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施瓦伯格给昆尼西拨过去,“出什么问题了?”
“阿历克斯,你还好吗?我收到你的信……”
在昆尼西断断续续的复述中,他才了解到那瓶酒的威力:他给昆尼西写了封语无伦次的信,全篇胡言乱语,大谈痛苦与死亡的哲学,可把那位善良的好德国人吓个够呛。“我喝醉了。”哑然片刻后,施瓦伯格解释,“喝了很多,主要是……不,就是喝了酒,整整一瓶香槟。”
“你今晚有空吗?”
“我不会自杀的,放心吧,亲爱的。”
秘书竖起耳朵——偷窥狂,施瓦伯格哼了声,“没问题,真的,我好得很呢!不,今晚不行,我要加班。”
“加班,好吧,那明天怎么样?”
“我的甜心,”施瓦伯格故意讲了句法语,“明天礼拜二,是工作日。”
“我知道明天礼拜二,我每天都读报纸。明天中午咱们见一面,”昆尼西似乎笃定他马上要饮弹自尽,“不,你不能拒绝。我清楚你几点休息,好了,就这样。”
第二天一早,施瓦伯格五点就醒了。枕边空荡荡的,只有瓦尔迪躺在那,睁着空洞的眼睛。“如今没人记得你啦。”他起来,仔细洗了澡,梳理头发,换上最体面的一身衣服。意大利裁缝和法国裁缝都不错,施瓦伯格挑选了一条深蓝色的领带,“加油,你这个坏蛋……今天是你的好日子。”
天气晴朗,清风吹过草坪,金色的阳光仿佛被雨水洗过,澄澈透明。“我好久没来了。”昆尼西怀念地看着公司那栋盛名在外的建筑,“有时候我甚至梦到还在上班,拿着图纸……”
“欢迎回来。”施瓦伯格微笑,“想上班吗?现在的小崽子一个比一个差劲,公司正需要你这种有经验的工程师。”
相较施瓦伯格正式的衣着,昆尼西就显得轻松许多。当然,他依旧一丝不苟地打理头发,脖颈间挂着精致的围巾。无论时光如何流逝,他好像有一部分——从灵魂到外表——永远停留在战争发生前的岁月。
“你还好吗,阿历克斯?”
熟悉的开场白,这是必须遵循的程序。施瓦伯格点点头,“很好。”
“你学会撒谎了。”昆尼西说。
“难道你希望我过得糟糕吗?”施瓦伯格戏谑,“我就知道你讨厌我。”
“我不讨厌你。”昆尼西又看向公司大楼,“我告诉过你,不是吗?”
“那楼难看死了。”施瓦伯格换了个话题,“要我说,花那笔钱简直冤枉,还不如改善一下食堂的条件,多聘请几个意大利厨子。”
“这我同意,食堂的味道实在不敢恭维。”
他们慢慢走着,找了家餐馆。“别指望,”施瓦伯格点了餐,“这里就是欺骗游客用的。”
“唔,我的孙女们很想来看看。”昆尼西低头研究菜单,“可惜她们不怎么会讲德语,中学期间学的是法语。唉,法语。”
“法语是下等人说的。”施瓦伯格注意到昆尼西点了可乐,“你的迈克还在钓鱼?”
“他不去了。”昆尼西嘴唇扭了扭,“我告诉他,他如果再和霍斯特先生去钓鱼,就收拾行李搬出去。他气得病了三个礼拜——小感冒,不是什么大毛病,却借题发挥,把陈年旧事都翻出来。太离谱了,他竟然控诉我多收了他一个芬尼的汽水钱,看在玛利亚份上,那都是三十几年前的事了,我对此毫无印象。”
施瓦伯格有些吃惊,“我说,难道是真的——你收他房租?”
昆尼西眨眨蓝眼睛,“为什么不呢?他的薪水都在我这里,我数学很不错,而且可以用良心发誓,我算账绝对公平,从不会多收一毛钱。”
“……”
“开玩笑的,迈克最讨厌我跟他算账,他就是故意找茬。”
施瓦伯格点的汤送上来了,以及昆尼西的可乐。“无聊。”他看着浓汤里的蔬菜颗粒,“我也可以用良心发誓,我恨迈克尔·费恩斯。”
“我也恨他。”
“撒谎。”
“真的。”
“撒谎。”
昆尼西喝了口可乐,“迈克和他善解人意的霍斯特先生分手了,痛不欲生。我看他早晚会搬出去,投奔新生活。随他的便,我只要对得起自己就行——遗嘱里该给他的我一点都没少,到时候准让他大吃一惊。”
施瓦伯格放下汤匙,皱起眉头,“你怎么了?”
“没什么,打个比方而已。”昆尼西看向他,“我就是想说,阿历克斯,如果你不高兴,可是表现出来。我们每个人来到世间,总会碰到大大小小的不如意。高兴和难过都是正常情绪,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那天……真的只是喝醉了。”施瓦伯格调整了呼吸频率,假装用叉子卷起意大利面条,“你现在是高兴,还是难过。”
“我觉得可笑。”
“因为过了几十年,你终于发现你的迈克是个混蛋了?”
“我早就知道他是个混蛋。”昆尼西笑了起来,“没人比他更坏了——他又跑去参加合唱团了,那里有很多他的老伙计。他出门前偷偷观察我的表情,就像做贼,眼珠转来转去。很可笑,对吧?”
“你在生气。”施瓦伯格说,“我看得出来。”
“没错。”
昆尼西的直率让施瓦伯格沉默了一会儿。“我觉得还好,”他慢慢地吃那份黏糊糊的肉酱意大利面,“我其实……工作很顺利,虽说秘书是个懒鬼,需要不停鞭策。邻居也没什么问题。至于……至于……”肉酱在嘴里变了味道,又苦又涩,“我的生活就这些内容,没别的了。”
“阿历克斯,”隔着桌子,昆尼西拍了拍他的手臂,“你应该休息——放轻松,一切会好起来的。”
这天,施瓦伯格在外面吃了晚餐。泰国菜,纯粹尝个新鲜。回到空荡荡的房子里,他没能拒绝酒精的诱惑,倒了小半杯红酒。圣母温柔地注视着嘈杂的人世,他向圣母举杯,傻笑着一饮而尽。酒精在血液中发酵,他坐在地板上,想着昆尼西的话,追寻过去的快乐与悲伤。没有,他没多少快乐的经历,同样也难以感受痛苦。“你是个坚强的家伙。”施瓦伯格举起空酒杯,“坚强意味自由,干杯——”
然而放下酒杯,他就用手捂住脸,忍不住低声啜泣。安娜特、巴斯蒂、雪球……统统离开了。为什么?好吧,他愿意承认自己在乎他们,可他们却抛弃了他。就连伊万诺夫也消失了,他的仇恨要留给谁?仇恨是他生存的食粮,施瓦伯格茫然地抬起头,圣母的微笑透出一丝怜悯。“不用可怜我。”他喃喃自语,“这是我应得的。”
第111章 - 生命
忙起来,忙起来,工作是唯一能够治愈忧愁的良药。不过,在礼拜六,施瓦伯格还是腾出时间去现场观看了拜仁慕尼黑的比赛,并购买了两面队旗挂在客厅壁炉上方。他给社区的儿童足球队捐了点马克,说真的,虽然如今的德国小孩子越来越缺乏教养,但钱花在他们身上总比换成黄油寄给俄国人强。施瓦伯格决定退出那个组织,他可再也不要给饥馑中的苏联浪费哪怕一个子儿了。
在这个月末,施瓦伯格完成了一篇小说的翻译。修改了很多遍,他深感满意,将稿子寄了出去。邮箱里除了广告就是广告,有本无聊的册子,可以选择通过邮局购买商品,都是些衣服之类的零碎。施瓦伯格读完了那本册子,认为质量根本无法保证。
“现在很流行这种方式。”秘书说,“不过我没尝试过。”
“我看不怎么样。”施瓦伯格给绿植浇水。公司内部兴起了一场绿植运动,鼓励在办公室栽培植物,以保持员工健康的身心状态。说老实话,提高薪水才是正途,施瓦伯格对工会的倡议不屑一顾。他一直养着这几盆花草,植物很不错,只会枯萎,而不会逃走。他预约了花匠,准备在院子里栽几棵绣球。如果顺利的话,不久之后,他就能收获一大批蓝色和红色的花朵。
这天,施瓦伯格下班后,在街上逗留了一会儿。他可不敢在外面喝酒了,鬼知道又会犯下什么滔天大错。慕尼黑拥有许多大学,街上挤满了年轻人。他开车沿伊萨尔河转悠,明亮的橘色云朵在西边浮动。要是天公作美,施瓦伯格出神地思索,他该去附近找个小镇游览风光,或者去瑞士,看看雪山和湖。
“……近日,苏联当局……”
新闻喋喋不休,施瓦伯格咕哝了一句,就调整了频道。七点多钟,他回到了家。路灯亮起,他拿出钥匙准备开门,就听到轻轻的响声。是小偷么?施瓦伯格提高警惕,左右邻居倒是都在家,“——谁?”
栅栏后,一团模糊的白色影子钻了出来。
“玛利亚啊!……”
雪球回来了。看得出来,猫儿在外面吃了很多苦,瘦得皮包骨头,浑身脏兮兮的。施瓦伯格手忙脚乱地给雪球准备食物,猫吃一口罐头就抬头张望,喵喵叫着跑过来磨蹭施瓦伯格的小腿。“你这个家伙,坏孩子,”施瓦伯格不得不蹲在食盆边,挠着雪球的下巴和头顶,“坏孩子,你不是离家出走了?不要我了……我是个讨厌的老头子,对不对?你扔下我溜出去,怎么样?外面不比家里好……”
吃完东西,雪球睡着了,倒在沙发上,紧紧贴着施瓦伯格的腿。施瓦伯格盯着雪球蜷缩起来的样子,无法形容内心的感觉,心脏跳得极快。“幸亏没把你的罐头扔了。”他将手放到雪球沾着泥巴的头顶,“坏孩子,你这个坏孩子……”
施瓦伯格带雪球去了宠物医院检查。雪球非常瘦,肚子却圆滚滚的,他担心猫得了病,感染了寄生虫。医生的检查结果让人震惊,“您的猫怀孕了。”
“什么?”
“怀孕了。”
原因非常简单,因为他之前拒绝给雪球做绝育手术,猫跑了出去。“都怪我。”施瓦伯格抱着雪球,洗过澡之后,猫恢复了以前洁白的模样,“我应该听那个小子的话。要怎么办?你说说看,要怎么办?”
雪球翻过肚子,向他展示膨胀的肚皮。里面藏着几只小猫,新的生命。“是你的孩子,”施瓦伯格轻柔地抚摸他的猫,“好吧,别冲我眨眼睛……我会照顾好你们的。”
两个月后的深夜,雪球在施瓦伯格的一团旧毛衣的包裹中生下了四只小猫。可惜的是,有三只生下来没多久就死了。雪球不解地舔舐孩子的尸体,疑惑地小声呜咽。施瓦伯格坐在旁边,看着这幅场景,胸口疼痛难忍。“玛利亚会照顾它们,”他对雪球说,“会的,没错,你是个好妈妈,亲爱的,都怪我,这是我的错。”
要是早给雪球做绝育手术,猫就不会遭受这样的伤害。清晨,懊恼的施瓦伯格在清澈的日光中埋葬了三只小猫,葬在苹果树下。他发誓要保住最后一只小猫的命,这是只纯白的小猫,长得与雪球一模一样。“叫伯莎怎么样?”他轻声与雪球商量,“女孩就该叫伯莎。不,我不知道它是男孩还是女孩,但伯莎是个好名字,你同意吗?”
雪球也许不喜欢伯莎这个名字,可它喜欢并施瓦伯格——在夜里,施瓦伯格睡着了,朦胧间觉得有东西在胳膊上蠕动。醒来一看,是伯莎。小小的猫咪还没能睁开眼睛,雪球将女儿叼到施瓦伯格身边,坐在床头注视着这一切。“好孩子。”施瓦伯格拍拍床单,雪球跳下来,躺倒给伯莎哺乳。“我们是一家人,你和伯莎都是我的女儿。嗯,听起来很奇怪,伯莎做我孙女也不错。我跟你讲过吗?如果我早早结婚的话……”
照顾新生儿很辛苦,却是一种别样的体验。施瓦伯格给昆尼西写信,详细描述了这件事。“我的心态平和多了。要知道,我过去从不会什么事情难过。然而,埋葬三只小猫的时候,我货真价实地痛苦,悔恨令我几乎落泪。我现在似乎渐渐变成了正常的人类,虽然这不是我所追求的。”
随信他寄去了几张门票,邀请昆尼西带“几个朋友”来观赏公司赞助的慈善足球赛。真是神奇!抱着雪球,听着猫咕噜咕噜的呢喃,他甚至不再诅咒费恩斯。“我要变成一个好人了。”雪球轻轻啃咬施瓦伯格的手指,伯莎待在桌上,试图将水杯推下,“太可怕了,一个好德国人亚历山大·冯·施瓦伯格,我看我一定是彻底昏了头了。”
第112章 - 缝隙
当然,做个好德国人是不可能的。球赛那天,见到迈尔克·费恩斯的瞬间,施瓦伯格就清楚地明白,“善良”只是错觉,他还是希望这美国佬下地狱,并且在下地狱前备受现世的折磨。
“为什么他会来?”费恩斯说,依旧是那副没礼貌的美国式大嗓门,“看在上帝的份上!”
“迈克!”昆尼西瞪了那家伙一眼,然后与伸出手,与施瓦伯格友好地寒暄。费恩斯明显为此感到愤怒,不断使劲咳嗽。白痴,施瓦伯格微笑着想,那就祝你得肺癌好了。
“伯莎怎么样啦?”
“调皮鬼,已经学会偷东西吃了。”
施瓦伯格新近买了一台照相机,给雪球和伯莎拍了许多照片。他拿出钱包,给昆尼西展示,照片上,白猫母女依偎着看向镜头。“真可爱!”昆尼西热情洋溢地赞美,费恩斯则不屑一顾,撇着嘴嘟囔,“……光线可不怎么样,景深……”
“我把票送给了几个学生。”昆尼西微微提高声音,“他们一会儿也会过来……慈善是好事,大家应该互相帮助,让世界变得更加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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