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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施瓦伯格回到家中，深感自己做了件错事。“我喝醉了……真要命。”他低下头，一只手掌大小的白猫仰起头，两只前爪搁在他的脚上，胡须轻柔地抖动。
第106章 - 控告
买猫纯粹就是酒醉后的一时兴起。施瓦伯格匆忙间给昆尼西打了个电话，“……你要养猫吗？”
“猫？”昆尼西听起来很惊讶，“你养了猫吗，阿历克斯？”
“我喝了点酒，”猫顺着裤管一个劲往上爬，施瓦伯格不得不将这调皮的小东西抓在手里，“我必须戒酒了，你知道的，酒精麻痹大脑——”
“你不该喝酒。但养猫是很好的事情。”
“不，我每天都要加班，我想我没时间照顾——”
“阿历克斯，你该退休，好好享受生活了。”
享受生活？施瓦伯格将猫放到桌上，“我没办法闲下来。最近我在休假，强制休假。工会越来越无法无天，我实在受够了和他们打交道。休假特别无聊，不是吗？每天躺着看看电视……”
“为什么不出去走走？”
“出去？不，我想——”
施瓦伯格不是没考虑过旅行，但旅行就比在家无所事事更有趣么？未必。嘈杂的海滩、景点和游客，拥挤的城市和乡村，哪里都像是地狱。昆尼西劝说施瓦伯格收养这只猫，他前段时间养了新的小狗，那狗身体不太好，被母亲遗弃了。昆尼西花了大量精力，给小狗喂奶、擦洗，陪它散步。“费恩斯呢？”施瓦伯格下意识问，“他不在？”
“迈克嫌弃我的狗太笨，”昆尼西的语气有些不悦，“他指责我，不该选条病弱的狗——他真是没爱心。”
“没错，美国人嘛！自私自利，心里只想着自己。”
这次，昆尼西居然没有反驳，“他去钓鱼了，跟合唱团的霍斯特先生，他的钓鱼伙伴，祝他们来个大丰收。”
“叫霍斯特的没好人。”
施瓦伯格愉快地放下听筒，猫围着他的手嗅闻，小小的鼻头湿漉漉的。“你这个小东西。”他打量着白猫，“你要留下吗？我可能不会对你很好……我不是个好人，你要理解这点——你能明白吗？”
猫当然听不懂人类的语言。施瓦伯格给猫取了名字，既然是白猫，就该叫“雪球”。他不得不又出门一趟，将雪球塞在衣服口袋里，去购买足以养活一只猫的用品。当天晚上，吃过饭后，施瓦伯格回到卧室读书。他收到了杂志社寄来的样刊，印着他的大名。“这篇很一般。”他翻着杂志，决定再翻译另一篇。突然，他感到被注视，不禁一阵毛骨悚然，差点跳起来去拿手枪——直到发现原来是雪球不知何时钻了进来，站在角落，歪着脑袋认真地盯着他看。
“回你的窝里睡觉。”施瓦伯格挥挥手，“去，去睡觉。”
雪球咪咪叫了几声，不但没有离开，反而走了过来，一跃就跳上了床。看在玛利亚的份上，它那小小的脚爪不知踩过多少地板。他本来打算给这猫洗一洗，可宠物店的店员建议不要给这么小的猫洗澡。“下去，”施瓦伯格呵斥，“去，不许上来，你这个脏乎乎的——”
然而雪球不为所动，依旧执着地冲锋。它移动得飞快，像爬山一样，迅速地爬到施瓦伯格胸口，而后继续前进，用毛茸茸的脑袋发动攻击，又是拱，又是蹭。“别这样，”施瓦伯格将它放到床单上，雪球毫不气馁，围着他的手跳来跳去，“你这样是不正确的，听我说——”
他花了半个钟头试图说服雪球，失败了。玩累了的小猫靠着他的手呼呼大睡，发出一阵奇怪的呢喃。施瓦伯格没心思看书了，他长久地注视着雪球蜷缩的姿态、起伏的身体和细小的尾巴，“你没有以前的雪球可爱，”施瓦伯格喃喃，“你太瘦了，太小了，也不听话……一只坏小猫。”
但他没有赶走雪球。第二天醒来，猫正在嗅闻他的脸。施瓦伯格抓起小猫放到胸口，雪球惬意地眯起眼睛，喉咙中冒出低低的颤音。
到了礼拜六，施瓦伯格已经和雪球混熟了。短短几天，他就觉得雪球长大了一寸。野崽子在六点半才来敲门，晚了足足一个钟头。“啊，猫！”没教养的小杂种大踏步冲进来，未经允许就将进食的雪球抱到怀里，“上帝啊！小猫！白色的小猫！”
“行啦，行啦，雪球在吃饭呢。”施瓦伯格不耐烦地从野崽子手里夺回宠物，“你会吓到它的！”
“它叫雪球吗？”雅各布蹲下，注视着猫的一举一动，“真小！真可爱！看！它在喝水！”
这次，他带来了两百马克。“我爱夏天，”野崽子说，“夏天能赚到很多钱。”
一个礼拜就能收入两百马克以上的小费？施瓦伯格简直要对这苏联傻瓜刮目相看了。不过他没心思追问，管他呢，拿来钱就好——“放下，不许抓着猫的脖子！”
“猫就是这样，”雅各布拎着雪球的后颈，将它提了起来，“我妈妈养过一只猫，我们都是这样抱起猫的。那只猫喜欢被人挠脖子，您看，就是这样。”
他用手指刮挠雪球的脖子，猫呼噜呼噜地表示满意。懒惰的野崽子借口照顾小猫躲避劳动，既没有擦地板，也没有打扫厨房。他吃了几片饼干，喝了杯茶。十点钟，施瓦伯格看了看挂钟，讥讽地说，“怎么，今天不加班吗？”
“今天……唔……”雅各布摸了摸下巴，那里浮着一片青色的胡茬，“应该吧，到了中午……”
“我要出门，不能留你吃午饭。”
“我知道，你不会留我吃午饭的。”
他耸了耸肩，把怀里睡觉的雪球放到沙发上，“我想我还是得去加班……趁着现在多赚点，对不对？”
“随便你。”
“我知道。”
施瓦伯格觉得这崽子的表现越来越奇怪。雅各布离开了，沿着路朝另一个方向走去。施瓦伯格相信加班只是个谎言，“他准连汽车的发动机在哪都搞不清。”他对雪球咕哝，“你不要跟他学，他是斯拉夫人，世界上最低贱的民族……我为什么要放他进来？他欠了我的钱，亲爱的。你也欠了我的钱，等你长大了记得还，不然我会找律师控告你……听懂了吗？”
第107章 - 前奏
休假终于结束了，但施瓦伯格却没了工作的心思。他总是走神，雪球牵动着他的精神。那么小一只猫，它会感到孤独么？事实证明，他想多了。急急忙忙赶回家时，雪球正坐在窗台上怡然自得地张望，几个邻居小孩围在铁栅栏外，兴奋地叽叽喳喳，见施瓦伯格走过来，顿时一哄而散。
“没教养的野崽子。”施瓦伯格抱起雪球，猫咪湿乎乎的鼻头不停地嗅他的手，“喏，你可别跟他们学坏了……”
昆尼西说的对，应该早点养个宠物。秋风渐起，施瓦伯格坐在壁炉边打瞌睡，怀里抱着雪球——真好！猫的身体又软又热，还打着呼噜。可爱的小家伙，他在朦胧中弯起嘴角，动物可比人靠谱多啦。
秋天真正到来之时，施瓦伯格又拾起了另一项蒙尘已久的爱好。他购买了唱片机和黑胶唱片，播放瓦格纳的歌剧。瓦格纳适合秋天，不过高雅的音乐从未在霍斯特·冯·施瓦伯格的大宅中响起哪怕一秒。那个可恶的老恶棍绝不欣赏任何称得上艺术的东西，他只热爱攒钱和强奸。施瓦伯格第一次观看瓦格纳的歌剧，还是托了纳粹党的福，作为青年团的积极分子，他获得了一张宝贵的门票。胜利的号角！年轻的他醉心于铿锵的旋律。他设想过，等他有了钱——
“喜欢吗？”施瓦伯格抱着雪球，轻轻摇晃身体。猫长得飞快，现在已经有了点分量，“不要抓——要用心聆听。”
野崽子雅各布照旧每礼拜六前来，有时还五十马克，有时二百。他总是懒洋洋的，拖着脚走路，也不再热情地做家务。施瓦伯格就知道俄罗斯血统养不出什么高尚的灵魂，即便野崽子不是伊万诺夫的亲生儿子，人种天生的下贱也会令他走入歧途。他还没听说过哪个俄国人不酗酒的呢！如今野崽子皱巴巴的衣服上总是散发着酒味和刺鼻的香水味。“别碰我的猫。”施瓦伯格抱起雪球，让它到一边玩耍，“怎么，今天不加班？”
“我会努力工作的。”雅各布说。
“哦，这礼拜客人不够慷慨。”施瓦伯格讽刺道。
雅各布的脸红了起来，抿着嘴唇，过了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声咳嗽。大概修车行行情不怎么样，这礼拜他就带了五十马克。“音乐很好听。”他慢慢地说道，德语已经变得流利，“让我想起……嗯，想起一出……一出戏，《林中仙女》。”
“我听不懂法语。”施瓦伯格故意挑衅，“哦，不错，连法语都学会了。”
“那是很好的芭蕾舞剧，你应该去看看。”——“你”！施瓦伯格怒目而视，他可不认为自己和野崽子熟到可以用这种亲密的称呼。雅各布挠了挠蓬乱的头发，“讲的是一个男人，结婚前遇到了一位仙女。他爱上了仙女，就抛弃了未婚妻……他的未婚妻真是好心没好报。”
“就是这样，小子，坏人才长命。”
“的确如此。”
雪球跳到桌上，试探地用前爪推动一只苹果。雅各布看了看调皮的猫，“你听说了吗？戈尔巴乔夫——”
苏联新上任的领导人脑子不怎么好用，这是是施瓦伯格对戈尔巴乔夫的唯一评价。“他更开明，”雅各布低声说，“也许我可以回苏联……回去见我的妈妈、弟弟和妹妹。如今去国外旅行变得简单多了，如果妈妈可以来德国，不，还是我回去得好，我想念我的祖国。”
施瓦伯格不明白到底哪条新闻触动了野崽子的心弦。苏联在发生变化，没错，是他乐于见到的那种变化。这时候回去，这崽子保证连黑面包都吃不上，只能靠吃雪咽冰过日子。“回去？可以。先把欠我账结了，不然你往林子里一钻……”
“我会还你的钱。”雅各布认真地说，浅绿色的眼睛泛着一点血丝，“我会的。”
“记住你的话。”
“我记得清清楚楚。”
这小杂种一定是没做好事，施瓦伯格确信。天气越来越冷，雅各布带来的钱越来越多。到了十二月初，他甚至一次带来一千五百马克。施瓦伯格把纸币数了几遍，越想越不对劲。修车能赚到这么多钱吗？不可能。要是雅各布有本事靠修车一个月赚到六千马克，那他必然是学习汽车机械的天才。可那小子从未表现出这方面的能力。究竟哪里来的钱？能迅速赚大钱的方法往往都有问题，而对于一个流落在异国他乡的俄国人来说，加入俄国帮派无疑是个不错的选择。贩卖人口、买卖毒品、杀人越货……施瓦伯格把报纸翻了好几遍，并没发现慕尼黑出现了什么怪异的凶杀案。当然，真正的“大买卖”也不会被记者曝光。
他给昆尼西写了封信，很快收到回复。昆尼西打电话告诉他，雅各布很好，房间收拾得干净整洁，每天都去工作，从不拖欠房租。加上房租和生活开支，这野崽子还能一礼拜拿出一千五百马克？施瓦伯格愈发怀疑。黑帮，雅各布一定是加入了犯罪组织，说不定已经杀了好几个人……看在玛利亚的份上，想起那个杂种掏出钱包时阴沉的脸色，施瓦伯格肯定，他即将成为俄罗斯黑帮的目标。
不过，他不感到恐惧。俄国人在他眼里就是蚂蚁和猪猡，作为身经百战的战士，施瓦伯格可不认为雅各布·阿列克谢耶维奇这种小喽啰真的能伤害到他。他做好了准备，将雪球送到宠物店寄养。然后在一个飘着雪花的黑暗清晨，施瓦伯格打开门，寒风卷着几片冰晶，雅各布戴着羽绒服兜帽，鼻尖冻得通红。
“进来。”施瓦伯格微笑，“挺冷的，是吧？”
雅各布惊愕地望着他，手足无措，“嗯，很……很冷，下雪了。”他低下头，脱掉羽绒服，拿出钱包。“这个礼拜，我——”
“跪下。”施瓦伯格用枪顶着雅各布的后脑，“举起手——说，你的钱到底从哪弄来的？”
第108章 - 余音
起初，野崽子肯定以为这是个不怎么好笑的玩笑；等他回过头直面黑洞洞的枪口，轻松的表情凝固了，嘴巴半张，发出一些奇怪的声音，像是某种呻吟——真恶心，这联想令施瓦伯格作呕。他晃了晃枪口，“回答我，你从哪弄到的钱？”
“我……我……”
“别装傻。洗车赚的，是吗？一个月靠洗车就能赚四千马克，这活儿倒是可以介绍给我呢！”
雅各布跪下了，举起双手，整张脸毫无血色，就剩下通红的鼻尖，显得格外滑稽，下巴虽然刮过，但还是带着细小的胡茬。施瓦伯格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突然感觉这张脸格外陌生。
“……让我猜猜，偷的？”
施瓦伯格从不惧怕俄国人的沉默。被俘虏的俄国人总是不吭声，紧紧抿着嘴巴。但没关系，施瓦伯格有的是办法让他们开口。有一次，成功的“审讯”过后，他满意地得到了迫切需要的情报。可他的上级兼“好友”——假如算得上的话——威廉·左培尔居然颤抖着指责他太过残忍。残忍？太可笑了，难道要对俄国人怜悯？阵地外炮声隆隆，帝国的伟业正遭遇残酷的凛冬。后来，那位年轻的“正派人”借着养病的名义逃去了法国，还劝说他也一道前往。在车站月台上，施瓦伯格毫不犹豫地给了左培尔四个耳光，时至今日他仍然记得对方捂着脸，因愤怒和羞愧而泪眼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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