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如安刚好进来送药,冷不防听到这么一句,登时炸开寒毛。他一只脚犹犹豫豫地踩在门槛上,正在进退两难,张景澈已经头也不回地问道:“药好了?”
丁如安干咳两声,若无其事地走到近前:“主子,药来了。”
张景澈抬手接过,亲自尝了一口,往杨帆跟前递了递:“把药喝了。”
杨帆盯着那碗冒着热气的汤药,不着痕迹地缩了缩:“这是……什么?”
张景澈面不改色:“麻沸散,喝完会让你短暂地失去痛感,手术过程中没那么难熬。”
定边侯舌头打了结:“手、手术?”
“简单说来,就是把你伤口皮肉切开,取出里面的暗器,”张景澈轻描淡写地说,“这个手术本身没多大困难,只是暗器卡的位置比较寸,一旦拔出,很可能勾破血脉,造成大量出血……”
杨帆的神色逐渐严肃。
“……杨侯久经沙场,应该知道失血过多会造成什么后果,我要做的是在出血量超出你的承受能力之前将血脉缝合,”张景澈说,“而你要做的,就是在手术过程中保持清醒,可以吗?”
张景澈说得轻巧,杨帆却知道,治疗的过程必定比他描述得艰巨许多。他沉默片刻,做出决定:“我不喝这药。”
张景澈微乎其微地挑了下眉。
杨帆坚持道:“不就是割开皮肉,再重新缝上吗?我忍得了,你直接动刀吧。”
张景澈收敛了笑意,面无表情:“两个选择,要么你自己喝,要么我把汤药给你灌下去!”
杨帆:“……”
第56章 大礼
在前锦衣卫指挥使无言的注视下,定边侯的鬓角很快被冷汗打湿,他掂量再三,决定两害相权取其轻——劈手夺过药碗,仰脖一饮而尽。
然后被苦得半晌说不出话。
一炷香后,麻沸散药效发作,杨帆浑身乏软地往后栽倒,半途被张景澈一把捞住,轻拿轻放地送回榻上。
“要是撑不住,稍微睡一会儿也没关系,”前锦衣卫指挥使果断反悔,将自己方才“保持清醒”的叮咛丢到一边,温和又纵容地说道,“放心,我搞得掂。”
杨帆浑身麻木,说不出话,只能冲他龇牙咧嘴地僵笑了笑。
张景澈并不打算一个人完成手术,很快,王璇走了进来,十分娴熟地接过助手的工作:“咱们的蒸馏酒不多了……”
张景澈瞥了眼:“无妨,够用了。”
王璇又道:“看伤口的位置,暗器离主要血脉的位置很近,一旦勾破,会在极短的时间内造成大量出血,杨侯轻则失血昏迷,重则……”
张景澈看了她一眼,王璇话音猝然中断。
杨帆发不出声音,只能转动眼珠,用过分活份的眼神表达出疑问:重则怎样?
张景澈将“可能造成腿部截肢,乃至失血休克而亡”的诊断吃进肚子里,用戴着羊肠手套的手在定边侯眼皮上虚虚覆了下:“没事,你安心休息吧。”
杨帆虽然浑身麻木,却并没完全失去知觉,他能感觉到刀锋划过皮肉、切开伤口的凉意,甚至听到鲜血喷溅而出时很轻的“嗤”一声。
杨帆竭尽全力的扭过头,发现这样近的距离,鲜血果然喷溅在张景澈脸上。他却浑不在意,只是偏过脸示意了下。王璇驾轻就熟的探出手,替他擦净脸上的血迹。
张景澈心无旁骛,只听“呛啷”两声,拔出的暗器掉落铜盆。那的确是一种十分罕见的利器,两头尖锐,三面开出血槽,边缘挂着倒刺。然而此时此地,在场三个人谁也无心留意这些细节,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那根细细的血管上。
张景澈动作飞快地勾出血管,又从王璇手里接过事先准备好的羊肠线,在血脉上飞针走线,精细程度堪比绣娘刺绣。王璇努力想看清他的动作,然而张景澈速度太快,几乎化成一道残影,好像只是一眨眼,手指粗的血脉上已经留下蜿蜒的缝痕。
“他是怎么做到的?”王璇难以置信地想,“他的手怎么这么稳?”
她稍一分神,张景澈的手已经伸过来。王璇回过神,将烤火消毒的匕首递到张景澈手里。
缝合血管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还要清洗伤口、割除烂肉、消毒上药,最后缝合伤口。一重重工序下来,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起舞。王璇这个旁观者尚且捏了满手冷汗,张景澈却不慌不忙,手指从始至终稳如磐石。
直到最后一针缝完,王璇才长出一口气,回味方才的手术过程,自觉获益良多:“主子……这算是成功了吧?”
暗器顺利取出,血管及时缝合,出血量控制在最低,在王璇看来,这已经是大获全胜。
但张景澈知道,这只是刚开始。
“杨侯受毒药侵蚀,体质有所削弱,真正的难点不在于缝合手术,而是手术之后的恢复,”张景澈说,“今晚我亲自照看杨侯,只要这三天里,杨侯没有发烧昏迷的症状,就算度过难关了。”
王璇小心翼翼道:“主子一路赶来,本就没怎么休息,还是稍微歇一歇吧。这里有我盯着,如果出现症状……”
“如果出现症状,事情就麻烦了,”张景澈温和却不容置疑地说道,“我意已决,不必再争。”
王璇敢对丁如安爆粗,却万万不敢用同样的态度对待张景澈。她的勇气只够委婉提出一句质疑,被张景澈驳回后,她屁都不敢放一个,将满地狼藉飞快收拾好,夹着尾巴走了。
定边侯沙场锤炼多年,身体素质过硬,命格更是过硬。旁人经历这样一场手术,无异于生死边缘滚过一遭,他却第二天就醒了来,没发烧也没不适,还没来得及开口,肚子先轰鸣一声。
彼时张景澈正斜倚榻角打盹,被这一下直接吵醒了。他揉揉眼,懒洋洋地坐起身,抬手在杨帆额头上轻轻碰触了下:“还好,没发烧。”
杨帆微微眯眼,眼看那只白皙的手从自己眼前溜走,电光火石间,他不知哪根筋没搭对,迅雷不及掩耳地伸出手,一把捞住张景澈的腕子。
张景澈被他铁箍似的卡住,试探着挣了下,发现没挣动,索性任由他攥着:“怎么,哪里不舒服吗?”
杨帆意识到这么做不妥,但他舍不得撒手,这男人的手腕太细腻,仿佛最好的丝绸,定边侯意犹未尽,拇指在他手腕内侧轻轻刮擦了下。
张景澈有些无奈,却并不觉得冒犯,只是在杨帆金贵的脑门上拍了一巴掌:“行了,知道你捡回一条命,也不用这么兴奋,老实躺着,我去给你弄点东西吃。”
杨帆伤后初愈,张景澈本想弄点清淡的粥水,可惜这里不是应有尽有的繁华帝都,而是西北不毛之地。他转了一圈,端着奶茶和面饼走进来,杨帆抻脖一瞧,登时有些不满:“怎么都是素的?一点肉星没有,嘴里都淡出鸟了!”
张景澈嗔怪地盯了他一眼:“你刚醒,余毒也没清干净,脾胃还很虚弱……”
话没说完,就被淡出鸟的定边侯打断了:“不就是腿上划了一道口子?又不是开膛破肚!想当年驻守边关,胸口挨了一箭,照样该干啥干啥,该吃啥吃啥,也没见……”
张景澈撕了块面饼,塞进杨帆嘴里,将他没说完的话堵回去:“那是以前!以后有我看着,这些不讲究的毛病都得改过来!”
被数落的定边侯不吱声了。
杨帆在边关摔打多年,身体素质确实过硬,他在帐房里歇了一天,第二天就生龙活虎。张景澈拗不过满血复活的定边侯,只得弄了辆马车,拉着他在齐达勒互市里到处转悠。
“齐达勒互市是这两年发展起来的,”张景澈没问杨帆近况,是没必要,也是对定边侯这些年的动向了如指掌,“虽然西域商路开通了,但是能往西边来的商队,都得被朝廷和西北大营拔一层毛,有些行商干脆另辟蹊径,在齐达勒办起了小互市。”
定边侯有些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他知道自己私底下的动作瞒不过张景澈——这两年来,朝廷对西北大营的掣肘变本加厉,杨帆不能坐视将士饿死,只能变着法地捞钱。往来商户除了向朝廷缴纳税额,还得被他盘剥一层,虽然定边侯小心控制着捞财的比例,架不住赋税太高,叫好些唯利是图的商户打起铤而走险的主意。
张景澈不是两院清流,不会逮着定边侯的把柄不放,很自然地岔开话题:“齐达勒互市抢了西域商道不少生意,这两年,我没少往这边派人,只是齐达勒太乱了,查了很久才查到些端倪。”
杨帆肃整了神色:“愿闻其详。”
张景澈伸指点在茶几上,虚虚画了个三角:“此地位于中原、回纥、北勒的交界处,但我留心观察过,来往胡商虽多,来自北勒的商队却少之又少,这本身就不合理。”
杨帆毫不犹豫道:“事出反常必有妖,北勒又不是什么物资丰足的地界,怎么可能没有商队来互换物品?”
他顿了顿,补充道:“除非是北勒的新可汗下了禁令!”
“这有两个可能性,”张景澈早已全盘揣摩过,此时说来有条不紊,“要么是北勒新可汗妄自尊大,觉得不需要派出商队互换商品……”
杨帆沉吟片刻,摇了摇头:“不太可能!虽然北勒一惯看不上中原,新上位的北勒可汗却不是善茬,不会干这么傻缺的事。”
“那就是北勒可汗有所图谋,他不想太惹眼,所以刻意控制北勒商队在齐达勒出现的频率,”张景澈说,“问题在于……他为什么这么做?”
杨帆并非一根筋的愣头青,张景澈稍一提点,他已经反应过来:“他是在故意避嫌!互市就在北勒眼皮底下,他却故意避嫌,说明北勒人所图非小!”
张景澈手指并拢,在案几上轻轻敲打:“远舟这些年的处境,我略有耳闻,朝廷钱粮不丰,层层盘剥下来,送到西北的军粮逐年递减……可我想不通的是,当今心明眼亮,又曾亲眼目睹北疆之乱,不会不懂西北大营的重要性。他就算要限制兵权,会采取这种自毁长城的方式吗?”
杨帆从他含而不露的话音里听出言外之意,后脊窜出一层凉汗。
“你是说,有人调换了西北大营的军粮,偷偷运到齐达勒互市,和北勒人做交易?”杨帆一口道出张景澈未竟的潜台词,“怎么可能……这不是、不是吃里爬外吗?”
“这只是个猜想,但并非无迹可寻,”张景澈平静地说道,“能吞下这么大笔粮食的,只有两个去处,要么是辽东,要么是西北……东北虽然气候苦寒,但是土地肥沃,开垦了不少军屯。这些年,三韩和女真也算消停,对粮食的消耗量其实没那么大。那么,只剩一个答案。”
杨帆撩开车帘,往外张望一眼,连绵如云的帐篷倒映在眼底,仿佛当头罩下的阴霾。
张景澈忽然夺过车帘,截断了杨帆望向远处的视线:“别看了,走吧。”
杨帆一愣:“去哪?”
张景澈笑了笑:“侯爷不是呆不住吗?带你出去转转。”
杨帆从前锦衣卫指挥使的笑容中莫名察觉到一丝危险。
马车在互市里兜了两圈,忽然离开营地,往大漠深处而去。随行亲卫面面相觑,眼看自家侯爷没有表示异议的迹象,还是聪明地闭紧嘴,默默跟在后面。
杨帆觑着张景澈的脸色,将车帘偷偷掀开一角,只见临近黄昏,天际浮起大片彤霞,天光灿若赤金,被偶尔疾驰过的飞隼掀起层层涟漪。越往前,大漠打开一览无余的怀抱,将两个不速客拥入怀中。
杨帆艰难地滑动了下咽喉,往车厢角落里缩了缩:“你……你把我带到这里,想干嘛?”
张景澈笑得温柔:“怎么,侯爷怕我把你卖了?”
杨帆其实心里打鼓,偏要假装毫不在意:“切!本侯身份贵重、千金难换,谁敢买?谁又买得起!”
张景澈下意识捻动手指,似乎想把玩什么,杨帆见状,把袖子里的折扇摸出来,塞到张景澈手里。
锦衣卫指挥使摩挲着阔别多年的折扇,几不可察地笑了。
“定边侯乃是我朝栋梁,当然不能随随便便买了,”他饶有兴味地蹭了蹭上唇,“敢问侯爷,开价几何啊?”
杨帆像是没听出他的调侃,当真煞有介事地想了想:“若是旁人,一二百万两银子都太便宜了,不过,若是张公子嘛……”
张景澈手腕一翻,折扇胆大包天地勾起定边侯下巴:“怎样?”
杨帆被他勾起满心渴望,他费了无数口舌,告诉自己要耐心,不能着急,宁可润物无声、细水长流,也不能穷追猛打,触及对方心底那根冰冷又坚硬的线。
但他没想到张景澈会做出这样的表示,对定边侯而言,这无异于本以为严防死守的大门,悄然开了一道缝隙。
马车就在这时停下,张景澈见好就收,当先跳下马车,杨帆紧随其后。亲卫翻身下马,本想上前搀扶,却被同伴一把拖回来。
“有没有点眼力见?”年长的同伴低声道,“你看看这情形,大帅明摆着是跟张公子相谈甚欢,你现在上去不是找打?”
年轻的同伴恍然大悟,默默缩到后面。
杨帆往前走了两步,才发现马车来到一处沙丘,脚底是黄沙万里,头顶是夜幕如水,万千星辰从沙丘背后摇曳升起,映亮夜空。
杨帆愣了下:“这是……孔明灯?”
张景澈微微一笑:“一二百万两银子,在下暂且拿不出来,一二百盏孔明灯还是不成问题的……侯爷,我送你一片星空可好?”
杨帆喉头微哽,脸上却故作淡然:“这可真是份大礼……无功不受禄,要本侯平白无故接受这样大一份恩惠,实在于心难安。”
张景澈转动折扇,在他肩头处轻轻一拍:“既然于心难安,侯爷……不如以身相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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