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罗见识过摩尼教的手段,冷笑一声,拔出藏在胁下的佩刀。然而交手的瞬间,他就发觉不妙,这并非想象中的乌合之众,而是真正的武林高手。裴罗或许精于战阵,却无法从这样的高手手里讨得便宜。
他艰难闪过迎面而来的暗器,长刀横扫而出,试图逼退欺近的刺客,然而杀手的功夫远比他想象中的精湛。只见黑衣刺客下盘不动,迎着刀风往后仰倒,腰身和脊椎近乎平行,间不容发地躲了过去。
下一瞬,刺客鬼魅般闪到近前,袖口弹出一截利刃,直逼裴罗眼目。
这一轮交手只在电光火石间,裴罗的冷汗却下来了,他征战数十年,从未遭遇过这样的险境。眼看两名杀手前后夹击,配合默契地封死了退路,有那么一时片刻,裴罗几乎以为自己会死在刺客刀下!
然而下一瞬,爆响声猝不及防地炸开。
刺客如遭雷击,颤抖着后退两步,堪堪划破油皮的刀锋再也无法寸进。裴罗挥刀斜扫,刺客砰然落地,胸口炸开窟窿,鲜血井喷泉涌而出。
裴罗惊疑不定地抬起头,飞快扫视周遭,只见满堂宾客济济,哪有相助之人的身影?
摩尼刺客虽然身手高超,架不住裴罗带进宫的都是麾下精兵,战力不俗,人数更是呈现压倒性的优势,一时竟是谁也奈何不得谁。特勒瞧得目眦欲裂,怒吼道:“王宫卫士呢?将这乱臣贼子拿下,本王有重赏,万金万户侯!”
裴罗退后两步,亲兵一拥而上,将他护卫在中央。
裴罗长叹一声:“殿下,你大势已去,束手就擒吧。”
特勒双目赤红,冷笑道:“裴罗将军,你带兵逼宫,好大的胆子!本王看在你多年来为国尽忠、战功赫赫的份上,现在束手就擒,还能饶你一条性命!”
裴罗摇了摇头,似是对二王子的冥顽不灵惋惜不已。
“殿下未雨绸缪,在王宫附近部署了巡防队,”裴罗道,“他们为何迟迟没现身,殿下可曾想过?”
特勒面色微变。
“巡防队长突利是老国主亲自任命的,他却忘恩负义、助纣为虐,已被我下令诛杀!”裴罗冷冷道,“巡防队将士受其蒙蔽,自愿缴械投降,如今已跟随我的亲兵一起,去打开高昌城门,迎大军入城。”
仿佛为了应证裴罗所言非虚,城门方向传来一声袍响——那是大军入城的信号。
在场宾客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好好的即位大典会演变成兵戎相见。眼看双方针锋相对,使臣们交换过意味深长的眼神,不约而同地决定置身事外,谁也不肯主动沾染这趟浑水。
裴罗轻声叹息:“殿下,投降吧,你败了。”
特勒额角青筋乱跳,他离至尊王位只有一步之遥,却无论如何都迈不过去,叫他怎能甘心?半晌,二王子仰头向天,哈哈大笑起来:“裴罗,你这个乱臣贼子!说什么拨乱反正,不过是你自己觊觎王位,想要自立为王!”
裴罗微一皱眉,掷地有声道:“老国主对我恩重如山,我怎敢有此想法?待得诸事平定,我自会从诸王子中挑选贤能之辈,主理回纥国政!”
“挑选贤能之辈?”特勒阴恻恻地看着他,嘴角轻轻勾挑,“不,你没这个机会了!”
裴罗陡然升起不祥的预感:“你什么意思?”
“世子……我那位嫡亲大哥对父王的死悲痛欲绝,居然一病不起,早在半月前就随着一起去了,”二王子悠悠道,“至于我那几位弟弟,都是乳臭未干,身量还没车轮高,你要把回纥王位交到这样的小儿手里?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裴罗冷不防听说世子去世的消息,握刀的手不由绷紧了:“幼子尚有长成之日,总好过你狼心狗肺,杀父弑兄!”
二王子大笑起来,笑得满眼泪花,停不下来:“果然!我就知道,你嘴上忠心不二,其实还是打着自立为王的主意!怎么,想扶持幼主,趁机把持回纥朝政?你做梦!”
他蓦地收敛笑意,脸色近乎狰狞:“那帮小崽子被我藏起来了!我吩咐了看守他们的人,若是一切顺利,就饶他们一条狗命!如若不然,就让那帮小崽子给我陪葬!”
裴罗悚然一震。
此时,驻守城外的大军已经开入城中,并用最快的速度控制了王庭。但凡负隅顽抗者,不管哪一派,都被斩于刀下。回纥群臣出了口恶气的同时,又有些惴惴不安,唯恐前门去虎、后门如狼,然而他们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
裴罗将各国使臣好声好气地送回驿馆,又命人搜寻诸位王子的下落。一个时辰后,卫兵来报,人是找到了,可惜已经没了声气,一个个眼睛圆瞪,面皮青紫,是被活活闷死的。
彼时裴罗已经接掌宫禁,将二王子与北勒王妃关押在一起。乍闻噩耗,裴罗简直难以置信,好半晌才道:“特勒,你真是无药可救!”
二王子并不甘心就缚,沦落至此经历了好一番恶战。他挣扎着抬起沾满血污的脸,狞笑道:“我得不到的,那些小崽子也别想得到!明明我才是父王最宠爱的儿子,他们凭什么跟我争!凭什么!”
裴罗咬牙切齿:“你也知道你是老国主最宠爱的儿子……你是怎么对待自己父亲的!”
特勒不由一呆。
回纥群臣不敢离去,都在前朝等着消息,听说诸位王子均已遇害,老臣们只觉得天旋地转,有些身子弱的,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前任回纥王是位不世出的英雄,被他的子民敬称为大漠雄狮,可惜这头狮子老了,逃不过父子情的牵绊,纵然看出二儿子的处心积虑,终究不忍处置他,一拖再拖,终于酿成今日的大祸。
特勒杀父弑兄也就罢了,更为恶毒的是,他将所有王子全部诛杀,这就意味着回纥再无合适的继承人。群臣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改朝换代,一起背下逆臣的污名;要么捏着鼻子吃了这个哑巴亏,任由特勒霸占国主之位。
这两个选择,无论哪个都让人没法接受。
裴罗在这一刻明白了特勒的险恶用心,他将自己和回纥群臣陷入两难的绝境,要么坐实“乱臣贼子”的声名,要么扶持特勒上位。除此之外,没有第三个选择。
其心可诛杀!
“回纥的王座只有老国主的血脉可以染指,但我们的选择却未必只有你一个,”裴罗冷冷道,“特勒,你真以为杀了自己的兄弟,就能高枕无忧?”
二王子大笑起来:“我就不信,你还能变出个血脉不成?”
裴罗面无表情,拍了拍手。
二王子笑容尽收,蓦地睁大眼,只见殿门外走进一道身影,来人逆着光,揭下脸上面纱,对特勒盈盈行礼:“兄长,别来无恙?”
二王子倒抽一口凉气,有那么一时片刻,以为自己见了活鬼:“你、你是……”
那是个年轻女子,眼似湖水,发若赤金。没人怀疑她的血统,因为她和老国主长得太像了,口鼻轮廓如出一辙,唯独一双眼睛斜飞入鬓,和她的母亲如出一辙。
她的母亲身份卑贱,却曾是回纥王宫最美的女子,否则也不会被老国主看上,这份美貌被她的女儿分毫不差地继承了。
二王子脸色苍白,声音戛然而止。
回纥不比中原,对阴阳伦理没那么看重,历史上也曾有过女王主政的先例,群臣对一位女性继承人的排斥远不如中原根深蒂固。
更何况,此时此地,除了这位突然杀出的公主,他们没有别的选择。
回纥群臣不愿让特勒得逞,既是因为二王子的残暴不仁不得人心,更因为他身上的北勒血统。那是潜伏在回纥的草原狼,虎视眈眈地窥伺大漠中的明珠,回纥群臣不愿对北勒俯首称臣,他们不容许未来的国主成为北勒可汗的牵线木偶。
除此之外,女王远比年富力强的新王好控制,她们的身心更为孱弱,需要男人的守卫与呵护。回纥群臣愿意成为她倚仗的屏障,进而将军政大权转移到自己手里。
这是合则两利的买卖,每个人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忠臣得到了拥有老国主血统的继任者,野心家看到了趁势而起的机遇,墙头草避免了被秋后算账的危机,所有人都心满意足。
除了沦为阶下囚的二王子,与他有着北勒血统的母亲。
这场政变仿佛席卷大漠的风雨,于无声处而起,又突如其来地尘埃落定。丁如安走进内室时,张景澈正坐在案前发呆,他已经整整两天没收到来自西北大营的传信,哪怕嘴上不说,心里的担忧却丝毫不少。
丁如安知道他心烦,用最言简意赅的话说道:“主子,事成了。”
张景澈抬起头,精神微微一振:“回纥群臣没说什么?”
“一如主子所料,老国王的儿子们都死绝了,回纥群臣没有选择,只能捏着鼻子让梅霓雅上位,”丁如安说道,“当然,事情能这么顺利,也得好好感谢那位二王子殿下,若不是他残暴不仁、倒行逆施,回纥群臣也不会这么痛快地下定决心——毕竟,回纥王庭不是没有女王主政的先例,让一个女人上位,总比给北勒当奴隶强。”
张景澈问道:“裴罗将军什么态度?”
“裴罗将军对老国主忠心耿耿,听说世子和诸位皇子都死在二王子手里,恨得咬牙切齿,巴不得将特勒碎尸万段!”丁如安嗤笑道,“比起二王子,他更愿意让老国王的私生女上位……听说这两天,裴罗将军借口清剿二王子余党,亲自驻守宫中,看来和未来的女王陛下相谈甚欢。”
张景澈微乎其微地皱了下眉。
“……特勒毕竟是北勒可汗的表弟,怎么处置他是一个棘手难题,”他淡淡地说,“图门可汗未必没存了利用这个表弟,间接控制回纥的想法,眼下如意算盘被人搅合了,会做出什么可不好说。”
“那也跟咱们没关系!”丁如安不以为意,“最好北勒跟回纥掐起来,省得过来找咱们的麻烦。”
张景澈没吭声,起身推开窗户,狂风从大漠深处吹来,黄沙卷了漫天。
他在风声呼啸中绷紧心弦,有种即将变天的预感。
梅霓雅在回纥寝宫中睁开眼,金色的帐子漫天匝地,那是从中原舶来的卧具,床栏上雕着细腻的花纹。她在皮褥中坐起身,等候在侧的女官挽起帘帐,殷勤为她穿鞋。
虽然即位大典没定日子,所有人却都知道,眼前女子即将成为回纥王宫的新主人。她是这场权力更迭中唯一的获胜者,世子和二王子苦斗多年,不过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梅霓雅不需要适应新的寝殿,她曾跟随张景澈穿越大漠狂沙,也曾在雪山上席地而眠,轻纱包裹下的身躯伤痕累累,风刀霜剑留下重重叠叠的印痕,荆棘一样护卫着她。
女奴为她点上胭脂,华艳的妆容遮掩住不为人知的梦魇和恐慌。受在殿外的侍卫悄然而入,对她俯首行礼:“殿下,裴罗将军来了。”
梅霓雅抬起头,透过水晶镜台看着侍卫:“请他进来。”
裴罗选择梅霓雅是无奈之举,他不认为这个女奴所生的私生女能坐住回纥的庄,但他没有更好的选择。然而梅霓雅比他想象中做得更好,她用难以想象的速度适应了身份的转变,仿佛之前的忍辱负重、卧薪尝胆,都只为了这一天。
“我想见一个人,”裴罗听到王庭未来的主人这样说道,“他的态度,或许将决定回纥未来的命运。”
裴罗抬起头,目光在镜子里跟她相遇,梅霓雅的神态端庄持重,已经有了上位者的风范。
裴罗忽然意识到此举的不妥之处,依照宫廷礼节垂落视线,他为梅霓雅的转变惊叹不已,回答也格外谨慎:“殿下想见谁?”
梅霓雅轻声道:“西域商路的主人,也是从中原来的贵客!”
第67章 扯平
裴罗不希望回纥成为北勒的走狗,但他同样不愿臣服在中原人的脚下,在他看来,中原人柔软又多情,谦卑却阴险,他不喜欢跟这样的人打交道,大漠的雄狮更不能对软骨头摇尾乞怜。
然而梅霓雅有不同的看法。
“将军打算如何处置特勒母子?”她没直接表明自己的态度,而是婉转岔开话头,“特勒是我同父异母的兄长,按说应该网开一面,可他杀了我其他的兄弟,更叫我的父王死不瞑目,他若不死,你我该如何向回纥子民交代?”
这正是裴罗头疼的地方,他同样不愿放过杀父弑兄的二王子,却不能不顾及他背后的庞然大物。
“北勒的胃口很大,他想要的不是盟友,而是一个言听计从的傀儡,”梅霓雅曼声细语,“在北勒可汗的设想中,回纥是他进驻中原的先锋军,回纥人的尸骨将为他铺平问鼎天下的道路……但这不是我们想看到的。”
裴罗无法否认她的话:“那殿下的意思呢?”
“在这一刻,我们和中原人有着同样的敌人,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梅霓雅轻声道,“我们没必要臣服在中原人的脚下,但也不妨跟他们维系住表面友好的关系,倘若北勒真的挥师西进,中原人将为我们牵制住北勒进军的脚步。”
裴罗有些意动,更多的却是顾虑:“可是中原人阴险狡诈,殿下怎么知道,他们愿意履行自己的承诺?”
“我从不把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盟约’上,但我知道,比起回纥,北勒才是中原人的心腹大患,”梅霓雅说,“我不喜欢我的父亲,不过在这一点上,我佩服他的眼光,他知道怎么选择才是对回纥最有利的——那就是保持现状,不倾向任何一边。”
裴罗显露出专注的神色。
“我们可以向北勒派出使臣,厚礼卑词地试探他们的态度。我们也可以和中原人继续做生意,用丰厚的红利维系彼此的关系。”梅霓雅在眉心点上花钿,耀眼的金箔与她金色的发丝相映成辉,“我们必须表明态度,在中原和北勒的争斗中,回纥谁也不靠,不管是哪一方,想成为我们的朋友,就必须拿出足够的诚意。”
她斜过眼角,睨视着裴罗:“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裴罗将军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吧?”
裴罗在万籁俱寂中暗暗心惊,他凝望那女子的背影,只觉得透过那袅娜妖娆,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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