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九思警惕地看着他,虽然丁如安神色坦荡,态度也很友善,但卓九思不能不再三谨慎——自己的底牌已经被对方摸得差不多,他却不知道这个姓丁的年轻人是何路数,身处敌营、危机重重,由不得他不小心。
“能认出西北大营的腰牌,又对我军高级将领如数家珍,看来这位先生并非等闲之辈,”卓九思一只手下意识摸向腰间,却摸了个空,他这才想起来,自己只穿了中衣,随身的武器佩刀早被卸了,“你到底是什么人?”
丁如安坦然一笑:“在下姓丁,草字如安,本是陕西人士,因家道中落,跟我家妹子来此开了个医馆,讨口饭吃。”
卓九思压根不信:“一个郎中,怎会对西北大营了如指掌。”
丁如安琢磨了下,自己要是不透点底,这人非得唠叨个没完。他倒是无所谓,只是再耽搁下去,药放凉了,姓王的女人非得数落他一通不可。
想到这里,丁如安眨了眨眼,意味深长道:“没办法,谁让在下是你的衣食父母?不摸清西北大营的底细,怎么知道该送多少粮食?”
卓九思不由面色大变:“你、你是说……”
西北大营这些年的日子不好过,朝廷借口多地遭灾、粮食不丰,军饷能拖则拖,送来的也有不少是霉坏的。倘若定边侯亲自回京去讨,朝中的老狐狸还能收敛些,可北疆不太平,回纥也跟着闹事,杨帆哪来的精力回京扯皮?
实在没办法,他只能打起走私黑市的主意,每年受了中原商贩的孝敬,许他们私自出关,往西边互市交易,条件是交易所得,有相当一部分要换成粮草,送到西北大营。
这才勉强填上军饷不足的窟窿。
一开始,生意做得不顺,西北大营上下,包括定边侯在内,都得勒紧裤腰带。这两年却好了些,不知从哪冒出一股过路财神,借着走私商贩的手,将大批粮饷半卖半送给西北大营。
西北驻军固然喜不自胜,知道内情的杨帆却犯起嘀咕。有道是没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送粮之人虽是一番好意,可是不摸清楚这股势力的底细,定边侯总是寝食难安,唯恐里头藏着什么自己不知道的阴谋。
他此次派出卓九思假扮商队,潜入高昌城,除了探听回纥动向,也是想借机查出这股势力的来龙去脉。谁知卓九思前脚进了高昌城,后脚就撞见北勒人,他本想顺藤摸瓜,查清北勒人的意图,不料半途行踪暴露,被人反将一军,差点阴沟里翻了船。
想起个中坎坷,以及至今下落不明的弟兄们,卓九思面色微凝,抬头看向丁如安时,已经带上几分审视:“丁先生是说,这两年,我西北大营的粮草都是你送的?”
丁如安想了想,居然矢口否认:“准确的说,并不是我送的,在下不过是听差办事,真正费心绸缪的是我家主子。”
卓九思步步紧逼:“令主是何人,无缘无故,为何要出手相助?”
丁如安的笑意淡了下来,拎起案上茶壶,给自己倒了杯热茶。
卓九思觑着他的神色,敏锐捕捉到一丝冷意:“怎么?兄台觉得,我这话问得不对?”
丁如安放下茶碗,“啪”一声响:“卓将军,我说了,我是中原子民……身为汉室儿女,协助大军抵御外虏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还是将军觉得,倘若北勒大军杀入关内,我等还能独善其身不成?”
他语气平淡,话却说得尖锐,卓九思登时无言以对。
这位丁先生看着爱说带笑,脾气却有些莫测,卓九思一句话没说对,眼看他脸色冷下来,心里不免有些歉疚。他想说些什么缓和气氛,搜肠刮肚却也想不到说辞,正抓耳挠腮,忽听房门“咿呀”作响,有人走了进来。
来人是个女子,长得眉清目秀,举止颇有章法,家里看着有些根基。丁如安见了她,脸色倏然一变,讪笑道:“怎么,今日这么早就关门了?”
王璇面无表情,抬手在他脑袋上刮了一巴掌:“怎么跟你说的?他毒刚解,身子还虚着,没事别来骚扰人家,你就着干饭吃了是吧?”
丁如安:“……”
卓九思:“……”
被王璇横插一杠,丁如安的脾气闹不下去,言归正传道:“想必卓将军也才猜得到,我二人开这家医馆只是明面上的幌子,背地里……自然有旁的生意。只是没想到,会误打误撞地遇见将军,看来这医馆的生意是做到头了。”
卓九思不明所以:“丁先生何出此言?”
“卓将军有所不知,这几日,回纥人忽然加强了守备,不管什么来路,进城、出城都要严格搜查,”丁如安说道,“单是昨日,我妹子就遇上几拨搜查,打的是捉拿盗贼的名义,真正的用意是什么……卓将军想必比咱们清楚。”
卓九思当然清楚,这些人多半是冲着自己来的。非但清楚,他还往深里想了一层:这些人摆明阵仗跟自己过不去,多半是奉了回纥二王子特勒的命令,可是老回纥王还在,王庭又有世子坐镇,二王子就敢如此明目张胆……唯一的解释是,老回纥王的身子确实每况愈下,而二王子一派已经在这场储位之争中占据了主动。
这对大殷而言是一个极为不利的消息,卓九思当即要起身:“不行,我必须尽快出城!”
话音未落,一只纤纤玉手在他肩头推了把,将人搡了回去。
“出什么城?”王璇挽了把头发,没好气道:“眼下城门口密密麻麻,跟过筛子似的,就等着抓你……现在出城?跟羊入虎口有什么区别!姑奶奶好不容易把你这条小命捡回来,你敢弄丢了试试!”
卓九思后脑磕在墙壁上,眼前一黑,半晌说不出话来。
丁如安知道卓九思为什么着急,他此行就是为了探听回纥的动向,如今得了确切的信报,当然想立刻通知定边侯。
“卓将军稍安勿躁,咱们虽然暂时出不了城,但也不是没有转机,”丁如安说,“您再静候两三天,最多三天,就有办法了。”
卓九思不清楚丁如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然而眼下情况不明,他除了等待时机,也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这一等就是整整三天,三日后的清早,卓九思终于明白丁如安所谓的“时机”是什么,就在这一日,远处街道上传来隐约的鼓乐声,浓重的异香顺着晨风飘来,依稀是西域舶来的香料。
卓九思推开窗盏,听着街上异乎寻常的热闹,隐约猜到了什么。
“听这动静,像是有贵客进城了?”他沉吟片刻,试探地问道,“能摆出这么大的阵仗,不是一般的商队……莫不是哪国使节前来造访回纥王?”
丁如安冲他伸出大拇指。
说起来,这位的确是贵客,卓九思扒着门缝往外看,就见一队队士兵甲胄鲜明,车架上驮着沉重的箱子,单是木料已经名贵异常。最叫人挪不开眼的是身披轻纱的胡姬美女,一路风摆杨柳地扭动腰肢,手里提着花篮,边走边抛撒花瓣。中间簇拥着一头白象,象背上架起半丈高的辂座,辂亭里端坐着一位华服盛装的美人儿。
卓九思跟着定边侯走南闯北,也算见多识广,还是被这般阵仗惊住了,好半天才找回声音:“这……这可不是一般的使节,该不会是哪家的公主吧?”
丁如安嘿嘿一笑:“卓将军有眼光!这位可不是一般人,是波斯王的爱女,叫苏萨珊还是苏萨朗……是波斯出了名的美女。波斯王这回手笔不小,不仅送出了女儿,还带来这么多嫁妆,看到那箱子没?不是香料就是宝石,这要是送回中原,不知能赚多少银子!”
卓九思:“……”
前半段还算正常,后面又掉钱眼里了。
卓九思只以为波斯王是打算跟回纥联姻,听丁如安解释几句才弄明白,敢情这位波斯公主是为大殷皇帝准备的,不过是途经回纥,顺带跟回纥王攀攀交情。大约连波斯人自己也没想到,时机居然这么寸,正好卡在回纥改朝换代的节骨眼,一只脚踩进了浑水。
但是对卓九思而言,这却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两日后的傍晚,伤势还没痊愈的卓九思换了身行头,头戴一顶当地人常见的皮帽,跟着丁如安出了门。
他俩在逼仄的街巷里走了两刻钟,不知怎的拐到一家商行后门。商行看门面不大,进去后却别有洞天,越往里走地方越大,刚一进后堂,就听里头人声鼎沸,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扑了出来,熏得人皱眉不已。
卓九思捂住鼻子,只觉得那风里裹挟着浓郁的熏香和胡人特有的骚味,二者混杂在一起,效果堪称销魂。他跟着丁如安,在后堂里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当即有美貌的胡女殷殷上前,用当地语说了句什么。
卓九思走南闯北,同样精通回纥语,听明白这两人仿佛是借着点菜的由头对暗号,具体说了什么,他却没听明白。只见那胡女依依行了个礼,柔顺退下,不多会儿,就有胡人侍者送上菜肴和美酒。
卓九思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丁如安斟了杯酒,同样压低声回道:“每年的老规矩……冰河解冻的时节,西域各国的胡商会齐聚高昌城,来一出‘财神竞宝’。说白了,就是把大家的好东西都摆在一起,看看谁的值钱、谁的贵重,再由大家一起给出价钱,喊出价码最高的,就是这一届的商会魁首。”
卓九思越听越奇,忍不住追问道:“还有魁首?”
丁如云点头道:“那可不!非但有魁首,还有商会,凡事定好规矩,明码标价……不然,大家凑到一起,你不服我、我也不服你,到时打起来,那可怎么好?”
卓九思隐约悟到了什么:“那魁首……可有什么好处?”
丁如安一拍大腿:“好处可多了去了!但凡想在西域商路上分一杯羹的,都得入了商会,打着商会的招牌,赶路也好,做生意也罢,都顺畅得多。至于魁首,那更是在商会中发号施令的人物,只要他发了话——要什么货物、按什么价码、什么比例分配,其他人就得照着办。”
他顿了顿,对卓九思挤眉弄眼道:“不然……卓将军以为,西北大营这些年的粮饷是怎么凑齐的?”
卓九思恍然大悟。
第50章 竞宝
西域商路是个聚宝盆,想在其中分一杯羹却不容易——从西域到中原,途经千山万水、荒漠戈壁,更有匪寇马贼虎视眈眈,稍有差池就是竹篮打水一场漂。
谁知前些年,西域出现一位有能耐的人物,以难以想象的成本和魄力,打通了从西域到中原的商路。
谁也不知此人是什么来头,只知道他麾下拥趸如云,更有不少能人异士,一路行来,虽然遇到不少波折,却硬是有惊无险地全身而退,顺带收拢了不少打家劫舍的匪寇。
至此,西域商道被彻底打开,十成里倒有一大半是这位老兄的功劳。
出于种种缘由,丝路商会成立之初,他成了当仁不让的执牛耳者。随后两年,不是没人想挑战他的魁首之位,可惜没一个成功的。
转眼,已经是第三年了。
后堂里人声杂乱,操什么口音的都有,身披轻纱的胡女周旋其中,不时用笑语嫣然抹平各方大佬的怒意。他们已经等了整整一个时辰,就等这一年的“竞宝大会”一较高下,谁知主人家迟迟不现身,就将他们晾在堂里。
卓九思皱眉听了片刻,将来龙去脉尽收于心,偏头对丁如安低声道:“这位‘主人家’……该不会也是你的主人家吧?”
丁如安笑而不语。
又等了一炷香,丁如安的酒盏已经满过第三轮,终于有人坐不住,一脚踹翻凳子,用回纥语大骂道:“操他娘的……大家伙给他面子,叫他一声‘魁首’,那小子还拿起乔来,把人都晾在这儿!他以为自己是谁?天皇老子啊!”
旁边有人劝道:“魁首一向准时,这回迟到,想必是遇上了事……左右这里好酒好菜伺候着,再等片刻也无妨。”
头先发难的胡商余怒未消:“老子就是看不惯那小子的做派……娘们唧唧的!走南闯北的人,哪来这么多穷讲究!”
他越说越火,待要踹翻桌案,堂后忽然飘来细细香风,片刻后,只听珠帘哗啦作响,一个女子翩然而出。
闹事的胡商喉头一哽,只见那女子显然是个胡女,头发灿若赤金,身形娉娉袅袅,湖水色的眼睛左顾右盼,纵然带着面纱,依然能看出五官轮廓,俨然是个极出色的美人。
喧闹的内堂陡然静下,一干胡商直勾勾地盯着那胡女,张不开口,也说不出话。
胡女依照中原礼节,行了个万福礼,开口却是大漠女儿的爽朗大气:“我家主人有事耽搁了,今儿个来不了,有劳各位久候,实在过意不去……现在就由我替他主持今日的竞宝大会,还请各位原谅则个。”
一众胡商等了半日,早就憋了一肚子火,听着这胡女文绉绉的谈吐,颇有些不耐烦,瞧着她面纱后的花容月貌,又死活发作不出来。
有人便笑道:“小妞,你若肯跟了大爷走,莫说等上半日,就是三天三夜,爷也心甘情愿。”
堂内哄然大笑,胡女却是见惯世面的,不惊不怒,只是嫣然微笑:“小女陋质,怕是污了您的眼。再说,今儿个是竞宝大会,那么多稀罕物件等着经您的眼,哪有放着宝石不要,去捡石子的道理?”
她几句话带热场面,言归正传道:“今年的竞宝大会可是从所未有的热闹,我这粗粗一瞧,就看见了波斯的、大食的,还有远道而来的身毒兄弟。各位来一趟不容易,想必都拿出了家底吧?话不多说,咱们这就开始吧?”
堂内的胡姬使者送上新鲜的烤羊肉,与此同时,各支商队捧出大小不一的木匣,在居中的汉白玉石条桌上一字排开。卓九思正好饿了,也不要筷子,用手拈起一根腿骨啃着,用手肘好奇地捅了捅丁如云:“你说,这竞宝大会都竞些什么?”
丁如云懒洋洋道:“还能竞些什么?无非是香料、珠宝、玉石、丝绸……有些不讲究的,得了美人也会带过来,叫人好生开了一番眼界。”
卓九思想了想,又道:“若是有人刻意压价,或是往高里喊价,可怎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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