看。”
“很便宜……”
比起从前,雅各布的德语流利了许多,虽说依旧发不准颤音,但至少——至少有了丁点微小的进步。除了五十马克,他还带来了“圣诞礼物”,丑陋的红绿色包装纸裹着什么东西,施瓦伯格不禁怀疑,里面是毒蛇之类的“特别惊喜”。
“您好吗?”雅各布吸吸鼻子。肯定是昆尼西教他的,哦,您——好——吗。“很好。”施瓦伯格打量着夹克衫空瘪的口袋,里面应该藏不下一把斧头或匕首,“一时半会死不了。”
“您看起来很好。”
“是啊,死不了。”
雅各布又吸吸鼻子,施瓦伯格发誓,他看到拇指那么大的一滴眼泪沿着野崽子削瘦的脸颊滚落,砸到他破旧的牛仔裤上,晕开一大片浓重的痕迹。“我在上学。”雅各布哽咽,“继续学德语,和、和维修。烹饪太、太难了,我学——学——”
他崩溃了,捂着脸嚎啕大哭,用俄语口齿不清地抱怨着委屈。同屋的大学生很可怕,染着奇怪颜色的头发,夜里不睡,他不敢跟他们聊天;房间很空,他的床垫很软,新枕头用不习惯;他不会打开浴室的水闸,被喷了一脸水;修汽车非常难,老师是个大腹便便的胖子,留着可怕的络腮胡,经常冲他瞪眼;他买错了衣服的尺寸,不知道怎么退还……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小事。“妈妈,妈妈也不给我写信。我想回家,想妈妈,想弟弟妹妹,想同学,想我的学校……”雅各布哭叫,“我不想一个人在德国……”
有那么几分钟,施瓦伯格打算报警,把这个可恶的小杂种“请”去警局,满足他回苏联的愿望。但他坐在那,始终没有动作。他很少见一个人如此坦然地展现自己的痛苦,主动挖开伤口,赤裸地暴露于阳光下。“他们不睡觉,你就告诉房东。”半晌,施瓦伯格开口道,“房东会警告那些傻瓜学生。”
“我——我不会告密。”雅各布悲伤地拒绝,“虽然——虽然——”
“那他妈不叫告密。”是时候把野崽子赶走了,“你——”
他根本找不到机会。雅各布继续数落生活中的种种不如意,没有朋友,没有妈妈,没有。明明他的母亲早就将他抛弃,他却深深依恋着她。幼崽的本能就是寻找母亲,获得食物的满足与安全的保护,人类也不例外。风吹过,尖锐的哨音震动窗棱。施瓦伯格喃喃,“巴伐利亚的气候真令人不敢恭维。”
雅各布的突然造访一共持续了三个多钟头。发泄过之后,他湿漉漉地走去厨房,烧了一壶热水泡茶。他的便宜玻璃杯还摆在那,施瓦伯格没来及将那个“带手柄”的“高级”杯子送进垃圾堆,于是便给了野崽子可趁之机:他也喝了茶。事后施瓦伯格计算,一撮进口的茶叶就算五马克好了。加上损失的饼干、苹果和鸡蛋,他实际仅收回了四十二马克、一堆糟糕的情绪及一支廉价钢笔。真是棒极了的礼物,施瓦伯格给钢笔加上墨水书写,一下就划破了三张纸。
“混帐狗崽子。”夜里,施瓦伯格对着圣母像沉思,怀里抱着瓦尔迪,“我就不该放他进来。”
因为这一通搅和,施瓦伯格丧失了去海岛度假的心情。他把时间花在壁炉前,将屠格涅夫的一篇小说翻译成德语。假期中,雅各布又来了一次,这次带来了三十马克。“大家都回家了。”他说,谢天谢地没有哭哭啼啼,“冯·昆尼西先生出门度假前特意叮嘱我,出门要关好水阀。我关好了,真的。迈克先生说不用管水阀,他教我用洗衣机洗衣服……”
“他有老年痴呆病。”施瓦伯格捏着笔写下几个字,这次决不能给野崽子吃鸡蛋了,“我也是听别人讲的。”
假期过后,春天到来前的两个月,雅各布来了两次,非常规律地月末出现,带来热乎乎的五十马克。施瓦伯格将野崽子还的钱专门放到一个铁皮饼干盒里。他花钱就是冲着漂亮的盒子,饼干一块都没吃。雅各布说,其实老师对他没那么坏,给他介绍实习的机会,他在一家修车铺做零工,干些擦洗车窗的活计,客人高兴了会给他几块钱“小费”。冲着那五十块钱,施瓦伯格会让他进来喝杯茶,废话两个小时再滚蛋。结果从三月开始,雅各布每个礼拜都跑来,觍着脸掏出十马克、十五马克,最多一次也就二十块;与此同时,他逗留的时间越来越长,烧水泡茶,擦桌子,清洗地板……施瓦伯格怀疑这小杂种别有用心,可一直到六月,没发生过任何怪事。免费的劳动力不用白不用,久而久之,他也习惯了每个礼拜日家中的混乱——反正除了加班和球赛,他的周末也无事可做。
“……他们去英国公园。”七月初的第一个礼拜六,施瓦伯格坐在电视机前,看无聊的电视节目。雅各布清晨五点半就到了,说是睡不着,走走路“锻炼身体”。上午,他给苹果树浇了水,给几枚硕果仅存的苹果扎上报纸叠成的口袋,以防被可恶的鸟儿啄食。“我很奇怪,这里是德国,为什么会有英国公园?斯潘塞告诉我,英国公园里还有日本庭园哩!好像是这样,我有个词没听懂……”
“跟他们一起去。”施瓦伯格找了几个频道,兴致缺缺,“就是个公园。”
“我得为您打扫卫生。”雅各布说,拿着墩布,“小孩子才去公园。”
“我不会因为你打扫卫生就减免你的债务。”
“我知道,我会努力还您钱的。”
雅各布擦拭窗户,逆着光线,他仰起头,只能看到一个大致的轮廓。他的姿态里有些难以捉摸的东西,伸长的脖颈和胳膊如某种水鸟。施瓦伯格盯着他瞧了很久,有些模糊的回忆打着转儿急速闪过,他试图捉住一丝头绪,却毫无线索。
第103章 - 公园
七月的第二个礼拜五结束之后,施瓦伯格便开始了漫长的休假。他是被迫休假,因为公司推行“人性化”管理——“他们只是不想付加班费。”他捏着报纸的边缘自言自语,“一群垃圾,联邦德国完了,早三十年我就该清楚……德国早就不是德国了。”
他想起遥远的故乡,已为异国。那些漂亮的尖顶教堂不知道是否还保留着,也许早就叫激进的赤色党人碾为齑粉。柏林墙那边的日子不好过,猜都不用猜。没有人回应他的嘟囔,要是野崽子在,准会冲出来兴奋地叫嚷,问一些蠢得不能再蠢的问题。“今年很热。”施瓦伯格翻找体育频道,“也许——”
在这个时间,太阳好像永不落山。他在客厅坐着,等到十点,没找到任何看得下十分钟的节目。“德国完了。”他想倒杯水喝,浑身没什么力气。得安装空调,他考虑着。在这个年纪,这个年纪……他应该对自己好点,不是吗?
第二天一早,野崽子五点半准时出现,带来二十马克。施瓦伯格穿着晨衣,打开铁栅栏门放那穿着愚蠢T恤衫的小子进来。雅各布感激地提起过好几次,大学生室友并没有歧视他糟糕的德语和出身,相反给了他许多帮助,比如这件T恤。“愤怒即力量。”一个拳头,施瓦伯格认为这是某种示威,但遗憾的是,那野崽子连“愤怒”这个词都念不对。
“德语已经很难了,”他说,一副死皮赖脸不知进取的口气,“英语更难!我想我永远也学不会了。”
“双腿双落跳。”施瓦伯格阴阳怪气,面前的水果茶冒着袅袅热气。雅各布耸耸肩——他学会了这个该死的姿势,准是费恩斯的影响——“啊,那是老师念的,我不会讲法语……这是法语吗?是吧?我不知道,是法语的吧?特亚说是法语,他能讲流利的法语,还有什么拉东语——”
“那叫拉丁语!”
“哦,对,拉丁语。特亚真厉害,不是吗?他会讲很多种语言。他还要向我学俄语。”
“记得问他收钱。”
“不,特亚是我的朋友!朋友,教朋友讲俄语不能收钱。”雅各布坐到桌前,他来得太早了,施瓦伯格不得不给他面包、果酱和茶叶。如果不给,他真的能恬不知耻地盯着面包篮。老人容易心软,要是在三十年前,不,十五年前,施瓦伯格懊恼地反思过许多次,他一定会报警把这浪费粮食的小杂种撵回西伯利亚。但现在他老了,没那么大精神发火——他还得留着愤怒看足球比赛呢。
吃过饭,雅各布收拾残局,打扫客厅,给花园里的植物浇水。一个大晴天,金色的阳光洒满街道。几个小孩子骑着自行车飞快掠过,他回到客厅,满头大汗,“啊,听说德国的孩子从小就学习外语。”
“是啊。”施瓦伯格还是没能找到能看下去的电视节目,“学法语吧,也许。”
他实在觉得无聊。该如何度过假期?去旅行?压根提不起劲。他倒是对埃及有点兴趣,可一个人去那种地方,总觉得不安全。去法国?法国,永远是法国,去了很多次,看腻了的风景……奥地利同样乏善可陈,他实在看不出那个没用的国家与巴伐利亚有何不同,风景、民俗、食物……简直如出一辙。或者就去格林瓦尔德的房子待几天?不,那里太空旷了,像个幽静的坟墓。意大利呢?找个海边,撒丁岛……
昨天夜里,施瓦伯格没睡几分钟。他睡不着,窗外的亮光令他辗转反侧。现在,门打开了,风吹进来,花香浮动,鸟鸣婉转。啊,鸟儿,一窝野鸽子搬到屋顶,每天清晨唧唧咕咕地吵闹。他合上眼睛,手放在膝头。很暖和,他在蒸腾的空气中找回了困倦。阳光,尘埃,一个瘦长的人影立在门口。他坐在书桌前计算,厚厚的账簿上满是歪七扭八的数字。蝴蝶绕着铅笔起舞,巨大的白色蝴蝶,手掌那么大——
“几点了?”施瓦伯格悚然醒来,“到中午了吗?”
雅各布停下擦拭,“不,才十点。”
“十点零五分。”施瓦伯格揉揉脖子,“总是畏惧困难,你的德语一辈子都不会有长进。”
他起身回卧室换衣服,然后叫雅各布去洗手洗脸,“把自己弄干净整齐”。野崽子收拾一番,浅色的卷毛依旧乱糟糟地堆在头顶。施瓦伯格锁了门,让雅各布坐到车里。“闭上你的嘴。”他说,“还有,把安全带系紧,不然被警察抓住,我可不会救你。”
雅各布闭上了嘴,但看起来又新奇又激动。啊,是了,上当了。施瓦伯格踩下油门的一刻便陷入后悔。天哪,算算吧,阿历克斯,你已经损失了一顿早餐,加上油钱和车费,那杂种送来的马克还不够出门的花销。不过他总算没把野崽子撵下车。一个人去英国公园太没劲了,那就是个大型草坪。想起曾经与昆尼西坐在湖边看着夕阳缓缓下沉,施瓦伯格不禁惆怅了三秒——他原本打算品味一番,但那没教养的野崽子打断了他的思绪:“您看!”
“怎么,你没见过亚洲人吗?”
“很少见,我就一次——”
雅各布对外国人特别好奇,他说,特亚有同学从亚洲来,是国际学生。特亚,特亚,他喋喋不休地提到那个名字。“你很喜欢特亚,对不对?”施瓦伯格眯起眼睛,“怎么样,他长得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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