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他频繁地想到“死亡”。很正常,他总归上了年纪。雅各布疑惑地看着他,施瓦伯格将车开到昆尼西家附近的那条街,叫雅各布下去。“我明天去看你。”野崽子轻声道,“明天见。”
“我可没求着你来——你不来最好!”说着,施瓦伯格一脚油门,从后视镜看,那个高瘦的身影一直站在街边张望。
回到家停下车,太阳还未落山。对面新搬来一户人家,两个年轻人——没结婚,“同居伴侣”,有三个吵闹的孩子——在打理花园。见到施瓦伯格,男人热情地招呼,可那话听着不对劲:“您好!今天您儿子没过来吗?”
“儿子?”施瓦伯格迷惑,几秒后恍然大悟,这个乡下蠢货一定将雅各布误认成了他的孩子!天哪,那杂种明明一看就不是德国人!
“没有。”他硬邦邦地回答,然后便赶紧逃进温暖的巢穴,颤抖着关紧了门。
第120章 - 俘虏
施瓦伯格对着镜子,仔细地审视自己。
他已经许多年没有认真打量过镜中的那张面孔,他不是同性恋,也不是自恋狂。镜中的那张脸从来都让他失望:十四岁那年的一个清晨,他突然明白,他永远不可能长出蓝色的眼睛。那是他身体里另一半低劣血统的罪孽。
那个时候,施瓦伯格加入了希特勒青年团。小霍斯特嘲讽他的制服,说那短裤专门为“恶心同性恋”设计。“真不得了。”这位年轻的军官撇着嘴巴,不怀好意地打量着他短裤下露出的腿,“我就猜到你喜欢这个。怎么样?找到你亲爱的战友了么?”
小霍斯特懂什么?他就是个自大的白痴。施瓦伯格在烦恼,但并不是为了“家人”的敌视——他没有家人,只是施瓦伯格家的“一个错误”。太矮了,施瓦伯格盯着镜子,镜中人有一张古怪的圆脸,金褐色头发和绿眼睛。他瞪着那个人,那人也瞪着他。柯尼斯堡支部的指导员惊讶于施瓦伯格的年龄,他看起来活脱脱是个“小孩子”,一点也不像进入青春期的少年。
“你会长高的。”那位支部指导员安慰他,“有些孩子会稍晚些。”
施瓦伯格不是没有幻想过:突然有一天,他开始发育,像其他人那样,夜里腿部抽搐,呻吟着醒来。但这天永远没有到来。一直到他加入作战部队,他仍是最矮小瘦弱的那个,但他用头脑、果决——或者说,凶残——弥补了生理上的不足。
“你是个丑八怪。”施瓦伯格咕哝,摸了下镜子,“还好,总归比俄国人强那么一丁点。”
第二天一大早,雅各布敲开了门。他熟练地在厨房与客厅间穿梭,为施瓦伯格泡茶,炖煮一锅牛肉。九点多钟,野崽子去花园摘了几棵香草,可能是罗勒,鬼知道准确的名字。对面的邻居与他打招呼,这世界绝对疯了,施瓦伯格喝着茶想,在过去,德国人从来不寒暄,这分明是从美国传染而来的坏毛病。
“不要放甜菜根。”他恶声恶气地提醒,“也不要放卷心菜。”
“我只是煮牛肉。”雅各布坐下,清理罗勒,“——为什么盯着我?”
“我没有盯着你。”
“今天你一直盯着我。”
“没有。”施瓦伯格哼了声,“我才不会盯着丑东西瞧个不停。”
他的确多看了雅各布几眼。雅各布长得像他吗?不,并不。雅各布不像他认识的任何一个人。当然,他并不认识多少俄国人。在战场上,没人会关注敌人的长相。
“下个礼拜……我可能……没办法过来。”
“是吗?那可太好了。”
施瓦伯格调整频道,卫星电视是个好东西,他能看到很多国家的足球赛。球进了!昆尼西介绍了AC米兰,看起来踢得挺是那么一回事。“我有点事。”雅各布说,“你礼拜五晚上有空吗?”
“没有。”
雅各布煮的牛肉味道马马虎虎,勉强算是可以入口的食物。牛肉不值钱,施瓦伯格计算成本,觉得他还亏了几马克。毕竟他付出了上好的红茶、鸡蛋和奶酪!还有大量面粉。傍晚,在他不停地冷言冷语下,雅各布离开了。“赶紧滚蛋。”施瓦伯格大声说,“我可不欢迎外国人!”
也许,这是雅各布最后一次登门,“有事”是个借口。钱应该差不多还完了,那为什么还要过来呢?施瓦伯格抱着猫看书,下雨了,雨水敲打玻璃。要是死在雨夜里会怎么样?啊,躺在泥土下面,雨水……
“湿乎乎的,不太舒服,对吧?”他对雪球微笑,“好孩子,好,我还是得坚持。毕竟苏联……”
其实,苏联好坏与否,他已经不太在乎了。苏联必然在几年内垮台,戈尔巴乔夫那傻瓜被美国人耍得团团乱转。施瓦伯格坐在雨夜中思索,他应该寻找“乐趣”。似乎每个人都有乐趣,就连费恩斯也开了个小照相馆。
“我想去看看我的老伙计。”他抚摸着雪球,“几十年啦!不知道在哪里……”
结果,就在下个礼拜,施瓦伯格晕倒了,差点就去与他的虎式坦克在地狱相会。说实在的,他没觉得有那么严重,医生危言耸听,不过是准备从他的医疗保险中账单上多画几个零罢了。他在医院醒来,躺在病房的床上。消毒水味儿叫人恶心,公司打发了人来,施瓦伯格说,“我没问题!我就是低血糖。”
他让秘书去家里,把雪球和伯莎送到宠物店寄养,还不忘叮嘱秘书,记得警告宠物店的“长雀斑的乡巴佬”,不准克扣猫的零食和罐头。“要是我的猫饿瘦了,我就控告他。”施瓦伯格说,“我的猫不能饿肚子。”
很累,像飘在半空。人们离开了,护士也被撵走了。施瓦伯格躺在充满消毒水气味的床上,半梦半醒。他要死了吗?不,他不想死。要是现在死了,准让费恩斯看笑话。可活着也没多大意义。他到底为什么活着?活下去是种本能,就连蚂蚁也试图活下去……
“没意思。”施瓦伯格看看手上的针头,“要是你在1945年死掉该多好?”
他睡着了,医院的点滴里有邪恶的成分。梦中,他开着坦克,钢铁怪物在东欧草原驰骋,俄国人像秋天倒伏的麦子,一片片被他碾压过去。他兴奋地颤抖,1938年,最好的年景,他什么也不必思考,他只想杀人,杀更多的俄国人,杀死,杀死他们——
一阵低低的哭声,来自一具俄国人的尸体。是个很年轻的苏联战士,瞪着大大的灰色眼睛。尸体是不会哭的,如果他还流泪,那必然是没有死透。“天哪,”尸体说,“怎么会这样?要怎么办?”
施瓦伯格吐出一口气,醒来了,失落地发现他身处1989年,年老体弱,躺在医院苟延残喘。他的手指被包在一只手掌中,那只手掌很热,潮乎乎地布满黏腻的汗水。他听到细小的哽咽,非常熟悉,雅各布那野崽子的哭泣。
“怎么办?唉,上帝啊……”
这世上没有上帝,你这傻瓜。施瓦伯格侧过脸,看到一个圆滚滚的脑袋,后脑的头发剃得很短。他知道,如果用枪托猛地砸向那个位置,苏联俘虏就会快速休克死亡。在东线战场,没时间处理俘虏的时候,这个方法屡试不爽。
“别哭啦。”施瓦伯格吃力地抽出手指,搭上雅各布的后脑,“我没死——我也不会死。”
第121章 - 重影
几天后,施瓦伯格“奇迹般地”恢复了。“不可思议?”他得意地摇晃手指,“不,归根结底我没病。我早就说过无数遍,体检报告显示我健康得很——医生都是白痴,在医学院只学会了吸血的本事。我常常想要写信建议将医学院和经济系合并,但显而易见,大学早已领先一步。看看账单!也就幸亏我买了保险——”
雅各布沉默地收拾提包,施瓦伯格指挥他将零零碎碎的小东西统统收进包里,“那都是记在账单上的!一张纸都不能给他们留。”
秘书提前将猫从宠物店接回,施瓦伯格心满意足地坐在客厅,打开电视,抱着雪球抚摸。“你瘦了,我亲爱的。”他检查猫的耳朵,“哦天哪,你肯定是瘦了!我知道乡巴佬不会喂你吃饱,乖乖,等我去投诉他。嗯?好的,你同意的看法对不对?”伯莎蹲在食盆前大吃大嚼,仿佛为猜测增添了一个注脚。“乡下人就是阴险恶毒,我半芬尼都没少付给他,他却虐待我的小猫。这是第二次了。我必须叫律师来……”
“每天服药三次。”雅各布将药瓶摆在桌上,“护士每礼拜二上门检查,家庭医生——”
“我不需要护士!”施瓦伯格厌烦地瞥了药瓶一眼,“家庭医生?更不需要。药我会吃,我花钱买的,不能浪费。”
“护士会来为你做一些护理和检查。”
“我礼拜二要上班。”
雅各布低着头,“可以预约时间。”
“得了吧,”雪球打起了呼噜,施瓦伯格抓起一份报纸翻了翻,净是名人丑闻,“额外的时间就要收取额外的费用,这是资本主义世界的基本道理。如果晚上八点来,医院准要收我三倍的钱!我没钱。”
雅各布抬起脑袋,他剃了头发,圆圆的脑袋看起来真是扎眼。如今的青年喜欢留长发,嬉皮士遗留下的流氓惯性。虽然这野崽子不至于留披肩发,但剃得过短的古怪发型让他瞧上去活像刚进军队的愣头青。
“你有钱。”他突然说,
施瓦伯格正抓起遥控器,打算找档体育节目看,“什么?”
“你、你有钱。”
雅各布的脸慢慢涨红,“你是有钱人……你很有钱,我早就知道了,你管着那一整个大公司。”
“所以,”啊,明白了,施瓦伯格放下遥控器。他觉得有点不舒服,但又似乎早有准备,因此心脏跳得十分平稳,“所以,你每礼拜六过来,在医院跑前跑后——”
“我不是为了钱!”
“滚出去。”
雅各布站了起来,施瓦伯格以为他要走了,但那个混蛋却径自走进厨房,摆弄厨具,烧水泡茶,熟练地打开冰箱。施瓦伯格坐在沙发上,盯着电视机。他的巢穴被占领了,但他却无力将入侵者赶出去。他该料到的,雅各布忍受他的冷漠和讥讽,必然事出有因。这个邪恶的、狡诈的俄罗斯杂种……他甚至和邻居打招呼,让人误以为他们是父子……
“护士礼拜六过来。”临近傍晚,野崽子打了一通电话后,“通知”施瓦伯格,“我约了礼拜六上午九点。”
“我没钱付费。”施瓦伯格咬牙切齿地抱着他的猫,“我没钱!”
“我会付给她钱。”
“用不着你假装好心!”
“为什么你总是把人想得很坏?”
“你他妈就是坏人,别以为我不清楚你的小心思……”
换做过去,雅各布肯定要大哭一场。但金钱的诱惑让他长了底气,他冷静地收拾了桌子,出门给花园浇水,喂猫,清理垃圾。做完这一切后,他折返回来,洗干净手,打开药瓶,按说明将几粒药摆到一只茶碟中,“吃药。”
“滚蛋。”施瓦伯格喃喃。
他感到虚弱无力,野崽子定是在晚餐中下了慢性毒药。从医院出来后,他突然又不那么想死了。为什么要死?路边的花开得异常鲜艳,他想起了家里的苹果树,春天会开出耀眼的白色花朵。至少等明年再看一次苹果花,施瓦伯格盯着茶碟,手指颤抖,“你该——你该——走了。”
“你雇个护士来,我就走。”雅各布说,没什么表情的面孔格外令人陌生,“你不能一个人住在这里。”
“我一辈子都一个人住,”施瓦伯格真想把茶碟丢出去,可他没那么大的气力将愤怒付诸实施,“我死也要一个人死。”
雅各布吸吸鼻子,“吃药。”
“我不吃!鬼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医生就是骗人精,里头就放了点面粉和维生素。我为什么为垃圾付账?不,我不吃,这些药会害死我……”
“药是救你的,你必须得吃药,不然你的心脏——”
“我不吃!死就死,我根本不怕死——”
“不要再说那个词了!”雅各布猛地跳起,一把将施瓦伯格紧紧抱住,“你干嘛总这样?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要你的钱,我从没想过要你的钱。你的钱我都还给你了,可你为什么?为什么?”
他的力气非常大,施瓦伯格听到呜呜的哭声。
“天哪,上帝啊,为什么你会这样?我不明白,不明白……我要怎么办……怎么办你才能好起来?……”
那个梦清晰地浮现,苏联红军的尸体瞪着空洞的灰眼睛,嘴巴半张——从一开始,施瓦伯格就没办法“好”起来。这根本不可能,他是坏人,彻头彻尾的恶棍,没有感情的钢铁怪物,用他父亲的话说,“天生的,种就是坏的。”
他抓住雅各布的手臂,“你是个傻瓜,小子,傻瓜——你会后悔的。”
“我……我留在这里。”雅各布双眼红肿,“起码这个礼拜,你不能一个人呆着。”
伯莎挠着沙发,伸了个长长的懒腰。“随便,”施瓦伯格服下药片,“记得把你的脚爪认真洗一洗,煤堆里打滚的——”
雅各布停止了抽泣,靠着施瓦伯格坐下。临睡前,两人又争执了一番。施瓦伯格拒绝帮助,坚持自己洗澡。开玩笑,他还没有到了不能动的地步!不过,他最终妥协了,允许雅各布为他吹干头发。然后,他靠着床头,翻看一本画册。过了好一阵子,雅各布才走过来,蹲下,拉起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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