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没吭声,撩开车帘,对外头说了句什么。很快,马车停下,有人策马上前,抻长脖子激动地说道:“大帅,您醒了?!”
杨帆听出这是亲卫的声音,提着的一口气终于松下来。
亲卫道:“您中了刺客的暗器,上头还淬了毒,亏得丁先生和这位王姑娘经过,助咱们击退刺客,又费心替您解毒。”
杨帆一愣:“丁先生?”
下一瞬,探头张望的换了人,丁如安的笑脸出现在窗口:“侯爷,又见面了。”
杨帆这回是货真价实地诧异了:“先生怎么会在这儿?”
丁如安笑了笑:“这不是齐达勒互市动静闹得挺大,抢了咱们不少生意,我家主子不放心,让我去探探底细,谁知中途撞见了侯爷……”
他顿了顿,转向王璇:“侯爷既然醒了,毒伤应该没大碍吧?”
王璇神色淡淡:“性命是无碍,不过这条腿能不能保住,就不好说了。”
杨帆和丁如安同时一惊:“什么?!”
“他腿上的暗器很是歹毒,不光两侧开刃,还带着倒刺,”王璇说,“这个位置离血脉和腿筋太近,稍不留神就会伤及血管,不能硬拔,只能割开皮肉,取出暗器,再将皮肉重重缝合。”
杨帆听得头皮发麻,丁如安却若无其事,仿佛缝伤口跟缝衣裳一样司空见惯:“这么麻烦?看来只能主子亲自出手……”
杨帆忍了半日,终于寻到开口的机会:“怎么,你们主子也要去齐达勒互市?”
丁如安对杨帆十分客气,那并非对“定边侯”的恭敬,更像是碍着什么人,殷勤中透着亲近:“正是主子将我们召去齐达勒互市的,他已经先行一步,我们约好在互市碰面,没想到会在半路撞见侯爷。”
杨帆攒了半天力气,终于勉强撑起身:“听丁先生的意思,你家主子有办法医治我?”
丁如安点点头:“我家主子医术精湛,好些手艺我们想都想不到,如果他肯出手,铁定万无一失。”
他顿了下,又笑道:“自然,若是主子知道受伤的是侯爷,断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杨帆心念微动,被他勾起一腔好奇:“你怎知你家主子一定会医治本侯?莫非是本侯的旧相识?”
丁如安笑而不答,只道:“齐达勒互市就在前头,侯爷若信得过在下,就请在车里稍事休息,一切有在下安排。”
杨帆看不透丁如安的来历,但这并不妨碍他信任这个男人,哪怕丁如安曾在他手底下逃过一次,杨帆依然下意识地相信,他没有恶意。
定边侯沙场来去几回,已经过了热血上头推心置腹的年纪,但是丁如安身上有种似曾相识的气质,让他想起某位多年不见的故人。
“一晃眼,已经四年了,”杨帆躺在马车里想,“这么久没见,也不知他还认不认得我?”
第55章 重逢
一行人连夜赶路,于次日晌午时分赶到了齐达勒。这里并非像高昌城那样立起高大的城墙,而是围绕着绿洲,撑起散落的帐篷。远远望去,帐篷连成一片,围绕着潋滟湖水,成了明珠旁丛生的云霞。
乍一看去,这些帐篷搭建得十分随意,仔细分辨就能看出,帐篷之间泾渭分明,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线,划分出楚河汉界。
丁如安怕杨帆气闷,纵马陪在马车一侧,探头指点道:“侯爷您看,能在齐达勒做生意的,都不是一般人,除了家底丰厚,或多或少都有后台,好些更是道上叫得出名号的人物。这边是胡商扎堆的营地,除了回纥,姑墨、焉耆和龟兹也来凑了热闹,那边是大食人的营地……唔,这帮胡人远道而来,随身带的护卫可不少,多半是运来了好东西,唯恐被人惦记上。”
定边侯身份贵重,不便以本来面目示人,经王璇巧手改装,摇身变成一个面皮焦黄的中年汉子。他循着丁如安的指点看过去,只见各路胡商看似水乳交融,实则透着说不出的疏离,营帐之间立起拒马,将互市分割成一块块国中之国。
披坚执锐的护卫守在马车和骆驼旁,警惕地望着这一行来客。纯白的骆驼和浑身赤红的汗血马不安地尥着蹶子,仿佛嗅到了风雨欲来的气味。营帐门口点起火把和灯笼,通明的火光倒映在湖水中,像是逆卷而下的星河。
马车忽然停住,丁如安再次探头:“侯爷,到了。”
杨帆余毒未清,半边身体依然是麻木的。但他不愿让外人看出自己的孱弱,唤了亲卫进来,扶着自己下了马车。这是一片单独的营帐,门口同样挂着风灯,四面蒙的并非明纸,而是透明的琉璃片。
火光映照着夜色,黑暗被短暂驱散。
风中飘来烤肉的香味,那是先一步赶到营地的旅人在款待后来的同伴。定边侯带来的亲卫不敢懈怠,重重叠叠地把守着营帐。帐篷里点起篝火,大床铺得绵软厚实,让杨帆没想到的是,床头竟然还有一只青铜鎏金博山炉,白雾盘旋而起,幽香氤氲满室。
定边侯亦是浸润富贵的世家子弟,可闻了半天,硬是没分辨出香料的来历:“这是什么香?”
丁如安笑道:“是我家主子调制的,我也不清楚配方是什么……只知道这香有凝神止痛的效用。”
他顿了顿,难得解释了一句:“干咱们这一行,跟人动手是免不了的。有些兄弟得了伤病,疼得整宿整宿睡不着,闻了这香,倒能睡得沉些。”
杨帆随口道:“你家主子还挺有闲情雅致……他人呢?”
丁如安从亲卫手里接过药碗,递给杨帆:“方才问过了,主子有事出去,怕是得过一个时辰才能回来……侯爷有伤在身,不妨歇息片刻,等主子回来了我再叫您。”
他大约是得了谁的吩咐,对定边侯的态度越发恭敬,见杨帆踌躇着没接药碗,于是主动尝了一口:“已经有些凉了……侯爷,这药还是趁热喝得好。”
杨帆不动声色地接过药碗,仰脖一饮而尽,然后被苦得微微皱眉:“叨扰你家主子,本侯甚是过意不去……不知你家主子如何称呼?本侯必要亲自相谢。”
丁如安笑了笑:“侯爷不必着急,我家主子片刻就回,等见了人……您有多少话都问得。”
他盯着杨帆喝了药,便退了出去,偌大的帐篷里只剩定边侯一人。杨帆手伸在袍袖里,摸到光滑润泽的竹扇骨,他想:这姓丁的主子到底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人?
如果是……他这些年经历了什么,是如何做起这么大一盘生意的?苦心经营起丝路商会,又是为了什么?
如果不是……他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襄助自己?甚至不惜顶着“谋逆”的罪名,吃力不讨好的为自己供应粮草?
是单纯的急公好义,还是别有所图?
如果有所图……他图的是什么?
杨帆想不通,只觉得所有的人和事都仿佛雾里看花,隔了一层似的隐隐绰绰。可能是安神香发挥作用,也可能是杨帆喝的药本身就有宁神止痛的效果,不多会儿,定边侯就陷在皮褥里沉沉睡着了。
杨帆并不是容易放下戒备的人,但他身下的皮褥太舒服,营帐里的氛围也太安全,周围是他的心腹亲卫,再外头是丁如安的人,他就像藏在茧子里的蛹,身心一旦松懈,便无法自拔地陷入黑暗。
……直到帐帘被人掀开,清冷的夜风溜进帐篷,他才猛然惊醒。
杨帆没睁眼,他听到了脚步声,来人小心得很,每一步都放得极轻——不是做贼心虚的轻法,而是体贴又从容,唯恐惊动了什么,而后慢慢在床边坐下。他小心翼翼揭开被褥,撩起杨帆裤腿,似乎想看他伤得如何,定边侯却闪电般探出手,一把攥住他腕子。
杨帆迅雷不及掩耳地睁开眼,下一瞬,帐篷里的光线潮水般褪去,被那副极尽艳丽的眉目盖住了。
定边侯突然觉得喉头干涩,片刻前翻来覆去的推论与揣摩,忽然被忘光了。
那人有些诧异,还有些歉疚:“我吵醒你了?”
四年多不见,挡在中间的是一千多个日夜,杨帆本以为自己会生疏、会不习惯,谁知所有的忐忑和近情情怯都在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里烟消云散。
铁血杀伐的定边侯鼻子一酸,没来由泛上一层委屈:“你怎么才回来!”
张景澈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按说睽违已久的两个人,突然相见,记忆跟不上光阴的脚步,怎么着都得重新熟悉一阵。他却没有半点疏离,依稀还是当年步入竹林中,身影潇潇的白衣公子。
他歪头端详了杨帆两眼,用手指比划了下:“瘦了……这阵子没好好吃饭吧?”
杨帆沙场征战多年,自忖早已心如铁石、刀枪不入,今儿个却不知怎么了,被张景澈两句话连捅两处软肋。
他揉了揉鼻子,没好气道:“吃什么吃!朝廷送来的军粮都是霉米烂面,将士们饿着肚子,我这个当主帅的哪有不身先士卒的道理!”
张景澈失笑:“我说你怎么一见面就受气小媳妇的模样,原来是为了这个……多大点事儿,至于吗?有我在,还能让你们饿肚子不成?”
杨帆忽然说不出话来。
时隔多年,他终究发现了这个人的不同,当年身不由己的孤愤和偏激大浪淘沙般沉淀下去,温和与包容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当张景澈微笑又无奈地摇了摇头时,定边侯这些年孤军作战的疲惫和苦楚,突然有了发泄口。
他就像一口深潭、一片湖水,来者不拒地接纳了杨帆的委屈。
西北大营缺粮的窘境,张景澈是真的没放在心上,他干的就是聚天下之财的买卖,支应五万将士的军粮虽说麻烦了些,但也不算太难。相形之下,定边侯的腿伤更棘手,他卷起杨帆的裤腿,发现伤口皮肉并没有长合的迹象,不由皱了皱眉:“暗器有毒?”
杨帆“唔”了一声,语气波澜不惊:“亏得那位王姑娘,把毒性封在伤口附近,才没蔓延到全身。”
“那是治标不治本!”张景澈毫不客气道,“怎么不设法取出来?任由暗器留在体内,你身上的毒只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发作!”
杨帆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张景澈,舍不得挪开:“王姑娘说难度太大,她没把握,只能等你回来。”
张景澈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刀锋只有半个巴掌大小,与其说是“匕首”,不如说是一把锋利的小刀。他就着篝火烤了烤刀锋,替杨帆卷起裤腿,耐心解释道:“暗器还是尽早取出来的好……我要割开皮肉,看看有多深,可能会有点疼,你忍一忍。”
杨帆故作不耐:“少罗嗦,赶紧动手便是!”
张景澈笑骂一句,没跟他一般见识。很快,他就知道王璇不敢动手的原因——暗器带着倒刺,离血管的距离很近,如果强行取出,就会勾破血管。更要命的是,那并非普通的血管,而是腿部的主动脉,一旦破裂,大量的失血会让人在极短的时间内昏迷休克。
张景澈叹了口气:“你这伤可真寸,给我出了一个天大的难题。”
杨帆对他何其了解,一听这语气,就知道张景澈至少有七八分把握。定边侯悬了一路的心终于彻底放下,甚至有心情调侃道:“是啊,王姑娘说,我这条腿很有可能保不住……要是真成了残废,张公子可得看在昔日交情的份上,赏我一口饭吃。”
张景澈从怀里摸出羊皮纸和炭笔,在上头写写画画:“这有什么?这些年我也没少赏你们饭吃……知道袭击你的刺客是什么人吗?”
“刺客穿着黑衣,蒙着面孔,我没看清长相,只闻到他们身上有一股味道,”杨帆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补充道,“羊膻味!”
张景澈飞快撩了下眼皮。
杨帆探头一瞧,见张景澈居然是在羊皮纸上画下伤口的大致形容,以及暗器卡住的位置,不由好奇道:“你……你居然懂医术?”
张景澈头也不抬地答道:“我学这个的。”
杨帆一愣:“学这个的?你不是被你养母带大的?我记得她……”
只是个普通的乡村农妇,靠给人洗衣艰难度日,大字不识得几个,连庐州城也没去过几回?
张景澈执笔的手微微一顿。
有那么一瞬间,杨帆看着他波澜不惊的脸色,无端觉得自己触碰到了这个人隐藏极深的内心。
或者说,他在试图将自己深深隐藏的一面,展示给别人看。
杨帆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他在口干舌燥中按捺住蠢蠢欲动的心意,试着更进一步:“你是……什么时候学的医术?”
张景澈抬起头,冲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上辈子。”
杨帆:“……”
这听上去像是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但定边侯有种莫名的预感,这个回答或许不止是“玩笑”这么简单。
然而他没来得及追问,张景澈突然竖起手指,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叩:“有精神操心别人,看来杨侯是真的没什么大碍……那咱们也不用等明天了,就今晚解决吧。”
杨帆:“……啥?”
很快,定边侯明白了张景澈的意思——他被亲卫搀扶着挪动到另外一间帐房,里面全无摆设,打扫得一尘不染。帐房中央摆了一张木榻,杨帆将自己艰难地挪动到榻上,好奇地四下打量:“这就是你给人治伤的地方?”
帐房里挂满风灯,亮如白昼。张景澈从床头拖出一只木匣,打开后,寒光乍然跃出。杨帆抻脖一瞧,登时惊了:“这、这是……”
只见匣子里装满各种尺寸的刀具,大的有成人巴掌大小,小的只有手指长短,刀锋收成窄窄一线,在光下泛着森森寒光。
张景澈挑了一把,用拇指试了试刀锋的锐利程度,抬头对杨帆温柔一笑:“别紧张。”
他不说还好,这话一抛出来,定边侯开始疯狂冒冷汗,一个人面对黑衣刺客的围追堵截时都没这么紧张过:“你……你想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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