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景澈突然颤抖起来,他在一国之君面前尚且词锋犀利、寸步不让,却被定边侯三言两语说得面无人色、嘴唇微颤。
他怔怔须臾,忽然展开手中折扇,只见泛黄的纸面上绘着万壑青松,旁边题着:“青松在东园,众草没其姿。凝霜殄异类,卓然见高枝”四句,笔锋苍劲,隐隐可见题词人的风骨。
张景澈喉头发哽,仿佛透过折扇,看到了一双苍老浑浊的眼。他不在乎千夫所指、不在乎天下骂名,却在这双眼睛里难以自抑制的颤抖。
“是我……对不住老师!”他战栗道,“是我辜负了老师的期望!”
“你确实辜负了老师,也辜负了我!”杨帆冷冷道,“但是,只要活下去,我和老师就不怪你!”
张景澈倏地抬头,隔着一方铁栏,与定边侯彼此对视。他在杨帆眼底看到不可撼动的坚冷,他像山一样站在那儿,不容分说地截断他的死路。
张景澈眉心微动,低声道:“侯爷……”
甬道尽头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有人催促着杨帆离开,定边侯最后看了张景澈一眼,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往来处而去。
“差不多是时候了,”他不知是惆怅还是涩然地想,“他没了牵挂,是时候离开了。”
定边侯下定决心之际,宫里的刘彦昭正在焦头烂额,不过短短两日,奏疏雪片似的堆满御案,几乎将新帝埋在里头。粗略一翻,都是弹劾张景澈的言辞,一封比一封诛心,大有不杀此人,满朝文武就要血溅盘龙柱的劲头。
自古杀人偿命,何况张景澈杀的不是一般人,而是当朝国公。纵然沛国公父子下狱候审,终究是京中亲贵,由不得旁人当成畜生一般生杀予夺。
在京中世家看来,张景澈这般行事,不仅是滥用私刑、触犯王法,更是赤裸裸的挑衅。如若不杀此人,如何以儆效尤,如何维系住世家权威和朝局平衡?
所以,张景澈非死不可!
世家的攻讦越是凶猛,刘彦昭的态度越是耐人寻味。他当然知道,这把刀已然作废,顺应人心地折了才是上策。总归他现在是皇上,多的是无依无靠的寒门子弟愿意为主分忧,这把不成,再换一把就是。
可刘彦昭也知道,自己能坐上这把龙座,张景澈居功至伟,哪怕嘴上不说,底下人也看得分明。如今天下未定、掣肘未除,贸然处置了张景澈,落在底下人眼里,难免觉得心寒。长此以往,再想如臂指使的招揽人心、对抗世家,怕是没那么容易。
更何况,还有那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情愫缭绕心头,叫刘彦昭持笔的手犹疑不决,久久落不下一个“准”字。
殿外就在这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贴身内宦月照躬身俯首,驯服道:“陛下,太后来了。”
刘彦昭手腕一顿,搁下毛笔,亲自迎了出去。宫中新丧皇妃,太后卸了珠翠翠冠,只戴白玉长簪、白银坠子,慢腾腾地挪进殿里。刘彦昭问了安,又道:“为着淑妃和贤妃的事,母后夙夜忧愁、夜不能眠,怎的不在宫中歇息?若是有事,差人唤一声,儿臣过去便是。”
太后叹了口气:“出了这样的事,皇上固然忧心忡忡,哀家又如何睡得着?”
刘彦昭没说话,搀着太后坐下,自己径直回了御案。
太后细细端详,见他眉间隐着沉沉怒意,心中已有猜测:“皇帝心绪不佳,恐怕不止是为了朝臣的折子……你今日可是去见了那张景澈?”
刘彦昭撩起眼皮,脸颊绷如刀削:“朕一直不明白……那张景澈虽有才能,为人却桀骜得很,并不情愿俯首称奴,偏偏对朕忠心不二,事事料理得周全。朕原以为……以为他对朕的用心不一般,才肯委屈求全,如今才知,不是朕德行过人,叫他心甘情愿地追随,而是母后算无遗策,早早钳制住他的命脉,让他不得不为朕所用,对吗?”
太后沉默了一会儿,苦笑了笑:“……皇帝果然都知道了。”
刘彦昭面露怒意,手指慢慢捏紧:“母后为何一直瞒着朕!”
太后温和地看着他,那是母亲看着儿子,更是一国之母看刘氏君王的眼神:“皇帝是哀家亲生的孩子,你的脾性,哀家最清楚不过……你生性仁爱,只讲以德服人,不爱用手段钳制旁人。可是皇帝,你既为君,要安抚万民、威慑朝堂,菩萨心肠与霹雳手段便是缺一不可!”
“你不忍为之事,哀家替你为之。你不愿用的手段,哀家替你用了。可你必须明白,帝王之路由来是高处不胜寒,你迟早有一天要独自走上去!”
“这样的事,往后将是司空见惯……张景澈是开头,却绝不是终结!”
第45章 天威
刘彦昭颓然坐回椅上,有那么一瞬间,神情近乎灰败。
良久,他低声道:“母后……你瞒得朕好苦!”
太后怜悯地看着他,抬手拂去新帝衣襟上的褶皱:“哀家只是不想皇帝心里难受……事情闹到今天这个地步,也是哀家始料未及。咱们能做的,只有给足淑妃死后尊荣,叫她走也走得安心。”
刘彦昭想起张景澈那句“午夜梦回,会不会看到淑妃索命讨债”,不由打了个寒噤,下意识道:“那淑妃兄长呢!”
太后皱纹横生的眼角跳动了下,低声道:“皇帝……虽说后宫不得干政,但哀家也知道,国朝律法向来是杀人者死!何况,那张景澈杀的不是普通人,而是沛国公!”
刘彦昭定定地看着她:“沛国公贪赃枉法,论罪当斩!”
太后叹了口气:“皇帝也说了,论罪是一回事,三法司如何判罚又是一回事,就算判了抄斩,也轮不到他张景澈滥用私刑!若是人人都像他一样,还要国法做什么?”
刘彦昭低声喃喃:“还要国法做什么?”
他倏尔抬眼,连讥带讽地勾起嘴角:“可是母后,如若人人都像他一样,至亲为人所害,奔走无方、求告无门,儿臣的江山怕也坐不稳吧?”
太后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捂住胸口,微微抽了口凉气:“皇帝……你这是在责备哀家吗?”
大殷素来以仁孝治天下,刘彦昭就是再恼怒,也不敢背上“忤逆不孝”的罪名。闻言,他缓下声气:“儿臣不敢……母后苦心经营,都是为儿臣绸缪,儿臣焉能不知?只是母后,张指挥使为朕鞍前马后,几次三番身陷险境,没功劳也有苦劳,朕实在……”
太后陡然加重了语气:“皇帝!你要记住,哪怕你成了天子,也并非能为所欲为!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张景澈触犯国法,就该受到惩治!如若不然,你拿什么震慑朝堂?又要天下百姓如何信服?”
刘彦昭说不出话,有那么一时片刻,他只觉得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仿佛是一年前,先帝临终之际,他听着殿外的声声杖刑,明知那人命在垂危,一双脚却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刘彦昭曾以为当了皇帝便可坐拥四海、一言九鼎,他的父皇母后却用实际行动告诉他,这是妄想!哪怕是九五至尊,身后也立着庞大的阴影,牵制着他的一举一动。
更别提,还有一个压根不将皇权放在眼里的张景澈。
刘彦昭并非拎不清的人,他当然知道,如张景澈这般的桀骜之辈,一旦心中存了怨恨,纵然再有才也不能留在身边。可他更厌恶世家的咄咄逼人和太后的耳提面命,明明他才是天下之主,却有这么多人企图越过他行事,将他当傻子一样玩弄在手心里。
他是皇帝,一言九鼎的皇帝!
“母后说的是,”刘彦昭垂下眼,淡淡道,“可是打狗还得看主人……张景澈再有错,终归是朕的人,怎么罚、怎么办,自有朕来决断,还轮不到旁人说三道四!”
太后从他骤然沉下的语气中听出极微妙的煞气,脸色不由微白:“皇帝!”
“母后!”刘彦昭打断她,“朕的朝堂,不需要靠杀一条狗来震慑!世家指手画脚,无非是觉得朕年纪尚轻,又是即位不久……可朕是皇帝!”
他是天子,是九五至尊,雷霆雨露尽出圣裁!他要谁生就生、要谁死就死,任何人都不能跟他唱反调!
皇亲国戚不行,世家公卿也不行!
太后震惊地捏紧白玉佛珠,那一刻,简直快要不认识这个儿子:“皇帝,你……”
“张景澈滥用私刑,确实当罚!”刘彦昭斩钉截铁地说道,“他不是桀骜不驯吗?朕就罚他充入掖廷,终身为奴!”
虽然皇帝并未正式下旨,但勤政殿从来是万众瞩目的焦点,很快,这条消息就如插了翅膀似的,飞入各路野心家耳中。
京中世家怒了,他们折了一个沛国公,断容不得张景澈活命。一夜之间,无数人磨刀霍霍、厉兵秣马,折子改了一遍又一遍,就等第二日的朝会递上去。
让他们没想到的是,这一夜的密语没能逃过暗角里的耳目,连着名单一并呈上去的,还有这些人历年来贪赃枉法、尸位素餐的罪证。
独坐勤政殿中的刘彦昭随手翻过密报,年轻俊秀的脸上最后一丝优柔寡断彻底消散。
“这就是朕的肱骨之臣……这就是言之凿凿的朝廷栋梁!”他嘿地笑了声,冷冷道:“传旨,宣都察院右都御史陈荥觐见!”
跪伏堂下的韩洵出了一身冷汗,磕了个响头,默默退了出去。
第二日的朝堂果然炸了锅,不过一石掀起千层浪的不是世家对张景澈的弹劾,而是都察院六位御史同时站出来,对包括户部侍郎在内的十三位要员进行弹劾!
这十三位要员出身迥异,却有一个共同点——都属于世家一派。弹劾的条款也很耐人寻味:藏污纳秽、侵吞民田、挪用公帑、罪不容诛!简而概之,就是冲着要人命去的。
皇帝此举理所当然被认作对世家的公然宣战,世家当然不肯善罢甘休,纠集一帮打手奋起还击。一时间,明枪暗箭你来我往,偌大的朝堂吵成了一锅粥。
都察院右都御史陈荥出身寒门,凭着自己的才干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最看不惯世家作为。他将憋闷多年的郁气汇成一股洪流,喷得世家焦头烂额。
“承平十九年,工部以修缮祈年殿为由,从国库里套取了二十万两款项,这笔银子的花销去处至今无人提及,而祈年殿依旧残破不堪,去岁一场风雨,险些塌了屋顶!”陈荥字句铿锵,“敢问工部尚书,这二十万两银子都去哪了?尔等当我朝国库是自家私房不成!”
工部尚书不肯坐以待毙,振振有词道:“这笔款项当年是经了内阁和先帝的眼,怎是我一介小小尚书说拿就拿的?至于祈年殿年久失修……定是下面的人办事不利!工部事务繁多,千头万绪都从臣手上过,这么久远的事,哪里记得住?”
陈荥闻言,就要据理驳斥,龙座上的刘彦昭就在这时撩起眼帘,冷冷睨了他一眼:“千头万绪?敢情爱卿这个工部尚书倒是比朕还日理万机,要不然,朕干脆将这把龙椅让给你,你来当我大殷朝堂的主事人?”
到了这一步,傻子都听得出皇帝这话是要杀人,工部尚书一时不察,成了杀给猴看的那只鸡,忙不迭跪伏在地,磕头求饶:“臣知错……臣一时口误,请皇上恕罪!”
刘彦昭懒得听他争辩,一声令下,将工部尚书连着五六个主事一股脑丢进诏狱,交给韩洵严加审问。他一锤定了音,底下的世家官员不由住了口,用意味深长的眼神,传递出心照不宣的惶恐与忐忑。
张景澈不在,幽云卫副首领韩洵理所当然地接管了暗卫,同时交到他手里的还有锦衣卫南北镇抚司——虽然他的职级只是佥事,虽然在他上头还有三四个有资历、有能力的同知,可是在新帝的信任与倚重下,韩洵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用嫡系的幽云卫将锦衣卫上下换了个遍。
接连数日,北镇抚司灯火通明,地牢里传出不绝的哀嚎声。快天亮时,穿着大红蟒袍的韩洵走出地牢,用帕子揩着手上血迹,将一份摁了手印的口供甩到亲信怀里:“按这上面的名单去抓人,一个不许跑了。”
幽云卫答应一声,小跑着去了。
这是新帝登基以来第一次亮出爪牙,他推翻了自己“仁爱宽厚”的既定印象,用血与火告诉一干臣子,自己从不缺少雷霆手段。以往不与他们计较,是新帝仁厚,绝非软弱可欺。可是从今往后,谁敢把他当成黄口小儿肆意敷衍,谁就要付出家破人亡的代价。
世家在新帝的雷霆之威面前暂且蛰伏,表面的恭顺下却隐藏着蠢蠢暗涌。这一晚,借着夜色遮掩,无数车马在户部尚书府邸的后门处进进出出,书房里人头攒动,昏暗的烛火下映照出真容,都是朝堂上数得着的面孔。
户部尚书简思晦年过五旬,放在朝堂上,这是一个正当盛年的年纪。但是新帝上位以来的一系列动作让人猝不及防,同为世家之流,他不得不考虑自己的后路。
“简大人,您是国丈,更是文官魁首,可得站出来说句公道话!”有人痛心疾首道,“说句大不敬的,当今能坐到这个位子上,可少不了咱们的扶持!他倒好,才刚登临大宝,就不把咱们这些老臣放在眼里,长此以往,可怎么了得!”
又有人道:“那张景澈滥用私刑,本该立时斩了,有什么好犹豫的?偏生那小子奸佞媚上,不知给当今灌了什么迷魂汤,死活都要护着他!依我说,此人活着就是个祸害,尽早除了才好!”
还有人道:“还看不明白吗?如今的关键是处置那张景澈吗?皇上分明是铁了心要过河拆桥,借督察院那帮书生的手扳倒咱们这些老东西!如今秋闱在即,皇上前日还招了礼部侍郎,想在寒门学子里多选几个有用的人才!这说明什么?说明皇上打算狡兔死,走狗烹了!”
简思晦有些犹豫,他当然看得出皇帝除旧革新的决心,但他已是正二品尚书,前日刘彦昭还透出口风,不日要将调他入内阁。他的女儿是当朝皇后、六宫之主,日后诞下皇子,就是名正言顺的储君。他没必要担着身家性命的风险,和这些人一起豪赌。
“依老夫看……皇帝一向仁厚,这次也是气急了,才会一反常态,”他沉吟半晌,开始不紧不慢地和稀泥,“我一早劝过诸公,皇帝虽然年轻,终归是九五至尊,那张景澈又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人,这么多年鞍前马后,总有些君臣情分。各位咄咄逼人,看似为正国法,其实打的是皇帝的脸,再仁厚的人也咽不下这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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