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幸福。”施瓦伯格干巴巴地说,“要是把他丢出去的话——”
“我当然不会抛弃迈克了。”昆尼西说,“按照法律规定,他享有伴侣的一切权利。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几十年,假设我死了,他大概能分走我一半财产呢。”
“别胡说八道。”
“抱歉。”
他们坐在阳光下看球,年轻人生龙活虎,紧绷的肌肉显示出皮肤下无尽的精力。“雅各布打算退租。”昆尼西拿出张纸条,“他说他想回家去。回家吗?我以为你终于愿意让他搬回去住了。他一直在攒钱。你知道的,现在的年轻人,尤其是他这样的移民,攒点钱可不容易。”
纸条上是一个地址,施瓦伯格看了又看,将纸条放进钱包。“你干嘛不去家里找他?他的房间收拾得非常干净整齐。雅各布不太喜欢跟我讲话,”进球了,昆尼西鼓掌喝彩,“他更喜欢和迈克聊天,迈克知道他在哪修车——迈克和谁都聊得来,毕竟他是美国人。”
“美国人。”施瓦伯格冷哼一声,“祝他早日康复。”
“迈克痊愈了,天天抱怨我讲话刻薄。算了,我不想和他吵架。我刻薄吗,阿历克斯?”
“一点儿也不,他那是赤裸裸的污蔑,你该把他赶出门去。”
“那可不行。”昆尼西摇摇头,“他会和我打官司抢夺小狗的抚养权。”
球赛结束了,施瓦伯格和昆尼西离开运动场,沿着河岸散步。“你可以来我家里,”昆尼西说,“为什么不过来?我每次邀请你,你都找借口。”
“我没有找借口。”
“出差就是你的借口。”
“对不起。”施瓦伯格举起一只手,“但是,亲爱的,我是不可能和你的老迈克成为朋友的,放弃吧。同样,他也不希望看到‘达瓦里希’光临他干净明亮的客厅——我猜,要是我去,不等我离开他就会疯狂用消毒水擦地板,就跟我的清洁工一个样,她总抱怨猫毛,我的地板都快被擦坏了。”
拿到地址后,施瓦伯格精心“筹备”一番,才在礼拜五的下午开车去了那个修车行。位置不错,几名员工穿着统一的制服,戴着帽子——红色棒球帽,看在玛利亚的份上,这该死的帽子。一个土耳其人过来询问施瓦伯格要求什么服务,说真的,比起俄国人,土耳其人的讨厌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施瓦伯格尽量避免同这些家伙多说一个字眼,他摆摆手,“……洗车。”
看来,雅各布一心要回苏联去,修车的技术也没认真学。这么久了,他还只是负责洗车这类简单的活计。比起矮墩墩的土耳其人,高瘦的野崽子穿着蓝灰色工作服就“像样”多了。他也戴着红色棒球帽,上头绣着一个难看的金色字母。“您好。”野崽子用德语打招呼,“您——”
“我要洗车。”施瓦伯格绷着脸,“洗干净。”
雅各布显而易见地吓了一大跳,瘦削的脸猛地涨得通红。他瘦了,脸颊凹陷下去,挂着黑眼圈,下巴冒出点胡茬。施瓦伯格没搭理他,等着洗车。他的车其实非常干净,起码比这俄罗斯小杂种的屁股干净多了。
为什么要来见野崽子?施瓦伯格陷入思考。诚然,野崽子的命运算得上凄凉,被老师坑骗,不得不放弃跳舞的事业,在异国他乡出卖身体为生……但这跟施瓦伯格有什么关系?施瓦伯格憎恨苏联,憎恨伊万诺夫,但雅各布的落魄并非由他造成——他可不知道伊万诺夫还有个野种儿子!是怜悯吗?施瓦伯格也无法认可,他不可能出现“怜悯”这类情绪。魔鬼从不知怜悯为何物,要是内心存在一丝一毫怜悯,当年他就不会屠杀那些同情游击队的波兰平民和十几岁的苏联红军,有个年轻的孩子抱着他的腿哭喊……他用枪托砸死了他,眼都没眨一下。
车洗干净了。施瓦伯格付了账,想了又想,把找零的硬币递给野崽子。野崽子戴着胶皮手套,抱着水枪,眉眼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小费。”施瓦伯格说,“拿着。”
“不要,谢谢。”野崽子哽咽,“再见。”
“你几点下班?”莫名其妙的情绪出现了,施瓦伯格没办法毅然决然地开车离去,至少可以吃点汉堡,西伯利亚没那好东西,“五点?”
“我……我不下班。”
“撒谎!”
眼泪掉下来,野崽子又开始哭,抱着水枪瑟瑟发抖。那土耳其人见势不妙跑过来,按住他的胳膊嘀嘀咕咕,然后向施瓦伯格道歉——他居然是老板!这地方不能来第二次,“到底几点下班?”施瓦伯格瞪起眼睛,“快说,我没工夫和你扯皮。”
施瓦伯格挑了家意大利餐馆。野崽子穿着旧外套,垂着脑袋,一声不吭。“意大利面有很多种。”施瓦伯格推过菜单,“选一样。”
野崽子吸吸鼻子,却不翻开菜单,“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来找我。”
“我乐意。”
雅各布哼哼唧唧地抽泣,用脏袖子擦脸,侍者一个劲往这边看。丢人现眼!施瓦伯格捏了捏眉心,“我想去看芭蕾舞。”
“……票,票过期了。我没钱再……”
“我买票,你还我钱。”施瓦伯格招呼侍者点菜,“行了,你这白痴,别哭了。”
第115章 - 落幕
出乎意料,在观看《天鹅湖》期间,野崽子始终保持了镇静——这绝不简单。就在出发去剧院前,他还哭了好一阵儿,因为施瓦伯格说什么也不愿意坐他开来的车。看在斯大林的份上,那车破破烂烂,基本等同于一堆金属破烂。
“我借的,很棒的车。”他含着一汪眼泪,“真的很棒,迈克说——”
“坐这种车,我宁可死。”施瓦伯格坚决拒绝。开玩笑!他的工作就是和汽车打交道。“任何一个有脑子的修理厂都会给这车判死刑。相信我,这辆车如果能开,那博物馆里的坦克也能重上战场——它们看起来还是崭新的呢!”
雅各布抽泣着,悲惨极了。他穿着借来的晚礼服,跟那车一样差劲。施瓦伯格让他将车停在路边,希望交警恪尽职守,能尽快将车拖走丢进垃圾处理厂。他开了自己的车,载着野崽子与慕尼黑糟糕的交通作斗争。感谢上帝,巴伐利亚国立剧院附近居然有成衣店,也许穿着不当的观众实在太多了。剧院的势利眼练就了某种本领,根据衣服就能迅速挑选出穷鬼,然后将其挡在门外。施瓦伯格给野崽子弄了套新衣服,“这笔钱也在账上。”他面无表情地折起单据,“还不清之前你最好别有逃跑的念头。”
“我会还您钱的。”野崽子眼睛通红,“我不会逃走。”
“但愿你能说到做到。”
就这样,施瓦伯格第一次观看了芭蕾舞表演。他花大价钱买了两张据说是最佳位置的票,在一个满脸胡子的撒谎精那里——施瓦本人!听口音就靠不住。好在撒谎精没有欺骗他,视野开阔,也不必扬起头颈。施瓦伯格对芭蕾舞没有兴趣,高雅艺术?无聊,一群女人穿着短短的纱裙假装自己是高贵的天鹅,一个男的假装王子。施瓦伯格打了几个哈欠,看看野崽子,黑暗中,那小子专注地盯着舞台,好像在看枪毙名单那样专心。
起初,施瓦伯格抱着担忧,生怕这软弱的小杂种情难自禁,哭哭啼啼而被赶出去。然而,犹如神迹降临,到终场为止,雅各布一直安静地坐在套着深红色天鹅绒布的软椅上,手规规矩矩地摆在膝头,没有哭泣,没有抽噎,没有眼泪,没有任何不当举止。他就像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学学生,静静地欣赏台上动作阴柔的舞蹈,为穿着紧身裤的芭蕾舞演员奉上恰到好处的掌声。
《天鹅湖》落下帷幕,施瓦伯格松了口气。可事情远没想象中简单,观众大呼小叫,像群见到香蕉的疯狂大猩猩。施瓦伯格等了又等,那些演员出来谢幕,一次接一次。每一次,雅各布都会持续不断地拍巴掌。施瓦伯格最后忍无可忍,问道,“……这是在干嘛?”
“这是对舞蹈演员的赞美。”雅各布低声说。
赞美不可能持续一整晚,万事有始有终。演出结束了,施瓦伯格盯着幕布:“现在能出去了吗?”
“可以。”雅各布摸了摸椅子扶手,“没有了,都完了。”
月亮挂在天幕一角,不错的天气。“其实还算有趣,马马虎虎吧!”施瓦伯格坐进车里,“柴可夫斯基,是吧?不过我没怎么听过。我喜欢瓦格纳,瓦格纳是战士的音乐。听说这里会演出《莱茵的黄金》,这还差不错。联邦德国越来越萎靡不振,需要瓦格纳重振士气。你最好也听一听,至少比穿紧身裤跳舞强多了。”
“我会的。”野崽子说,手抓着安全带。
“《天鹅湖》的故事情节过于简单了。王子像个傻瓜,连黑白都分不出来。”
雅各布耸耸肩,抿起了嘴。施瓦伯格脑子转过几个念头,不知为何突然很想吃法式洋葱汤:“还有,这个故事到底谁是主人公?天鹅吧?王子只是个注脚,一个配角。那个演王子的小子跳得不怎么样,但配角不需要特别的技术,只要天鹅跳得好,傻瓜观众就会鼓掌。天哪,他居然穿着紧身裤。我想小孩子不适合看芭蕾舞剧,至少不能看男芭蕾舞演员的表演。紧身裤很邪恶,对,邪恶,就像——”
他准备问一问野崽子,要不要去吃点法国菜。但愿这个时间还有开门营业的餐馆!但就在开口前的瞬间,雅各布松开安全带,推开车门下了车。他走得又急又快,跌跌撞撞,像喝醉了酒。施瓦伯格按了两下喇叭,那可恶的小杂种头都没回,继续朝前走,走过一处路灯下的昏黄光晕,走进了一大片黑暗中。
施瓦伯格愕然,随即火冒三丈。没礼貌!他花了钱买票,还给野崽子买了新衣服,而那小子就这样跑了!他在车里坐着,看着广场上人来人往。慕尼黑此时正在举行音乐节,为了敛财,人们总能编排出各种各样的节日。“该死的杂种。”施瓦伯格决定回家,他不要再搭理这个混蛋斯拉夫人了,就让他自生自灭,落入西伯利亚的沼泽淹死,被熊吃掉,尸骨无存,他的家人也——
就在马克思·约瑟夫广场的街边,野崽子坐在地上,抱着脑袋,缩成很小一团。他明明是个高个子,缩起来却像个小孩。施瓦伯格按了按喇叭——一定是玛利亚叫他这么做的——“上来。”
野崽子肩膀剧烈地抖了一下,慢慢扬起脖子,但紧接着,他又缩起来,而且缩得更小了。
“他妈的,滚上来!”施瓦伯格心烦意乱。换做几十年前,他绝对直接开走,当然,几十年前他也不会出钱请一个俄国佬“欣赏”昂贵的“高雅艺术”。“我数到三,要是你乐意坐在这吹风就吹:一、二——”
雅各布缩缩肩膀,站了起来,像是一棵快速生长的树。他坐回副驾驶的座位,系紧安全带,脏乎乎的手握在一起。
“对不起。”
“听着,小子——”
施瓦伯格意识到,他应该讲些富含哲理的话。德国盛产哲学家,不过他几乎不看哲学书籍。最关键的是,他不明白野崽子为什么要走:是为了躲避债务吗?几百马克对他不算大数目,去酒吧跳跳脱衣舞,一晚上就能赚回来。
“反正,记得还我钱。”
“我记得。”
施瓦伯格在疑惑中开过了地方,到了家附近的街口才回过神来。“我可以开借来的车回去。”雅各布说,“谢谢您今晚的票……我很高兴。我很久没有看芭蕾舞了。”
交警没有拖走车,金属破烂还停在那里,上面多了张罚单。施瓦伯格打开家门,雪球和伯莎守在玄关,不断地喵喵大叫,似乎对他表达不满。“是我的错,亲爱的。”施瓦伯格吃力地抱起两只猫,“对不起,我去看戏了……唉,没意思的戏。好的,明天我不出门……”
他在客厅逗弄两只猫,等待厨房里水开的动静。明天去吃法国菜,他想,丢出一个球,伯莎立刻蹿了出去,雪球仍窝在他怀里,尾巴一扫一扫。“我觉得不对劲。”施瓦伯格摸摸雪球的脖子,“让我们去看看。”
外面黑黢黢的,邻居都睡了,只有街口的人家二楼还亮着灯。施瓦伯格抱着雪球走到栅栏前,发现野崽子的车依然停在原先的位置。“我就说这东西不能用。”他挑剔地撇撇嘴,正要回去,却听见一点细微的哭泣声。
雅各布坐在栅栏外的石头路沿上,抱着脑袋,肩膀一抽一抽。
“你他妈到底想干嘛?”施瓦伯格吓了一跳,心脏疯狂抽搐,“大半夜的——你到底在干嘛?”
“对不起。”雅各布抓着头发,“对不起,”这野崽子哭得口齿不清,将德语忘得一干二净,又讲起了下贱的俄语,“我……我喜欢跳舞。唉,怎么办,亚历山大先生,我真的非常、非常喜欢跳舞。”
“可是,我知道自己不能跳舞了。”他扭过头,悲哀爬满了整张脸,痛苦令五官紧皱,“再也,再也不能了。”
第116章 - 怜悯
“……你腿断了?”施瓦伯格脱口而出。
雅各布笑了一声,“不,没有,我——”
这个表情特别滑稽,他在笑,脸上却挂着眼泪和鼻涕,丑得要命。“我看你的腿脚挺灵便。”施瓦伯格挠挠雪球的下巴,猫喉咙中持续不断的低沉颤抖令人安心,“我开车都追不上你。”
“对不起,抱歉。”
“讲德语。”
“对……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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