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如安没料到他连这些细枝末节都考虑到,略带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瞧见帘子后坐着的那几位吗?都是道上的老人,眼睛贼着呢!走南闯北少说三十来年,信誉也不错,最难得的是这几位是混血,不会偏帮哪一方,但凡他们喊出的价,就没人不服的。”
卓九思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堂内的胡商都是爽快人,当即有人离席上前,摁住最东首的木匣笑道:“那就从我开始吧。”
胡女打量他两眼,掩口轻笑:“原来是大食来的兄弟,这一路可辛苦了……来人,把新酿的葡萄酒送上来,给兄弟们解解渴。”
大食商人哈哈一笑,端起酒碗一饮而尽,旋即打开木匣,只见里头是拳头大小的一方“石头”,黑黝黝的不甚打眼,衬在朱红彰绒上,就像误闯了富家大院的寒酸乞儿。
底下登时笑开了,有人便道:“都说大食出宝石,这是从哪弄来的破石头烂石子,也值当这么稀罕?怕是家底都要败光了吧?”
大食胡商面露怒容:“不懂行就别胡说……你们上来闻闻,看它是石子不!”
胡商都是好事之徒,有人凑上去闻了闻,突然惊叫道:“这不是石子,好浓的香味!”
只听珠帘一响,原本坐在帘后的几位老先生转了出来。看形容,既有胡域风情,又有中原人的影子,果然是混血所至。年纪最长的那位做书生打扮,头戴逍遥巾,手摇乌羽扇,低头眯眼一嗅,咧嘴露出陶醉的微笑:“这可不是什么破石头烂石子,是上好的龙涎香!”
底下人一惊:“龙涎香?”
老书生摇着羽扇,摇头晃脑地拽文道:“先人有词云:见凤鞋泥污,偎人强剔,龙涎香断,拨火强翻……说的就是此物了。各位有所不知,这东西是从东海巨鲸腹中取出的,经过秘法炼制,一经点燃,香味幽而不淡,清而不冷,尤为中原帝王青睐。单是拇指大小的一块,放在中原都城,就能叫出天价。”
他话音微顿,对大食胡商拱了拱手:“兄台这拳头大小的一块,若是拿到中原都城,少说能叫出十万两的价码。”
此话一出,堂内胡商的眼神都不对劲了,盯着龙涎香仿佛饿狼盯着肥羊,恨不能掰下一块,瞧瞧有什么稀罕。大食商人出够风头,洋洋得意地掩上盒盖:“果然好眼力,这可是我压箱底的宝贝,能瞧上一眼,就算便宜你们了。”
他如此倨傲,底下有人不乐意了。一个毛发浓密的胡商站起身,操着生硬的回纥语道:“不就是大鱼肚子里掏出来的玩意儿,有什么稀罕?白送我,我还嫌龌龊呢!”
大食商人不由大怒:“你说什么!”
一旁的胡女察言观色,笑着将两人分开:“大食兄弟的龙涎香真是好宝贝,我跟着主子这么久,还没见过成色这么好的香料……不过波斯兄弟似乎也有话说,你要是有好东西,不妨也亮出来,大家一起开开眼?”
波斯商人一只手摁在盒盖上,抬头倨傲环顾四周:“在下头一回来这种场合,不太懂规矩,听说这里是拿宝贝说了算,谁的宝贝价值高,谁就能接管商会?”
丁如安喝了碗酒,心说:废话,不然你来干什么的!
“在下随我国公主造访回纥,来得匆忙,随身没带什么宝物,只有几颗红宝石勉强看得过眼,”波斯商人笑着打开盒盖,“不成敬意,见笑了。”
下一瞬,丁如安见识到西域胡商“扮猪吃老虎”的能耐。
只见盒子里垫着厚厚的天鹅绒,红宝石的光泽如血。那并非常见的宝石,而是足有拳头大小,尚且未经打磨,一颗已经是举世罕见的珍品。
底下有人倒抽一口凉气:“这是……鸽子血?”
“鸽子血是红宝石中最罕见难得的品种,”底下的卓九思唯恐丁如安不晓得,低声道,“京城世家见惯珍宝,府中也未必找得出这么一颗。我记得,那年天工阁得了一颗类似的红宝石……也就这颗的一半大小,光泽、颜色都有所不及,尚且叫出了十万两银子的价码,这一颗……再翻一倍也有人抢着要。”
丁如安神色莫测,不知是感慨京中世家吃饱了撑的,还是郁闷自己被卓将军当成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
鸽子血一亮相,底下不出意外,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抽气声。鉴宝大师中,居中的是个妇人,乍一看瞧不大出年纪,只觉得眉目清秀,偏偏神情严肃,嘴角两道法令纹,将脸颊割裂成三瓣,看着有几分尖酸的刻薄相。她从怀里摸出一只水晶琉璃镜,对光端详着红宝石,片刻后微微露出笑意:“确实成色上佳……这么重的份量,老婆子好些年没见过。红宝石不同一般珠宝,从来是身份尊贵的象征,这样一颗,拿到京中银楼里,叫出二十万两银子都不稀奇。”
波斯胡商松了口气,合上盒盖,略带得意地笑道:“这也不值当什么……咱能来一趟中土长长见识,多亏了商会的张魁首,若是肯赏脸,这颗鸽子血就孝敬给他,只当是咱这一趟的酬劳。”
话音落下,满座陡然沉寂,一干胡商不动声色地交换过眼色。
这位姓张的魁首把持西域商路多年,虽然处事公正、价码合理,架不住人心不足。眼看丝路商道日益红火,一干胡商跃跃欲试,恨不能将这只母鸡抢在怀里,多孵几颗金蛋。
这一趟,胡商们私底下碰过无数回,意图只有一个,希望将商路主导权盛到自己盘子里。谁知还没显露苗头,台上的波斯胡商先来了这么一出,摆明车马要给姓张的魁首抬轿子。
想到这里,胡商们顿时有些坐不住,交汇的目光中闪过意味不明的意味。
卓九思初来乍到,没能品味出底下的暗流汹涌,只看出各路人马的好东西确实不少,着实大开了眼界。他一边啧啧感叹,一边对丁如安小声道:“瞧见没?那双玉镯是上好的和阗羊脂玉,洁白细腻、毫无瑕疵。这个品级的和田玉,我也只见过两回,其中一对还是戴在当今太后手里……若是搁在京中银楼,没个十几二十万两银子拿不下来。”
丁如安沉默片刻,从怀里摸出一方小小的木匣,慢腾腾地塞给卓九思。
卓将军一愣:“这是什么?”
他打开盒子,顿时吓了一跳,只见里头装着一方羊脂白玉佩,看品级竟是跟台上的白玉镯子不分上下。
“前两年无意中得来的,雕工一般,也就玉料底子不错,”丁如安漫不经心道,“卓将军喜欢就拿去玩吧,送心上人还是不错的。”
卓九思:“……”
卓将军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才是在土豪面前丢人现眼了。
眼看竞宝渐入尾声,底下有人坐不住了:“张魁首今日真不到场?那他的宝贝怎么说?又或者,他今年没有拿出手的宝贝,干脆弃权了?要真是这样,咱也没话说,只叫他把财神信物拿出来便是!”
卓九思奇道:“财神信物?”
丁如安夹了一筷羊肉,慢条斯理地送进嘴里:“不过是方翡翠牌子,上面雕了头貔貅,瞧着俗气得很……只是凭着这块牌子,在商会挂号的行商、丝路商道沿途驿站都得听从号令,途中匪寇也得多卖几分情面。若是有人不按规矩来嘛……嘿嘿,自然有人找他们算账。”
卓九思先是连连点头,听到一半,忽然觉得不对劲:“你怎么这么清楚?”
丁如安一张嘴被酒肉占住,干脆从腰间解下一块牌子,隔空丢给卓九思。卓将军低头一瞧,见那绿莹莹的翡翠牌子正面雕了一头貔貅,背面雕着“招财进宝”四个大字,登时无语了。
台上的胡女盈盈笑道:“这位大爷说的是,我家主子虽然有事耽搁了,竞宝大会却是不能不参与,他人没到,只是将宝物先行送到,只等各位亮完相,才好压轴出场。”
底下登时有人泛起嘀咕:一般来说,压轴出场的宝贝自然是最名贵的,否则断然压不住场面。可是之前几轮献宝,已经将世间奇珍挨个过了一遍,这姓张的就是再有好货,又能稀罕到哪去?
正疑惑间,那胡女已经揭晓谜底,只见木盒打开,所有人不由自主地抻直脖子,下一瞬,又不约而同地“咦”了一声。
卓九思同样揣了一腔百爪挠心的好奇,只是他离得远,抻长脖子也瞧不分明。等到围在四遭的胡商瞧够了稀罕,纷纷落坐,他才远远瞥见,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这是,”他蓦地抓紧衣襟,低声喃喃,“这、这竟然是……”
与此同时,台上的胡女微笑道:“这就是我家主人今年的宝贝……一只连珠火铳,一气连发十弹,请各位品鉴!”
第51章 火铳
火铳算不得稀罕物,早在两三年前,军中就陆陆续续出现装填火药和弹丸的火铳。只是这玩意儿使用起来麻烦得很,每用一次都得重新填装弹丸,不能连发,还容易炸膛伤人。即便是最先进的火绳枪,末端也拖着一根长长的火绳,用起来累赘得很,因此赏鉴的性质大于实用。
眼前这只却与寻常火铳不同,非但打磨细致、铸造精良,更省去了那根碍事的尾巴。不等底下胡商询问,胡女已经笑眯眯地拈起火铳,“啪嗒”一下上了弹丸。
“这东西的用料称不上名贵,只是我家主人自己画的图纸,请了名匠精心铸造,说起来,倒是比一般的金珠玉宝更难得些,”胡女笑盈盈地说,“在座诸位怕是没见过,不如由奴家为现场演示一番。”
她打了个手势,后堂早有人将事先准备好的木架抬上,架子上立着十根红烛,烛影摇红,照亮满室。
胡女掂了掂掌心里的火铳,在一干胡商或惊疑、或不屑的目光中转过身。下一瞬,爆响迭起、脆如炒豆,胆子小的不由捂住耳朵,哧溜滑到桌子下,抖成一团迎风凌乱的鹌鹑。
有那么一时片刻,台上台下安静如斯,架子上的红烛一根不剩,齐刷刷地熄灭了,后堂石砖上则多了一排拇指大的小洞,兀自袅袅冒着白烟。所有人屏住呼吸,大约过了半炷香,才“嗡”一声炸开锅。
胡商们都是见多识广之人,自然看得出火铳的价值——接连十发而不炸膛,劈石裂木如探囊取物,此等火铳,说是神兵也不为过,搁在战场上,绝对是冲锋陷阵的不二利器。
卓九思尤其震撼,半晌才找回声音:“这、这真是火铳?我大殷军中也设有神机营,可是跟这个一比……拍马也赶不上?这火铳……是从哪来的?真是你家主人自己设计的?”
丁如安剥了个两颗炒豆,满不在乎地丢进嘴里:“是啊……怎么,卓将军感兴趣?那也无妨,等待会儿见了我家主人,请他把图纸借你瞅瞅就是。”
卓九思转头盯着他,眼神活像恶狼见了肥羊。
台上的几位老先生同样知道火铳的价值,几个人交头议论片刻,很快有了定夺。书生打扮的老先生长叹一声:“此次鉴宝,依然是张魁首胜。”
从火铳亮相的一刻起,堂内的鼎沸声便渐次消停下去,只有几个不懂看人眼色的愣头青兀自嚷嚷道:“这火铳充其量是金铁打造,有甚稀罕?比得上价值连城的美玉和红宝石吗?”
老书生摇了摇头,斥道:“无知蠢货!美玉和宝石再值钱,那也只是‘连城’!若得此物……也不需要太多,只要有百十来支,便能装备起一支强军,届时攻城略地,纵然是北勒的强悍骑兵也需退避三舍!”
愣头青不敢吭声了。
老先生字句铿锵:“到时,千里草原尽是人家的囊中之物……你说说,是一座城池贵重,还是北勒臣服、千里沃土尽归于己更有价值?”
满堂胡商无言以对。
竞宝大会落下帷幕,这一年的商路主导权依然无可争议地落在张魁首头上。不过,胡商们也不算空手而归,一番竞宝,彼此摸清了各路人马的底细,有心思活络的,已经在琢磨怎么互通有无,将自己需要的货物换到手。
只是临走前,几名胡商自以为隐秘地回过头,目光掠过装着手铳的木匣上,又是诡秘又是贪婪。
卓九思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心头微微一沉。
待得外人尽去,丁如安这才收起长腿,拉着卓九思施施上前,对方才主持场面的胡女不甚恭敬地抱了个拳:“真是女大十八变……刚见你那会儿,还是个怯生生的小丫头,一转眼,小丫头成了大美人,颇有举重若轻的风范,看来这些年没白跟着主子。”
胡女方才还言笑晏晏,见了丁如安,俏脸拉得老长,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道:“你来干什么?”
丁如安就当没看到她眼角眉梢呼之欲出的嫌弃,忽然肃整了神色,从腰间摸出那方绿莹莹的翡翠牌子:“主子有令,这位卓先生是贵客,命我等设法送他出城。”
胡女听到“主子”两个字,神色微微一敛,再瞧见那方翡翠牌子,登时不敢玩笑了:“是,婢子领命。”
卓九思就此落了脚,安顿下来才知道,这原是一家商行,那胡女名叫梅霓雅,乃是张魁首身旁的心腹侍女。这一趟,张魁首因故耽搁,让她带着宝物先来赴会,又命其主持竞宝大会,可见对其信任。
卓九思想起那几名胡商临走前的眼神,总有些不放心,委婉提醒道:“都说财不露白,姑娘的火铳确实是好东西,架不住经了人眼,怕是会被有心人惦记上……姑娘还是小心为妙。”
梅霓雅上下打量他几眼,嫣然笑道:“卓先生大可放心,我跟着我家主子这些年,遇见的小贼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到最后还不是乖乖磕头?有些话,说了也是白说,倒不如让他们自己试一试,撞得头破血流,自然知难而退。”
卓九思于是不再言语。
他看得分明,这商会背后的话事人在道上颇有威望,或许是财力雄厚,或许是武力惊人,更大的可能是二者兼得,非但宵小贼寇竞相退避,就连西域各国也得多卖三分情面。
好比这个竞宝大会,召集了各国行商,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却连例行询问的官兵也没惊动,可见根基深厚。
但再怎么不好惹,这里毕竟是回纥的地盘,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卓九思还真不知道他们打算怎么将自己送出去。
45/97 首页 上一页 43 44 45 46 47 4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