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不乐意了:“简大人,你怎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咱们可是跟着先帝的老人,这么多年当牛做马,还比不上一个佞幸内宠?再者,正因为皇帝年轻,容易遭奸人蒙蔽,才要尽早定下规矩!如若不然,等皇帝大权在握,岂不是没了我等立身之地?”
这话显然比简尚书的和稀泥更得人心,顿时得了无数拥趸。简思晦有些发急,颤巍巍地站起身:“各位,且听我一言……”
话音未落,庭院里传出仆从的呼喝声:“什么人,竟敢擅闯……呃!”
“轰”一声巨响,门板猝然翻落,一行黑衣人凭空落在院里,抬脚将试图阻拦的仆从踹了出去。为首的黑衣人蒙着面孔,一双鹰眼阴恻恻地扫过书房众人,冷笑道:“都听清楚了?口出狂言者,一个不留!”
黑衣人一言不发,齐刷刷地亮出长刀。简思晦肝胆欲裂,嘶哑着喝道:“你们、你们是什么人,怎敢……”
血光纵横在夜色中,有几滴甚至溅到简思晦脸上,打断了他未竟的话。
为首的黑衣人纵身上前,手中刀光晃眼,在脸上映出狭长的道子。简思晦下意识后退,黑衣人却在千钧一发间收起长刀,将他推到一旁。
“简大人,小心了!”黑衣人眯起眼,冲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看清脚下……荣华富贵得来不易,可别轻易失了。”
简思晦听出他的声音,一时惊骇欲绝:“你、你是,韩……”
黑衣人竖起手指,抵住嘴唇,将简思晦未竟的惊呼堵了回去。
黑衣人下手利落,只是眨眼,参与密会的官员已经倒下小半。简思晦定睛一瞧,发现首当其冲的都是方才言辞激烈、态度激进,誓要将张景澈置于死地的同僚。他想起朝中关于“暗卫”的传说,想起今日朝上新帝隐而不发的态度,心头陡然冒出一个耸人听闻的揣测。
黑衣人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神色暧昧地弯了弯眼角。这样简单的举动,已经足够简大人浮想联翩。下一瞬,黑衣人嘬唇为哨,打了个呼啸,一干刺客立刻舍了“猎物”,如来时一样毫无预兆地消失。
徒留满地尸骸血腥,与幸存官员面面相觑。
今夜参与密谋的都是世家子弟,多年养尊处优,何曾见过这等场面?当时就吓昏了好几个。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人回过神,再一开口,居然隐隐带出哭腔:“简、简大人……这是怎么说的?”
简思晦想起黑衣人熟悉的眼睛,再回想他话里话外的隐晦暗示,冷汗顿时下来了。他踉跄倒退几步,打颤的腿脚支撑不住,向后跌坐在血泊中。
那一刻,他脑子里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念头:皇上都知道了
第46章 自裁
天光再次亮起时,发生在尚书府的刺杀案惊动了朝野,谁也没想到,皇皇京师、天子脚下,竟有如此大胆的宵小之辈,气焰猖獗简直难以想象。
简尚书是天子岳父,三法司不敢怠慢,当晚就派出人手勘验现场。为首的捕头看清死者面容,心头“咯噔”一跳,如果他没记错,这位乃是工部的某位要员——这个不是关键,关键是这位平日里似乎和简尚书不大对付,怎会三更半夜造访尚书府,还被刺客诛杀?
想到这里,捕头看向简尚书的眼神带上几分狐疑。
尚书府的刺杀案惊动了深居宫中的刘彦昭,翌日午后,他亲自驾临尚书府,探望据说是吓病了的简思晦。
翁婿俩关门说了什么,外人无从知晓,只知道刘彦昭离开后,简思晦向宫中递了称病的折子,同僚故旧一应不见,每日只管在府中养病。
到了这一步,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简尚书这是觉得朝堂纷争生死难料,有意韬光养晦,避开当今的锋芒所指。
与此同时,三法司的查案进度陷入僵局,经过身份核验,当晚死在尚书府的多是朝中要员,而且均为世家一派的官员。这些人平日里与简思晦来往称不上密切,当晚为何会齐聚尚书府,又是怎么被刺客一锅端了,着实耐人寻味。
更重要的是,刺客将尚书府砍成了屠宰场,唯独不碰身为主人家的简思晦,要说简尚书事先不知情、和刺客没有联系,傻子都不信。
联想到简尚书的身份,以及他背后至尊至贵之人,京兆府尹和刑部尚书不约而同地出了一身冷汗,谁也不敢追究黑衣人的来历。
简思晦称病不出,京中故旧也似乎听说了什么,无形中与他拉开了距离,朝堂上攻讦张景澈的声音弱了许多,只有几个死硬派的世家官员,与沛国公府素来交好,还在喋喋不休。不过这一回,一向虚心纳谏的新帝不打算再惯着这帮人,锦衣卫倾巢而出,早已搜罗齐全的十大罪状硬梆梆地砸下来,当天就把人请进了诏狱。
至此,朝中上下看明白了两件事:第一,新帝绝不是什么好拿捏的软柿子。他或许宽厚仁爱,或许善于纳谏,但这一切有个前提,就是旁人没触犯他的逆鳞底线。倘若非要在悬崖边缘来回试探,新帝内有锦衣卫、幽云卫,外有定边侯代表的军方支持,绝不畏惧跟任何人掰腕子。
第二,新帝发下雷霆之怒,甚至不惜用屠戮的手段震慑群臣,无非是为了告诉所有人,诏狱中的张景澈是他的人,张景澈的生死,只有天子一人说了算。
一时间,京中世家不满至极,又唯恐激怒新帝,步了枉死同僚的后尘,只得忍气吞声,先退一城。
刘彦昭深谙张弛之道,眼看世家被逼到极处,反而主动退让。他先是抚慰了被杀官员的遗属,赐了不少珍贵的赏赐,又在吞并民田之事上稍作让步,虽然收回部分田地,却又及时收手,给了世家喘息的余地。
世家品味着新帝这番动作,渐渐明白了用意,刘彦昭这是在告诉他们:水至清则无鱼,他很明白这个道理,倘若世家愿意给足天子面子,那他也不吝放世家一马。但若倒行逆施,死硬到底,尚书府的血色就是前例!
新帝恩威并济,朝堂上的反对声浪彻底消停下去,除了几个自认清廉、软硬不吃的言官,再没人敢提张景澈这档事。
等到风声逐渐停歇后,许久没睡过好觉的刘彦昭再次驾临诏狱。
张景澈虽然身在狱中,对外界的消息却非一无所知。当他辗转听闻,新帝以雷霆手段震慑世家,却又在追回民田之事上点到为止时,不由冷笑一声。
徐慎觑着他神色,小心翼翼道:“陛下一举慑服世家,这不是好事吗?这几日,再没人上疏弹劾大人,您总算能松口气了。”
张景澈想的却不是这个:“既然动了手,就该一刀到位,逼着世家将这些年吞下去的肉吐出来,再不济,也该给他们立明规矩,知道有些肥肉是碰不得的。当今这么做,看似雷厉风行,实则不上不下、本末倒置,等到世家缓过一口气,卷土重来时,可就没这么好对付了。”
徐慎正想说什么,耳朵忽然动了动,起身避入暗影里。不多会儿,脚步声传来,当先一人明黄龙袍,正是传闻中掀起腥风血雨的新帝。
刘彦昭背手身后,隔着一道铁栏,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张景澈。
张景澈忽然觉出几分异样——上回见面时,刘彦昭还是个满腔激愤的少年人,虽然青涩,虽然有些想当然,却总有些少年人的朝气和意气。可是这一次,刘彦昭眉心横着一段阴霾,俊秀的眉眼笼在暗影里,即便以张景澈的眼力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当然,张指挥使也没兴趣去猜。
“沛国公之事,到此为止,”半晌,只听刘彦昭冷冷道,“他害你妹子,你要了他父子性命,又害得宫中贤妃一尸两命,这笔账算是还清了。”
张景澈微微皱眉,总觉得刘彦昭话里有话。
果然,就听新帝下一句道:“但我朝律法不是摆着好看的,沛国公父子罔顾法纪,固然要付出代价,你滥用私刑、生杀予夺,也不能不受国法制裁。”
张景澈爱搭不理地一撩眼皮:“皇上想怎样?斩首、凌迟,还是满门抄斩?哦,我忘了,臣的九族都已死在皇家手里,一个没剩。”
刘彦昭最见不得他这样,原本强自按捺的怒气顿时窜到了头顶心:“你还敢说?你瞒了朕这么久……瞒得朕好苦!”
张景澈轻嗤一声:“告诉陛下又怎样?”
刘彦昭面露错愕。
“我告诉陛下,陛下就会放臣和景素远走高飞吗?”张景澈嘲弄地看着他,“显然不可能……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多此一举,平白落个把柄在陛下手里?”
刘彦昭先是大怒,然而转念一想,又无话可说,因为张景澈说得没错,他确实不可能放这对兄妹远遁江湖。
且不说张景澈的能耐与本事,放任这样的人远走高飞,新帝于心难安。单凭他掌握的朝中私隐,刘彦昭就不可能任由张指挥使脱离掌控。
更不用说,刘彦昭对他还有一分剪不断、理还乱,自己也不知从何而起的情愫。
新帝将手背在身后,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捏紧:“这些年,朕待你甚重……你、你就这么不屑一顾?这么想离开朕吗?”
张景澈盘膝坐在干草堆里,一线天光当头打落,笼住他眉眼鬓角。这男人就是有本事在任何境地中保持风度,哪怕身陷囹圄,依然从容不迫。
“待我甚重?”他笑了笑,“这是自然……就算是好刀,也得精心保养,我对陛下尚且有用,您当然要小心爱护。”
刘彦昭强忍怒意:“朕虽然用你,却并非只是利用……”
张景澈不慌不忙,再次打断他:“是啊,您还把我当成养在身边的小猫小狗,高兴了逗一逗,不高兴就放出去咬人……总归生死操控在主人手里,您要我向东,我就不能往西,对吧?”
刘彦昭被他气得说不出话,待要反驳,又找不到说辞——哪怕他再不愿,也不得不承认,他虽然欣赏且心动,看着张景澈时,终究带了几分居高临下的视角。
或许是因为“晋身不正”四个字遮蔽了眼目,也可能是因为刘彦昭从小高居人上,习惯了众星捧月,并非有意针对。
新帝将手指掐出印痕,终于耐着性子道:“朕知道你心里委屈,可是像你这般人才,如若隐没于江湖,才是真的委屈了……更何况,你身上背着人命官司,眼下更成了世家的眼中钉,出去了怕是也活不长久,倒不如安心跟在朕身边……你曾立下过汗马功劳,就算入了宫,朕也不会亏待你。”
张景澈倏地撩起眼皮,冷冷睨着他:“入宫?”
刘彦昭只觉得这一眼亮得出奇,那些不为人知且难以宣之于口的心思被赤裸裸地拖出,摊平在青天白日下:“朕虽尽力压下朝中物议,可你滥用私刑,终归是国法难容……,”
他饶了半天圈子,张景澈却没那么好的耐性,冷冷道:“直说吧,想怎样?”
刘彦昭狠狠握了下手指:“三法司已经议定,死罪难免,活罪难逃……赐你宫刑,罚没入掖廷!”
话音落下,张景澈微微眯起眼,目光刀锋一样锐利。
刘彦昭遍体生寒,末了又有些说不出的快意,仿佛终于扳回一城。他顿了顿,换上讥讽的语气:“怎么,知道怕了?当初动手时你就该想到,这世上有的是比杀人更可怕的刑罚!”
张景澈深吸一口气,好不容易压下胸口跃跃欲试的杀意。
刘彦昭半天没听他开口,以为这人怕了,出了口恶气之余,又泛上些许说不出的怜惜。
“你也不用太担心,朕已经安排好了,不过是走过过场,不必真的净身,”新帝缓和了语气,“等入了宫,你就在御前伺候,品级只在御前总管之下……有朕看顾着,总不会让你受委屈。”
张景澈再也忍不住,冷笑道:“那我是不是应该感谢陛下,总算还肯保住我身而为人的最后一点尊严?”
刘彦昭思量多日,好不容易想出一个自认两全其美的法子,谁知张景澈非但不感恩,反而夹枪带棒、冷嘲热讽。他想起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殚精竭虑、寝食难安,想到他为了保住张景澈一条性命,不惜硬扛世家,连追缴民田都暂且搁下了……他自忖这辈子没对哪个人这么上心过,熟料人家还不领情!
那一刻,再好的涵养风度也压不下怒火,刘彦昭青筋乱跳,眼神人眼可见地冷下来。
“你说朕拿你当猫儿狗儿……朕倒觉得,这些年太纵着你,纵得你这般无法无天、目无君上!”他森然道,“你犯下如此大罪,朕费尽心思替你转圜筹谋,你却如此揣度朕的用心……好,好得很!既然你不领情,朕也没必要费这些心思!”
他厉声道:“月照!”
一直随侍在侧的小内宦碎步上前,俯首低眉:“皇上。”
刘彦昭冷冷道:“告诉大理寺,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必看朕的面子。”
月照面露愕然,迟疑着看了张景澈一眼:“是……奴婢遵旨。”
新帝盛怒而去,待得脚步声离远了,徐慎从藏身处转出来,无奈道:“圣上……也是一番好意,大人何必这样拂陛下的面子?”
张景澈不以为意:“反正要走了,日后死生不复相见,还留什么脸?”
徐慎知道他憋屈多年,对京城与禁宫深恶痛绝,不敢多劝,只是委婉道:“都到这般田地,圣上还肯护着您……他对您其实也不算无情了。”
张景澈斜乜他一眼:“有情?宠物养久了,只要不是个冷血的,总会有几分情谊。”
徐慎缄口不言。
张景澈吸了口气,勉强压下尖锐的怒意:他知道在旁人看来,自己或许过于偏激,过于不知好歹。他也知道,在旁人看来,刘彦昭的所作所为,确实称得上“仁厚宽大”。若是换一个人,早就感激涕零、五体投地,哭着喊着为新帝效死,以报生身大恩。
可惜张景澈不是大殷土著,也没有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他没法对监禁自己的元凶感激涕零。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光明。
刘彦昭怒气冲冲地回了宫,转头将自己关在勤政殿内,谁也不见。他从午后坐到傍晚,待得夜色深沉,小内宦轻轻敲响殿门,询问他是否要用晚膳,只听殿内寂静良久,终于传来一声沉沉的:“……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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