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在后世史书中被称为“古丝路”的商道,诞生得殊为不易,因为彼时,回纥已经与北勒订立盟约。想跟西域诸国互通有无,就绕不开回纥的势力范围。
定边侯本人是武将出身,对商贸往来并不了解,幸而他身边有个博采众长的卓九思,又是晓以利弊,又是送出重礼,终于叫回纥王松了口,同意缔结商路新约。
此举令大殷受益良多,却叫北勒十分不满。此时,北勒可汗已然病逝,接手北勒八部的正是当年与杨帆交过手的图门世子。年轻气盛的北勒可汗远比他老朽的父亲更为强硬,甫一上位就厉兵秣马,更向回纥递交国书,用词委婉的背后是挡不住的盛气凌人——赶紧把见鬼的中原人赶出去,否则后果自负。
新即位的北勒可汗来势汹汹,奈何回纥王是个成了精的老狐狸,一边对北勒虚以为蛇,一边和中原人眉来眼去,硬是在两尊庞然大物的角力之下,当了一株左右逢迎的墙头草。
这份四面讨好的本事,着实叫定边侯佩服不已。
商路盟约的签订仿佛在铜墙铁壁上开了一道口子,域外的真金白银流入中原,将黄尘遍染的河西走廊渲染得如珠似玉。与此同时,日渐空虚的国库逐渐丰盈,鼓起来的荷包总算堵住朝堂诸公的嘴。
这是一拍即合的买卖,从中得利的不止大殷,还有回纥——中原的丝绸和瓷器运入河西之地,吸引了西域各国的商队。一匹看似寻常的绸缎,在京中世家眼里分文不值,运到河西商路,却能叫出不下百倍的价钱。越来越多的西域胡商涌入河西商道,用丰厚的腰包填补了中原财政的窟窿。
这份合则两利的繁华延续了四年,昔日风姿英发的少年军侯也被大漠风沙磨平了棱角,乍一看失了逼人的锋芒,仔细深究,却有某种更为厚重坚实的东西水落石出般显现。
此时正值三月,搁在江南,当是花红柳绿、如锦似绣,但是西域没有小桥流水和烟柳画桥,只有望不尽的黄沙戈壁。这一天,杨帆巡营归来,在进帐前脱了头盔,习惯性地掸了掸发髻,沙砾簌簌掉落,他随口问道:“九思去了多久?”
守在帅帐前的亲兵愣了下,这才反应过来定边侯是在对自己说话:“禀报大帅,已经有半个月了。”
杨帆皱了皱眉:“还是没有消息传回吗?”
亲兵回想片刻,摇了摇头:“没有……说来也怪,卓将军往常都是十日送一封信,怎么这次去了那么久也没消息?”
杨帆想了想:“点一支轻骑,本帅要往西边去一趟。”
亲兵吓了一跳:“现、现在吗?”
杨帆没有解释的意思,简明扼要道:“现在!”
定边侯虽跟回纥缔结盟约,却也没蠢到真的相信这位“盟友”。每年三四月间,赶在冰河解冻、雪水消融期间,杨帆都会派人假扮商队,以“通贸往来”的名义潜入回纥境内,探听西域诸国动向。这本是未雨绸缪的一着闲笔,却在这个特殊的节骨眼上显得格外重要,因为回纥境内的线人传回情报——老回纥王病重,底下的几位王子各显神通,将本就如履薄冰的局势搅得沸沸扬扬。
西域,怕是要变天了。
定边侯判断得很准确,卓九思一行确实遇到了麻烦,他此时正身陷高昌城中——那是深入沙漠的一片绿洲,紧挨着天山南麓,高山冰雪化成河水,源源不断地滋润着土地,久而久之,在不毛之地的大漠深处孕育出一颗明珠。
自北勒崛起之后,原本盘踞在丰美草原的回纥人一退再退,最终以高昌为核心,勉强维系住摇摇欲坠的半壁江山。他们与北勒是世仇,却为了苟延残喘,被迫与之订立盟约。这本是权宜之计,却为杨帆远交近攻提供了一道豁口。
但是眼下,形势出现了变故。
已故的北勒可汗或许不如图门世子骁勇善战,却远比他更具慧眼,一早将自己的女儿嫁入回纥,成了回纥王帐下最宠爱的妃子。这位北勒公主也很争气,嫁入回纥的第二年就生了个儿子,呱呱坠地的男婴巩固了新王妃的地位,也给正妃所生的回纥世子造成了莫大的压力。
现如今,连远在中原腹地的大殷都感受到来自北勒的阴影与恶意。
有着北勒背景的二王子对母族有着天然的亲近感,对中原则是深恶痛绝。回纥王身体康健时,他尚且能压抑这份野心与恶意。可是当回纥王病重,老朽的手腕已经握不稳权柄时,隐忍多年的二王子开始蠢蠢欲动。
高昌城并不像中原腹地的京城一般整饬有序,却能隐隐看出中原都城的影子。街道以石砖铺地,两侧房屋是用黄土筑成的。长风卷过,沙尘迷眼,当地人却已习以为常,在街道两旁铺开帐篷,用口音各异的吆喝声叫卖着天南海北的鸡零狗碎。
用后世的说法,这里是高昌的商业区,南来北往的行商都在这一带落脚。放眼望去,既能看到中原的丝绸、茶砖、瓷器、糖块,也有波斯的毛毯、大食的宝石、身毒的香料……琳琅满目,叫人大开眼界。
街道尽头矗立着高大的建筑,浑圆的穹顶充斥着异域风情,那是一座寺庙,里头供奉的并非神佛,而是当地人信奉的摩尼。毫无疑问,那是城区的中心,围绕摩尼寺的建筑无不高大巍峨,越靠近商业区越是逼仄凌乱,烈日曝晒着黄土,空气中弥漫着马粪与汗渍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矮小的房屋间夹着逼仄的巷道,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闯进来,他脚步略显蹒跚,一只手死死捂住肩头,饶是如此,鲜血依然淅淅沥沥往下滴落,在地上留下一行指向性明显的痕迹。
男人低头瞧了眼,暗骂一声,从衣摆上撕下布条,死死裹住肩头伤口。
就在这时,巷道尽头就传来脚步声,动静十分杂乱,可见来人不在少数。男人皱了皱眉,虽然头晕目眩,仍然咬牙往小巷深处逃去。
这一带地形错综复杂,倘若没有当地人带路,很容易迷失方向。男人没头苍蝇似的转了几圈,发现自己情急之下,居然闯进一条死胡同。穷追不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再要退出去已经来不及,男人把心一横,右手摸上腰间刀鞘。
千钧一发间,身后吱呀一声,死气沉沉的门忽然开了。门里暗沉沉的,没人说话,男人却无端觉得,那门是为自己开的,掂量再三,还是闪身藏了进去。
门板合拢的一瞬,追兵在窄巷拐角处显出形迹,那是五六个行商打扮的男人,轮廓深邃粗犷,乍一看与西域胡商无异,开口却带着古怪的腔调。
如果男人在这里就能认出,这是北勒人学舌回纥话时特有的腔调。
“人呢?”为首的北勒人皱眉道,“我明明看见他藏进这里,怎么不见了?”
他的同伴左右张望一圈:“血迹到这里就不见了,也许你看错了,他根本没有跑进这条巷子。”
“不可能!”为首的北勒人斩钉截铁道,“我亲眼看到……这里是死胡同,他又没长翅膀,一定是藏了起来!”
他一边说,一边翻动每一处可以藏人的角落,始终一无所获后,不由将目光投向窄巷两侧的民居。
同伴慌忙拉住他,用北勒话低声道:“你疯了?这里是高昌,不是北勒的王庭!途迷度那老小子和中原人走得很近,若是惊动了他,事情就难办了。”
为首的北勒人不屑一顾:“途迷度生了重病,眼看活不了多久,一头快要病死的老狮子,也值当你这么小心?”
同伴正色道:“就算只剩一口气,也是高昌的雄狮,不要被老朽的假象欺骗了……咱们还是回去,向特勒王子知会一声,再做定夺。”
“途迷度”是老回纥王的名讳,三十年前,他曾是雄踞天山南麓的西域霸主,被北勒人敬畏地称为“高昌雄狮”。然而他已经老了,爪牙开始衰朽,甚至不被年轻的北勒勇士看在眼里。
不过,同伴的劝说毕竟起了作用,为首的北勒人犹疑再三,还是不甘不愿地退了出去,临走前不忘在地上恨恨淬了口唾沫。
“如果让我逮着你,”他残忍又恶意地想,“我就活扒了你的皮!”
北勒人的脚步声很快远去,空寂的窄巷里唯有风声呜咽。藏身门后的黑衣人长出一口气,紧绷的肩背松垮下来,险些支撑不住。
一只手从斜刺里探出,恰到好处地扶了他一把:“没事吧?”
黑衣人转过头,鼻梁下长着一丛凌乱蓬松的胡子,若是揭了胡须,再去掉脸上黄褐色的伪装,就能显露出卓九思英俊斯文的本来面目。
然而眼下,他无法判断来人是敌是友,更不清楚对方出手相救的用意,因此十分谨慎:“多谢相救,敢问阁下是……”
扶了卓副将一把的是个年轻男人,看年岁不过二十来许,虽然做着当地人打扮,面貌口音却是纯正的中原人:“都是中原子民,就不用说这些客套话了……追你的是什么人?你是怎么惹上他们的?”
他乡遇故知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可是当这个“故知”出身成谜、意图未知时,卓九思还是下意识保持警觉:“你……”
话音未落,他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直挺挺地往下栽倒。
年轻男人眼疾手快地扶住他,低头端详了下,神色突然变了。他飞快解开卓九思肩头的布条,撕开衣襟,只见翻裂的血肉里嵌着一根半寸长的箭头,金属部分泛着诡异的幽蓝。
男人收敛了漫不经心的笑意,沉声道:“你中了暗器,上面淬了毒。”
不用他提醒,卓九思也知道自己中了毒,那毒发作得好快,只是数息功夫,半边身子已经麻痹。男人将他半扶半抱起来,匆匆穿过中庭,走到廊下时,抻脖喊了一嗓子:“姓王的,抄家伙预备着,来生意了。”
屋里叮叮当当响了一阵,片刻后,窗户支起半边,探出一张年轻女子的脸:“来什么生意?老娘这两天心气不顺,不谈生意不见客!”
她作势要摔上窗户,男人急了,赶紧道:“不开玩笑,真是大生意!这小子中了喂毒暗器,看箭头像是北勒人的手笔!”
女人稍稍来了兴趣,缩回去的头又探了出去:“北勒人?北勒气候苦寒,能在那地界活下来的毒物都是稀罕物……赶紧把人弄进来,让老娘开开眼!”
年轻男人:“……”
知道的这是治病救命,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土包子参观西洋景。
女子姓王,单名一个璇字,出身杏林世家,只因家道中落,做些药材生意糊口。前些年,世家吞并土地之风越演越烈,山上长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都被乡绅豪强划拉到自己盘子里,药材生意做不下去,只能背井离乡,辗转来到丝路入口讨生活,在这高昌城里开了家小小的医馆度日。
男人名叫丁如安,对外自称是王璇的表兄,因着为人爽朗、热情好客,跟街坊邻居相处得不错。
当然,所谓的“表兄”只是用来糊弄外人的幌子,当事人自己心里门清,他俩其实八竿子打不着。
丁如安将失去知觉和意识的卓九思拖进房里,安顿在靠窗的弥勒榻上。这是间女子的闺房,却比和尚庙还要简单清素,硬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北边的墙壁上挂了一排刀具,从大到小排列整齐,大得可以充当屠户切剁棒槌骨的宽背砍刀,小的不过成人巴掌大,刀锋磨得极锐利,几乎吹毛断发。
王璇从木箱里翻出一副手套,慢条斯理地套上——那是一双薄如蝉翼的手套,几乎能透过材质看到女子的皮肤纹理。她翻开卓九思的衣襟,用小刀片拨拉着卡着暗箭的皮肉,清秀姣好的脸上露出感叹与饶有兴味:“还真是北勒人的暗器……有意思,真有意思!”
她一边啧啧感慨,一边在卓副将赤裸的肩头上上下其手,仿佛那不是易过容的糙汉子,而是个衣衫半褪的绝色美人。
丁如安强行按捺住扶额的冲动:“妹子,你能待会儿对人动手动脚吗?这箭头扎得挺深,好像还伤到了血脉,再不想办法取出来,他这条胳膊就不用……”
话音未落,只听很轻的“嗤”一声,细细的血箭喷了出来。王璇面不改色,将拔出的箭头往盆里一丢,用早就准备好的药粉和纱布捂住伤口。
“你说什么?”王璇抬头认真地问道,“我刚才没听见。”
丁如安:“……”
你动手前好歹吱一声成不
第49章 贵客
卓九思醒来时已是三天后的傍晚,睁开眼的一瞬,他只觉得头疼欲裂,几乎分不清人在哪。可当他看清房间里的布置,想起昏迷前发生了什么时,脸色突然变了。
卓副将蓦地起身,伤口钻心裂肺的疼,他却顾不上许多,披起外裳就往外冲,刚一开门,就跟某个正往里走的男人撞了个正着。
“小心点!”那人手忙脚乱地扶着托盘上的药碗,眼看卓九思趔趔趄趄,居然还分出手扶了他一把,“你这条命捡回来的不容易,别这么快又丢了。”
卓九思身上的毒还没去干净,动一动就浑身冒冷汗。他知道眼下不是逞能的好时机,只得跟着男人回了房,在窗前的罗汉榻上坐下。
他看着眼前立场不明的男人,想起昏迷前的对话,正要开口,男人却将一碗热腾腾的汤药摆在面前:“喝了!”
卓九思这辈子喝过不少苦药,从没闻过这么销魂的气味,不由屏住呼吸,犹疑道:“这是……什么?”
男人咧嘴一笑,不知是不是卓九思想多了,总觉得他笑容里有些白森森的意味:“你真想知道?”
卓九思突然泛起某种不太妙的预感。
男人悠悠道:“现在问也晚了……你昏迷了三天,喝的都是这个,要是有问题,早把你毒死了。这是解你身上余毒的好东西,卓将军要真想知道,等你余毒尽去后,我把方子抄给你,不过现在嘛……你最好还是别问这么多。”
他说得有理有据,神色十分坦然,叫人半点生出怀疑的余地也没有。卓九思先是下意识点头,点到一半,忽然发觉不对劲:“你……你叫我什么?你怎么知道……”
丁如安啧了一声,随手抛给他一样物件,卓九思手忙脚乱地接住,只见那是一方巴掌大的素银腰牌,牌子上雕了螭虎纹,脑袋上顶着一个籀文书写的“卓”字。
“在下在北边混了这么多年,也算有点眼力见,如果我没猜错,这是西北大营的腰牌,能用魑虎纹……啧啧,级别可不低,至少是参将以上!”丁如安对他抛了个媚眼,“要是在下没记错,定边侯身边的副将似乎就姓卓,我说的对吗,卓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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