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九思不担心何家人心怀叵测,只要何翎没有叛逃北勒的打算,杨帆有一百个法子拿捏他。在他看来,眼下没什么比定边侯的身体更重要:“大帅,先把药喝了……对了,张公子不知怎么想的,把他身边的王姑娘派了来,倒是比何家人送来的良医更可靠些,不如让她给您瞧瞧?”
杨帆毫不犹豫:“不成!”
卓九思明知是这个答案,还是有些不甘心:“大帅……”
“王姑娘是他的人,要是得知我现在的情况,怎么可能不告诉他?”杨帆沉声道,“他在回纥王庭,每一步都像是走钢丝,哪有分心的余地!与其白白担心,倒不如干脆瞒着他,等他回来,我的病也好得差不多……”
卓九思不由苦笑,心说:大帅,您到底是哪来的自信?
第65章 大典
“啪”一声,黑衣蒙面的刺客脚步踉跄着倒在地上,回纥亲卫一拥而上,却见这人胸口汩汩流血,眼睛圆瞪,显然是活不成了。
帐帘被人掀开,一对男女走了出来,女子金发碧眼、脸罩面纱,正是梅霓雅。男人却是四十上下,生得眉目深邃、鼻梁高挺,异域血统不问可知。
“这些王庭派来的刺客,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梅霓雅居高睨视,眼角眉梢是一派呼之欲出的倨傲,“裴罗将军,你现在相信了吗?”
裴罗一言不发地走上前,用刀背挑开刺客蒙脸的黑布,底下同样是一副胡人面孔,乍一看分不出是此是彼。
裴罗有些不甘心,又挑开对方领口,只见衣领内里绣了一朵小小的火焰祥云。
他脱口低呼:“摩尼教!”
回纥上下皆信奉摩尼教,摩尼教在西域,不亚于佛教在中原。然而摩尼教徒远比佛教徒入世,势力最盛时,连世俗国王都要受其掣肘。
而这显然不是回纥王乐意看到的。
“老国主在世时,曾不遗余力地打压摩尼教,与明尊的关系也一落千丈,”梅霓雅说,“若非摩尼教徒走了特勒母子的门路,眼下怕是已被连根拔起。”
裴罗兀自难以相信:“国主对二王子器重有加,即便不将王位传给他,裂土封王总是少不了,二王子为何会……”
“将军,你是明白人,这还看不出来吗?”梅霓雅淡淡道,“特勒和赤勒术斗了这么多年,不管谁上位,都不会放过对方。国主再如何宠爱特勒,终究只是个爱子,而非定鼎江山的继承人。眼看要被赤勒术踩在头顶,特勒如何能坐以待毙!”
裴罗正欲说话,死去刺客的喉囊处突然蠕动了下。下一瞬,什么东西从刺客嘴里窜了出来,闪电般射向裴罗!
梅霓雅惊呼道:“小心!”
她眼疾手快地拔出佩刀,刀锋斜挑,将“暗器”斩成两截。柔若无骨的“绳索”跌落在地,表面盘踞着五彩斑斓的花纹。
裴罗定睛一瞧,倒抽一口冷气:“是沙漠之心!”
“沙漠之心”是一种毒蛇,生活在大漠深处,白天将身体埋在湿润的流沙里,直到晚上才出来觅食。这种蛇身形娇小,毒性却猛烈,一旦被咬中,不过一时三刻就会丧命,有些手段阴诡的刺客会抓毒蛇驯养,作为杀人害命的利器。
“摩尼教的老把戏了,”梅霓雅将佩刀还给裴罗,不以为意地说道,“这种蛇毒牙细小,被咬了也看不出来,死者面容惊恐,形同暴毙……听上去,倒是和老国主去世的症状很相似。”
她提到回纥王时语气轻慢,殊无恭敬之意。裴罗还刀入鞘,沉声提醒道:“殿下,国主也是您的父亲。”
梅霓雅眼神微沉,明知自己应该就坡下驴,对逝去的老国主表达一番孺慕之情,但她说不出来。她和赤勒术与特勒都不一样,只是老国主的私生女,生母是回纥王宫里一个身份卑贱的女奴。在回纥,母亲的地位决定着儿女的尊荣,一个女奴不配诞下国主的子嗣,于是她被赐了红花汤。
然而,也许是女奴身体强健,也许是红花份量不足,女奴奇迹般保住了孩子,而后逃出回纥王宫。她想方设法地生下孩子,试图隐姓埋名,像普通人一样生活,却到底没能逃过命运的玩弄。
最终,这个贫贱的女人死在了刺客手里,如果不是张景澈的商队恰好赶到,女奴身边的小女孩也难逃毒手。
“国主是我的父亲,却从没对我显露出父亲的慈爱,”梅霓雅冷冷地说,“我的母亲因他而死,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派出刺客的是特勒还是赤勒术。”
裴罗眉头皱得愈深。
“……但我知道自己是谁,我是回纥的女儿,骨子里流淌着大漠的血!”梅霓雅抬起下巴,倨傲睨视着裴罗,“我不能眼看着回纥毁在特勒手里,更不能忍受我的同胞成为北勒和中原的奴隶!”
裴罗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他出身寒微,并不十分看重血统尊贵,但他不能将一个对回纥满怀恨意的人捧上王位。回纥王乍然离世,回纥夹在北勒和中原之间,正是步履维艰、岌岌可危。这意味着未来的继任者必须具备足够的才能和大刀阔斧的魄力,才能带领回纥走出困境。
裴罗不认为老国主的两个儿子能做到——世子和二王子,一个是庸懦软弱的守成之君,一个是野心勃勃的虎狼之辈,不论谁当政,对回纥都是祸非福。
但裴罗同样不敢将希望轻易寄托在老国王的私生女上,纵然他相信梅霓雅是老国主的骨血,也并不意味着她有足够的能力支撑起三千里家国。
“殿下说的对,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让特勒的阴谋得逞,”良久,裴罗呼出一口气,在艰难的权衡后下定了决心,“我打算带五千精兵,连夜赶回高昌!”
梅霓雅的目的达到一半,嘴角抿起一缕诡秘的笑意。
“裴罗不日将回”的消息经由飞鸽传书,先一步送回高昌城,彼时,张景澈刚收到西北大营传来的线报,脸色阴沉不定。丁如安走到门口,被自家主子过分凝重的表情吓了一跳,踟蹰着不敢往前。
张景澈犹如额头长眼,头也不抬道:“进来。”
丁如安这才挪了进去,低眉顺眼道:“主子,梅霓雅传消息回来,她已经说服了裴罗,回纥大军不日将至。”
张景澈点点头,兀自对着手里的短笺出神。
丁如安按捺不住好奇,多嘴问道:“主子,是西北大营的消息?”
“阿璇传回信报,西北大营的疫情暂时遏制住,何家人也将草药和良医及时运到军营,”张景澈话音一顿,“不过……”
丁如安不解道:“既然一切顺利,主子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阿璇传来消息,说远舟巡视北疆边境,不在西北大营,”张景澈皱眉沉思,“西北大营爆发疫情,以远舟的行事做派,不会在这时离营巡察。这只有两个可能——要么,北勒有所异动,逼着远舟不得不动。”
丁如安做生意是一把好手,牵扯到朝局变动也不含糊,稍一沉思,就跟上张景澈的思绪:“如若不然呢?”
“要么,就是他被什么事绊住脚,不方便在人前露面,不得不用‘巡察边防’这样拙劣的借口遮掩行踪!”张景澈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西北大营爆发疫病,他这个主帅又不便露面……你觉得这个‘事由’会是什么?”
丁如安听明白他的暗示,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我立刻传书阿璇,让她尽快探明杨侯境况!”丁如安飞快地说,“主子放心,杨侯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他正要退出去,张景澈沉默须臾,忽又叫住他。
“等等!”张景澈把玩着衣袖里的折扇,低声道,“算了……别打探了。”
丁如安抬起的腿不着痕迹地落回原位:“为什么?”
“远舟封锁消息,是防着北边的邻居,也是不想让我担心,”张景澈叹了口气,将信笺仔细叠好,同之前的纸条一起收进荷包,“他为我着想,我又何必让他不安?就当不知道好了。”
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咱们已经耽搁太久,等此间事了,立刻启程南归!”
丁如安答应一声,正准备退下,张景澈又道:“还有,派去南洋的船队,什么时候回来?”
丁如安有些讶异,想了想说道:“根据航程推算,怎么着还有两个月。”
“来不及了!”张景澈斩钉截铁道,“放信鹰,叫他们立刻返航,务必在半个月内赶回中原。我叫他们找的东西,也一并带来!”
丁如安心知这个要求有些强人所难,却不能对张景澈提出异议。前锦衣卫指挥使并不难伺候,很少提出他们能力范围外的要求,可当他命令手下人不惜代价也要做到某件事时,往往意味着事态已经发展到火烧眉毛的地步。
他们没有推脱的余地,做不到就是死。
“属下明白了!”丁如安沉声道,“我这就去发信报!”
张景澈望向窗外,只见不知从哪飞来一片浓云,遮蔽了天日——回纥位于大漠深处,气候常年干旱,降雨堪称凤毛麟角。突如其来的乌云却让张景澈有种风雨欲来的预感,他在满堂阴翳中坐立难安,恨不得立刻启程赶往西北大营。
“不能再耽搁了!”他想,“必须快刀斩乱麻!”
张景澈要尽快捋顺回纥的乱局,一改不紧不慢的步调,主动拦下信使发给二王子的信报——那是裴罗将军写给特勒的劝降信,他从摩尼教的刺杀中脱身而出后,并没如意料中那般与二王子拔刀相向,而是寄望于和平谈判。信中以长者的身份谆谆劝导,希望特勒看在老国主的父子情与回纥百姓的福祉上回头是岸,只要他肯交出世子与其他诸王子,裴罗愿意以性命担保特勒母子的平安。
这不是张景澈愿意看到的,他没时间陪着回纥人温水煮青蛙。幸而张景澈手下不乏精通回纥文的能人异士,经过他们的篡改,劝降书改头换面成了报捷信——张景澈以信使的口吻告知二王子,计划进展顺利,他们凭着国主手令,已经成功夺得回纥兵权。
与此同时,张景澈也模仿二王子的语气,给裴罗写了回信,信中言辞犀利,勒令裴罗交出兵权、回王庭述职,否则就是意图谋逆,妻儿族人都将受到株连。
收到回信的裴罗怒不可遏,在他看来,这是彻头彻尾的挑衅。他终于无法容忍,率领五千骑兵快马加鞭地赶回王庭。途中,裴罗收到信报,新国王的即位大典将于本月十六举行,届时,各国使者都将前往王宫观礼。
“加速赶路,务必在十六当日赶到高昌!”裴罗将信笺撕成碎片,按刀冷冷道,“我倒要看看,老国王尸骨未寒,谁敢在这时觊觎王位!”
梅霓雅跪坐一旁,隐藏在面纱下的朱唇微微勾起。
与此同时,远在王庭的二王子志得意满,自以为兵权在手,再没人能阻拦他问鼎王位的脚步,对高昌城的戒严也松弛了许多。裴罗听从梅霓雅的劝说,并没大张旗鼓地兵临城下,而是将五百亲兵化整为零,装扮成前来道贺的商队使臣,分批潜入高昌城。
至此,火药桶架好了,炮捻子也备齐了,只差一点火星,就能将高昌城炸得天翻地覆。
转眼就是十六,这天一大早,远处传来隐约的鼓乐声。大漠儿女热情好客,更兼能歌善舞,但凡有大事、喜事,都会用歌舞表达心中欢愉。张景澈坐在案前,不动声色地翻着账本,他手里握着富可敌国的生意,身上却闻不到丝毫铜臭味,一身白衣,清朗潇潇,反倒有种高山流水的雅士做派。
过了片刻,丁如安端着药碗走进来,正要带上房门,张景澈忽然冲他打了个“噤声”的手势。
丁如安有些懵:“主子,怎么了?”
张景澈侧过头,静了片刻:“你听,有刀兵的声音。”
丁如安学着他的模样,果然发现远处的鼓乐声不知什么时候消停了,周遭静悄悄的,叫人有些心慌。他掰着手指算了算:“这个时辰,即位大典应该开始了,难不成是梅霓雅和裴罗将军已经混进王宫?”
张景澈翻了页账本,低声道:“今日之后,西域怕是要重新洗牌。”
丁如安猜得没错,裴罗和梅霓雅确实混入了王宫,并在最后一刻阻止了权柄的交接。不知张景澈用了什么法子,这一行人打着“波斯使节”的名义,居然顺利混进大典现场,突然亮相的刹那间,不分敌我地震住了回纥新王和被迫俯首的群臣。
突然见到本该死去的裴罗将军,特勒怔在了原地,有那么一瞬间,几乎以为自己见了鬼:“你……你怎么还活着?”
回纥王的反应与裴罗预想中的差别很大,却也从侧面映证了,那些要人命的刺客确实是特勒派出的。一时间,裴罗心中五味陈杂,他想起许多年前,被老国主抱在怀中的粉雕玉琢的小王子,准备好的质问居然一个字也说不出。
“臣活着……殿下很失望吧?”即位大典已经过半,裴罗的称呼依然是昔日的“殿下”,语气虽然恭敬,态度却不可转圜——在他心目中,特勒永远是窃国弑父的乱臣贼子,永远成不了一言九鼎的回纥王,“悬崖勒马,回头是岸……殿下,你败了,认输吧!”
第66章 政变
易容改装的回纥精兵从藏身的角落里站出,伪装尚未撕去,一股久经沙场的迫人煞气已经扑面而来。
看到裴罗的一刻,新即位的回纥王不由面如死灰,他不知道裴罗是怎么从刺客的围剿下逃过一劫,但他明白,这一切的阴谋背后藏着一只手,只是轻轻一拨,他精心布下的杀局就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然而特勒不肯认命,他好不容易等到这一天,眼看离至尊王位只有一步之遥,如何肯悬崖勒马?这新即位的回纥王飞快扫视全场,见裴罗带来的人并不多,当即把心一横:“逆臣贼子……都给本王杀了!”
大典现场不仅有护卫巡视,更埋伏了无数回纥杀手。眼看事态有变,几十条黑影从四面八方扑出,直奔亮明身份的裴罗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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