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帆压低音量,伸指搓揉他泛红的耳珠:“想买我整个人?那可不好办,本侯身价不低,张魁首打算拿多少银子来买?”
张景澈拍掉他越来越往下的爪子,用折扇在杨帆下巴上挑了下:“定边侯身份贵重,价码确实不能太低,可惜在下全部身家都拿来换粮了,实在是两手空空、囊中羞涩……”
杨帆用鼻子哼了声,说不出是委屈还是不满:“两手空空?张魁首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一张口就是丝路商会半成红利,真是好大的手笔!”
张景澈眼波流转,万千夕晖在顾盼间起伏不定:“半成红利就让侯爷眼红了?不如这样,在下拿出五成红利当聘礼,杨侯可愿委身下嫁?”
杨帆:“……”
虽然张景澈早就或明示或暗示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可所有隐晦的心猿意马都抵不过这一刻宣之于口的怦然心动。
定边侯胸口像是烧着一团火,浩浩荡荡地席卷皮囊,他深深凝望张景澈,眼底滚着欲望和渴求。
张景澈转动折扇,轻敲了敲杨帆肩头:“怎样,侯爷,愿意进我家门吗?”
杨帆别过头,用近乎轻慢的态度掩饰住百感交集:“西域商路五成红利,这份聘礼可是相当丰厚……张魁首,不心疼吗?”
张景澈轻轻一挑眉梢:“换做旁人当然不值得,可是定边侯嘛……五成红利尚且轻了,可惜我手里确实没闲钱,先欠着吧。”
杨帆低下头,用额头跟他轻轻抵了下。
他其实想做出更多的举动,倾诉更多的心声,可惜时机不对,因为定边侯感受到隐隐的震动,闷雷般沉重而富有节奏感。
那是北勒骑兵将至的前兆。
杨帆深吸一口气,在张景澈额头上飞快亲了下,脚步匆匆地去了。
夕晖将尽之际,沙丘尽头现出庞大的阴影,仿佛当头罩落的浓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齐达勒移来。
所有人都听到了隆隆的雷声,马蹄有序地踩踏着地面,起伏不定的沙丘在铁蹄下瑟瑟颤抖。杨帆打了个手势,无数弓弩透过藩篱开出的小孔,显露出险恶的端倪,箭头反射着最后一点夕晖,流过血槽,消弭在暗影深处。
张景澈并没听从杨帆和丁如安的劝说,找个安全的角落藏起来,而是站在最前线,用千里眼端详着远处的北勒骑兵。他听到细细簌簌的脚步声,但他没有回头,直到身后传来何翎迟疑的声音:“北勒骑兵的战力,你比我清楚……如果没有援兵,光凭这点人手撑不了多久。”
张景澈立在原地,白衣萧萧,不动如山:“那你就做好死战到底的准备吧。”
何翎有些发急:“这不是白白送死吗?你跟定边侯既然敢以身犯险,就没备下后手?你……”
他还想说什么,却被张景澈一口打断,这男人转过头,平静无波地看着他:“如果没有后手,你打算将身后的千里中原腹地送给北勒人蹂躏践踏吗?”
何翎不由一哽。
北勒骑兵越发近了,杨帆一声令下,弩箭呼啸如风地卷出。当头一排骑兵被箭雨掀翻,紧随其后的却不依不饶地冲上前……
然后被丛生的铁蒺藜拦住去路。
战马刹不住脚,在荆棘丛中乱了阵脚,后排撞上前排,又是一阵人仰马翻。眼前这一幕有些滑稽,藩篱后的西域杂兵忍不住哄笑起来,然而很快,他们听到定边侯冷冷的声音:“等从这场战争中活下来再笑吧。”
所有人笑声一敛,在夜风声中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不是简单的争斗,这是一场战争。
有战争,就会有流血、有死亡。
第二轮弩箭发射出去,带走无数北勒骑兵的性命,这样高密度的冲锋,简直像是排队来箭下送菜。但是更多的人冲破弩箭封锁,连滚带爬地栽进壕沟,被没顶的沟水呛了个死去活来。
北勒将领同样经验丰富,及时勒马的同时,立刻改变作战方针。很快,密密麻麻的弩箭破开风声,箭头燃烧着火光,接二连三地钉在藩篱上。
何翎暗呼侥幸,这些巨木被水浇透了,重量也有所增加,虽然这一举动引来西域杂兵哀嚎不已,却在此刻体现出定边侯的先见之明。
经过三轮阻挡,北勒骑兵的冲锋速度明显放慢,却越发步步为营。悍勇的北勒人在壕沟前停下脚步,亮出后背的弓弩,正当西域杂兵准备好水桶和沙子,准备扑灭火箭时,那些弩箭“笃”地钉入木墙,力道之大,墙体竟然微微颤晃。
更要命的是,弩箭尾端居然拴着铁链。只听北勒人齐声大喝,铁链猛地绷紧了,匆匆立起的“壁垒”禁不住这般力气,在拖拽下摇摇欲坠。
西域杂兵终于知道北勒人的打算,他们想赤手空拳拆了这座藩篱。这是他们最后的屏障,没人愿意将血肉之躯暴露在北勒铁骑的屠刀下,所有人胼手胝足地抵住“壁垒”,咬牙跟北勒骑兵较劲。
人在绝境中爆发出的能量是惊人的,西域胡商的七手八脚短暂地遏制住北勒攻势,然而僵持并没持续太久,越来越多的北勒骑兵越过壕沟,挥刀砍在粗木搭建的临时壁垒上。
只听“砰砰”连响,藩篱木屑纷飞,强大的冲击力隔着木头袭来,将另一端的西域胡兵撞飞出去。
张景澈估算着北勒骑兵的攻势,扭头打了个手势,丁如安会意,脚底抹油地去了。
何翎不是第一次跟北勒人打交道,却是第一次直截了当地面对北勒铁骑势不可挡的冲锋。他在绝对的实力碾压面前胆战心惊,不着痕迹地后退两步。
张景澈犹如脑后长眼,冷冷道:“你现在要是退了,宝鸡何家都得背上数典忘祖的罪名,你自己看着办吧!”
有那么一瞬间,何翎有冲动掐死眼前的商路魁首,如果不是知道这么做的后果,他或许真这么干了:“你疯了!北勒铁骑横行草原,正经军队都不是他们的对手,单凭这些胡人,能撑到什么时候?”
“能撑一时是一时,”张景澈低头看着自己手掌,神色漠然,“我也想看看,究竟是北勒人的屠刀硬,还是中原人的脊梁硬。”
说话间,藩篱已经摇摇欲坠,西域胡兵扛不住,逐渐萌生退意。就在壁垒濒临崩溃之际,丁如安连跑带颠地赶回来,来不及喘匀气,先伏在杨帆耳畔低声说了句什么。
定边侯目光如炬,打了个斩钉截铁的手势,下一瞬,亲卫吹响撤退的号角,西域胡兵长出一口气,呼啦啦往两边散开,失去支撑的壁垒无以为继,在北勒骑兵的撞击中轰然落地。
巨木分崩离析,沙土飞扬弥漫。
黑夜中的北勒骑兵被遮挡了视线,动作迟缓了一瞬,当烟尘逐渐散去时,暴响声猝不及防地炸开。
西域胡兵先是一愣,继而回过神,用口音各异的番邦话声嘶力竭地吼道:“火铳……是火铳!”
最后一缕烟尘被夜风卷走,森冷的铳管在夜色中显露真容,打头一排护卫半跪在地,枪口兀自冒着青烟。
北勒将领吃了一惊,却并不畏惧,他和中原军队交过手,领教过中原火铳的威力。这些铜管确实杀伤力强大,但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只能站在原地放枪,且火铳不能连发,一击过后就必须换弹。
北勒将领尚且不知道连珠铳的问世,但这无伤大雅,因为连珠铳工艺繁琐,还不能批量生产。眼前这一排火铳也确实不是连珠铳,可它们能在短暂的停歇后发出第二轮轰鸣,冲锋在前的北勒士兵猝不及防,胸口齐刷刷地开出血花。
北勒将领震惊地瞪大眼,他看到了十分诡异的一幕,挡住北勒骑兵的是三排亲卫,打头一排半蹲在地,第二排居中传递,最后一排负责装弹。三排亲卫形成一个简易的流水线,将装弹完毕的火铳递到最前排。
爆响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北勒骑兵纷纷倒地,临死兀自睁着难以瞑目的眼。
北勒将领不禁大怒,刷地抽出腰间佩刀:“从两翼冲锋,将这些中原人剁成烂泥!”
第61章 后路
北勒人的战马在这一刻发挥了无与伦比的威力,他们从壕沟爬上来,顺着齐达勒营地两翼冲锋。弯刀反射出森然寒光,像一把打开的铁钳,将营地牢牢攥在手心里。
西域胡商中亦不乏善骑射的好手,可惜他们缺乏配合,无法和训练有素的北勒骑兵相抗衡。很快,尸首倒了遍地,鲜血染红了齐达勒的青草。
张景澈调集了此行携带的护卫,这些都是幽云卫出来的好手,虽然同样没法和北勒骑兵抗衡,但他们有一样杀手锏——火铳。
这一次,幽云卫亮出了让西域人垂涎不已的连珠铳,弹丸爆响连发,每一声响都必定带走一条人命。北勒人的左右翼前锋被爆破了脑袋,这让北勒将领心疼不已。
“该死!”他怒吼道,“我要杀了这些见鬼的中原人!”
拦住他的是一把寒意森森的长刀。
杨帆骑在马上,长眉压着锋芒,眼底隐忍着兴奋,他冲北勒将领勾起唇角,低声道:“来了……就留下吧!”
下一瞬,长刀横扫而出,北勒将领避无可避,只能举刀格挡。
北勒人身材高大,在力量和速度上有着天然的优势,让北勒将领吃惊的是,眼前的年轻人居然能和他正面硬拼而不落下风。长刀砥砺较劲,火星四散迸溅,北勒将领蓦地勒马,谨慎地后退半步:“你不是一般的中原人……你是西北驻军的将领?”
杨帆懒得和他掰扯,长刀当头斩落。
北勒将领领教到定边侯可怕的臂力,那并非一般的刀,而是用最精良的乌兹钢打造的,刀背宽阔厚重,刀锋却只有一线。杨帆每一刀落下,都仿佛泰山盖顶,北勒将领不敢硬接,只能后退着化解力道。
北勒将领在短兵相接的空当中确认了定边侯的身份,他从没和杨帆打过照面,有限的几次针锋相对,也是隔着头盔和如潮人海。但这并不妨碍他从刀法和作战风格中认出定边侯,当即大吼一声:“这是中原人的将军!杀了他……绝不能让他活着离开!”
北勒人试图从两翼包抄,然而他们的盘算被人打破了。张景澈带着幽云卫截住北勒人的左右前锋,他像一根定海神针,稳准狠地卡在中心,叫这支张开的钳子难以合拢。
幽云卫的马上功夫没法和北勒人抗衡,见缝插针的小手段却是层出不穷。他们甚至配备了一种特殊的“弹丸”,丢出去后炸开冲天的烟雾,刺鼻的辣味扑面而来。再训练有素的战马也耐受不住这种气味,登时乱了阵脚,在烟雾弥漫中嘶鸣不已。
左右两翼被牵制住行动,杨帆没了后顾之忧,将全副注意力放在眼前的北勒骑兵身上。他的长刀将北勒将领的弯刀砸崩了裂口,北勒将领心疼得哇哇大叫,突然勒住马缰,转身就跑。
杨帆没有追,他在夜色深沉中觉察到不妙,身体的本能反应再次救了他,他就地翻到,借着散落遍地的营帐遮蔽身形,就听尖锐的破空声擦着头皮过去。
北勒人的弓弩队到了,他们没耐心跟这些乌合之众耗时间,打算凭借绝对实力碾压过去。
这对杨帆而言不是个好消息,他的优势是夜色和巷战,一旦对方回过神,不给他偷机取巧的机会,他们很快会被北勒铁骑碾成尘土。周遭杀声鼎沸,杨帆却安静得伏低身体,他在喊杀声中判断出敌人的方位,像头敏捷的豹一样窜了出去。
北勒人也在流血,他们没想到小小的一个齐达勒竟然这样棘手。那些杂牌胡兵在生死一线间爆发出难以想象的战力,来自西域各国的胡商一边爆着语调各异的粗口,一边干净利落地收割人命。
鏖战持续了整整一宿,当天光渐次亮起时,北勒骑兵终于占据了压倒性的上风,他们步步进逼,将齐达勒团团围住。杂牌胡兵们被挤压进一隅,再如何破口大骂,也挽回不了颓败的局面。
杨帆被数十个北勒骑兵包围,北勒将领并不讲究单打独斗的规矩,试图凭借人数上的优势将杨帆挤在里面。杨帆的五官六感发挥到极致,他在防备眼前敌人的同时,还要小心自己的背后,谁也说不准偷袭会从哪个方位冒出来。
这对将领的体力和集中度是巨大的消耗,即便是勇冠三军的定边侯也吃不消。他再一次逼退北勒将领的同时,没留心脚下的陷阱,战马被绷紧的绊马索绊倒,嘶鸣一声,踉跄着倒在地上。
杨帆在沾地的一刻就滚了出去,他听到马蹄声和刀锋破空声,北勒人不依不饶地追在身后,一定要带走定边侯的人头。北勒将领仰天长笑:“抓住这小子,我要把他的脑袋带回去,做成可汗金案上最尊贵的酒杯!”
杨帆想象了下那副场面,抖出一身毛骨悚然的鸡皮疙瘩。
他在极度不利的局面下挥刀横扫,冲在前头的北勒战马哀鸣一声,收势不及地跪倒在地。与此同时,似曾相识的爆鸣声响起,杨帆蓦地扭头,看到一队飞速冲来的骑士,领头的赫然是一袭猎猎白衣。
连发的火铳是骑兵的克星,哪怕是横扫草原的北勒骑兵也不敢轻撄其锋。北勒将领被迫后退,杨帆趁机扯住张景澈的马缰,身手敏捷地跃上马背。
“走吧!”杨帆沉声道,“西北大营应该已经接到飞鸽传信……拖延一宿已经是极限,再耽搁下去,只有送菜的份!”
张景澈打了个呼哨,从善如流地调转马头,他冷不防回过头,瞥见杨帆肩头渗出的血迹,脸色登时变了:“你受伤了?”
杨帆不在意地抹了把脸:“没事,皮外伤。”
张景澈眼底闪过睚眦必报的邪佞,忽然一夹马腹,离弦之箭似的窜出去。他胯下坐骑神骏异常,哪怕驮着两人,依然势不可挡,转眼将追兵甩开一大截。北勒将领哪肯罢休,高声呼喝着追赶上来。
张景澈从马蹄声中判断出追兵的距离,忽然嘬唇为哨。下一瞬,破败的营帐里同时响起枪声,北勒将领毫无防备,眼睁睁看着自己胸口爆出血花。
他咧到一半的笑容僵在脸上,片刻后,从马背上栽倒下来。
将领的突然阵亡让所有人猝不及防,北勒骑兵虽然震惊,却不依不饶地追在杨帆身后,死活要留下定边侯的人头。这场追逐战对张景澈十分不利,他人手有限,弹药同样有限,并不足以跟一支北勒精兵相抗衡。幸好这时,他们听到了反方向的马蹄声。
那同样是整齐而富有节奏感,一听就是训练有素的骑兵,只是这一回,震动方向是从西南方传来——
西北大营的援军终于赶到了!
54/97 首页 上一页 52 53 54 55 56 5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