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勒游骑几番在玉门关下寻衅邀战,西北军只是不加理会,将关内城池守得水泄不通。北勒人怒上心头,不知从哪寻来许多中原百姓,成群结队地押到阵前,当着西北驻军的面屠戮一空。
驻守城关的卓九思不由大怒,被百姓的人头和鲜血所激,再也按捺不住,命人打开城门。西北铁骑呼啸而出,摧枯拉朽般撕开北勒人的军阵,等他们杀够本、解了恨,回头张望时却错愕地发现——出不去了!
北勒人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潮水般截断了西北驻军的退路,他们摩拳擦掌、忍辱负重,只待报仇的一天。西北驻军虽然训练有素,奈何身陷重围,回天乏术。更叫人泄气的是,身为主帅的定边侯从头到尾都没露过面,让北勒人确信了“杨帆身染疫病、不能起身”的情报。
北勒人有恃无恐,做好了将西北驻军屠戮殆尽的打算,他们一层层收紧包围圈,在鲜血四溅中提前品尝到胜利的滋味。
这是一场战力悬殊的屠戮,西北驻军节节败退,终于被逼入绝境。他们不再犹豫,仓皇逃窜,身后是亮出爪牙的草原恶狼。
北勒人隐忍太久、按捺太久,好容易等到报仇的机会,哪里肯见好就收?这么一路追赶,就见溃败的中原人慌不择路地逃进一处谷地。
这里是祁连山脉的延伸,再往西就是连绵不尽的祁连雪峰,一望无尽的荒漠在此遇到阻碍,叠起的层峦刺破了碧蓝的天。
图门在反常的沉默中察觉到不妙——西北驻军是几代定边侯一手打磨出的利器,即便溃败,也没有抱头鼠窜、不接一战的道理。他勒住马缰,第一时间下令止步,几乎在命令传达的同时,震天响的喊杀声从两翼传来。
图门倏尔抬头,只见两侧高地上窜出无数骑兵,当先一人身披玄甲、手挽长弓,纵然头盔遮脸,看不清面庞,依然不妨碍旁人猜破他的身份。
“是定边侯!”图门听到手下大将发出惊骇欲绝的呼声,“是定边侯杨帆!他没死……还活着!”
五年前的那场鏖战令人印象深刻,北勒人在定边侯手下吃了大亏,以至于一听到他的名号,斗志已经不战而散。
图门可汗同样大吃一惊,他在一瞬间冒出无数念头——为什么杨帆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中原人对北勒出兵之举毫不意外,甚至抢先一步做出部署?到底是西北军蒙蔽了何翎的耳目,引导他传递出错误的情报,还是姓何的一早跟中原人勾结在一起,联手摆了北勒一道?
“这些狡猾的中原人!”图门可汗一时咬牙切齿,一时又无可奈何,面对此情此景,他毫不犹豫地做出选择,“全军撤退!”
北勒骑兵是横扫草原的强者,哪怕落入下风,撤退依然有条不紊。霎时间,场面颠倒过来,西北军穷追不舍,北勒人且战且退,双方短兵相接,血色与喊杀声旋风一样席卷大漠。
西北驻军本想从左右两翼截断北勒人的退路,然而北勒骑兵的战马速度太快,那是草原马和大宛名种的杂交,速度远超一般的中原马。他们风卷残云般撕开中原人的包围圈,转瞬拉开了距离。
图门可汗在不顾一切的狂奔中感到耻辱,他自诩草原狼王,除了五年前在定边侯手下败北,还从没尝过抱头鼠窜的滋味。他勒住马缰,阴鸷又肃杀地掉转马头:“不对劲!”
护卫在侧的是跟随狼王十多年的大将,名叫苏史那。他停下脚步,惶然看着图门:“可汗,怎么了?”
图门也不上哪里不对,但他就是有种强烈的直觉——如果定边侯安然无恙,所谓的“病危”只是诱敌深入的陷阱,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此际并非发动战事的最好时机,对北勒是这样,对中原亦然。图门听说,去岁一年,中原境内天灾频发,西北粮饷一再克扣,送来的都是霉米烂面。如果定边侯够聪明,就该将对峙的态势保持下去,一边拉拢西边的回纥,一边步步进逼,将北勒困死在草原上。
但他没这么做,反而如图门可汗一样,迫不及待地发动了战事。
图门急于引战,是他有预感,眼下就是他最好的机会,可杨帆为什么这么着急?
没等图门理清前因后果,北勒人的后军忽然出现骚动,不知从哪窜出一股杂牌军,猝不及防地扑了上来。
图门猛地回头,只见打头是一排模样古怪的武车,三指厚的木板内藏夹层,生铁浇筑的车壁足以抵挡强弩。而那夹层里还设有箭槽,每一轮都能射出数十支飞弩,一轮过去万箭齐发,北勒人毫无防备,在漫天箭雨中哭爹喊娘。
突然杀出的程咬金让图门可汗大怒,他忌惮定边侯,却不想有朝一日会在无名小卒手底栽跟头。一时间,北勒军阵脚大乱,图门在极短的时间内做出决断——不理会紧追在后的西北驻军,全军冲锋,务必将挡路的绊脚石尽快踢开。
不能说图门可汗的决定不明智,在腹背夹击的当下,这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他有北勒骑兵作为倚仗,足以荡平一切宵小,只是没想到这一次竟然踢到铁板。
北勒人全力冲锋,武车却在这时撤开,紧随其后的是排列整齐的步兵,手里拿着杨帆曾在齐达勒见识过的火铳。
那是改良过的火铳,尾巴没有拖着累赘的火绳,第一排跪地开枪,后两排轮番装弹,他们训练过无数次,对每一步都熟极而流,磨刀多年,就等着雪恨的一刻。
炒豆般的爆响迭连而起,弹丸排山倒海般推出,冲锋在前的北勒人措手不及,被迎面掀翻了一排。
北勒骑兵再如何精锐,终归是血肉之躯,还没强悍和火药弹丸硬碰硬的地步。眼看三轮枪响,麾下精锐死伤无数,图门不禁咬牙切齿,目光越过混战的两军,望向居中的一辆武车。
武车设有窗户,窗板是活动的,此时开了半边,露出一张眉目秾丽的面孔。纵然时隔多年,图门依然一眼认出来人,刹那间,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一字一句含着刻骨的仇恨:“……是他!”
第70章 咫尺
北勒人精心策划过的突袭以无果告终,如果只是西北军蓄谋已久的伏击,图门自忖还能应付,但是突然杀出的第三方势力让图门猝不及防,他在武车和火铳的轮番冲击下败下阵来,只能带领残兵仓皇北逃。
临走前,他回身挽弓,弦如满月、箭似流星,“笃”一下钉在车壁上,尾羽兀自颤动不休,而北勒可汗的坐骑已然去得远了。
少顷,车门拉开一隙,车中人伸出一只皓白如玉的手,两根手指夹住弩箭,轻轻往外一提。
护卫在旁的亲卫快步赶上,当先之人正是曾在幽云卫待过的徐慎。他被北勒可汗震怒反扑的一箭吓了一跳,忙不迭问道:“主子,您没事吧?”
车中人摆了摆手,将弩箭拿到面前仔细端详:“数年不见,图门可汗的箭法倒是又精进了……可惜,在火铳面前,再强劲的弓弩也像小孩玩具一样不堪一击。
徐慎赔笑应是。
卓九思率领西北军,一口气追出十几里开外,他并非不想将北勒人扫荡一空,只是深谙“穷寇莫追”的道理,不愿冒这个险。
待他领兵折返时,身后的北勒残兵已经被清理干净,突然杀出的“程咬金”如来时一样悄然退去,只有十余辆武车停留原地。
卓九思悄无声息地赶上“定边侯”,玄甲男人将面罩推上,露出一副熟悉的面孔——居然是杨帆身边的家将梁宜。两人对视一眼,卓九思策马上前,站在十余步开外,犹豫着问道:“阁下是……”
车门再次打开,一袭白衣翩然落下,来人抬起头,客气地颔首示意:“卓将军,许久未见。”
卓九思且惊且喜:“张……张公子!”
张景澈客气地点了点头,目光在他和梁宜之间扫了个来回,只是一眼已经觉察出异样,眉心微乎其微地蹙起:“怎么回事?远舟人呢?”
卓九思欲言又止,叹了口气:“说来话长……公子且先随我回营地吧。”
卓九思知道张景澈和杨帆的事,私心里没拿他当外人,何况张景澈刚帮他赶走北勒人,这份人情着实不小。
一行人回了西北大营,刚进辕门,张景澈就察觉不对——偌大的营地竟是异乎寻常的安静,除了往来巡逻的将士,几乎听不到操练训练的呐喊声。
张景澈心头陡生不祥:“远舟在哪?”
西北大营爆发疫病,得病的将士都被单独隔离,周围设有藩篱,除了军医,闲杂人等不得擅自进出。卓九思领着张景澈到了门口,还想再劝:“张公子,前面就是患病将士居住的地方,这疫病非比寻常,会过人的,你还是……”
张景澈打断他:“远舟在里面?”
卓九思没吭声,用表情默认了。
张景澈心头顿时一沉。
隔离区同样营帐林立,尽头是一排排仓促立起的木屋,其中大部分半敞着门,只有一间房门反锁。张景澈从卓九思的眼神里确认了猜测,三步并两步地抢上前,用力拍响门板:“杨远舟,开门!”
门里悄无声息,半晌没人答话。
张景澈怒从心头起,厉声道:“杨远舟,装什么死?我知道你在里面,给我滚出来!”
门里依旧静悄悄的,仿佛压根没人。
张景澈发了狠,用力推搡门板:“你可真有种,敢做不敢当啊?现在知道怕了,早干什么去了!给我开门,再不开门,我叫人将这破烂门板拆了。”
卓九思:“……”
他头一回见识放话拆自家大帅门板的猛士,惊得下巴差点掉了。
屋里的人似乎怕了张魁首的不依不饶,少顷,屋里传来慢腾腾的脚步声,有人隔着门缝懒洋洋道:“你怎么来了?军营重地,闲杂人等不得擅入,赶紧走吧!”
张景澈险些被这倒打一耙的混账东西气笑了:“我就不走,大帅能把我怎样?推出去斩首示众不成!”
杨帆被他一噎,居然无言以对。
张景澈强压住火气,用力拍打门板:“你先开门,有什么话咱们当面说。”
杨帆毫不犹豫:“不成!”
张景澈刚压下去的火气登时窜起三丈高:“姓杨的,你找死是不是!”
杨帆抿了下唇,忽然放软了声音:“师兄……”
张景澈一呆,三丈高的怒火烟消云散。
杨帆轻声道:“……我病了。”
张景澈眼眶微微发涩,使出浑身解数,才按捺住五内俱焚的焦灼:“不就是一点疫病,有什么大不了的?你是定边侯,北勒十万铁骑尚且举重若轻,这点坎怎会过不去!”
杨帆微微苦笑,低头看着自己双手,他一病月余,皮肉已经熬干了汤,手背上浮起狰狞的筋络,看着像个诈尸的死人。
杨帆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鬼模样,他一点不想让张景澈瞧见自己形销骨立的可怜相,更不想让他目睹自己的死亡。
“太难看了,”定边侯心说,“想起来就倒胃口,倒不如不见,还能在他心里留下点念想。”
他沉默了太久,张景澈又开始“咣咣”砸门:“姓杨的,给我开门!连这点事都不敢面对,你他娘的算什么男人!”
杨帆失笑摇头:得,气急了,连粗口都爆上了。
他不肯让张景澈瞧见自己这一刻的惶然与不安,只能故作轻松地玩笑道:“你进来有什么用?你又不是良医……”
张景澈道:“怎么不是?你们西北大营的军医都捏一块,也未必及得上我一根指头!”
杨帆想起这人动刀子时的干脆利落,居然无言反驳。
好半天,他才找回话音:“那也不成!这病是会过人的,万一过给你怎么办?你放心,这里有军医照看着,我好得很!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张景澈恨到极点,嘴唇都被自己咬破了:“杨远舟……你这个负心薄幸的大混蛋!”
杨帆差点被自己口水呛住,这辈子没被人扣过这样的黑锅,隔着门板和他争辩起来:“我怎么就负心薄幸了?”
张景澈理直气壮:“你始乱终弃,管杀不管埋!明明是你三天两头地勾搭我,哦,把我拐到手,就不管了?你做梦!”
杨帆噎得干瞪眼,头一次知道张公子胡搅蛮缠起来,天王老子也受不住。耳听得那人又在猛踹门板,他索性捂住耳朵,靠着门板蹲下来:“卓九思!”
卓副将快步赶上:“大帅,有何吩咐?”
杨帆冷硬的声音从门后传来:“你是怎么办事的?军营重地,闲人免进,军法纲纪都就着干饭吃了?赶紧把人弄走,不然就自己去军法处领军棍吧!”
卓九思顾不上计较自家大帅的无端迁怒,暗暗叹了口气:“是!”
他扶着张景澈,试图将人扯开:“张公子,大帅的话您都听到了?这疫病厉害得很,您进去也无济于事……还是先出去吧。”
张景澈恶狠狠地瞪着那扇门,胸口剧烈起伏,良久,他从喉中逸出一丝冷笑:“好……杨远舟,你好得很!”
说完,他猛地拂袖,竟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卓九思活了二十来年,没这么里外不是人过,他看看张景澈决然的背影,再看看丝毫没有打开迹象的门板,长叹一声,也跟着出去了。
待到脚步声逐渐远去,一门之隔的定边侯终于脱了力,倚着门板慢慢滑坐在地。
“我撑不了多久了,”他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掌,冷静又清晰地想,“我若走了,西北军中的五万兄弟怎么办?他……又怎么办?”
杨帆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他杨远舟或许是一介纨绔,但他身后的定边一脉却是镇住军心的定海神针。倘若这根神针折了,四境驻军会怎样?杨帆甚至不敢细想。
所以他只能釜底抽薪一般,希望在自己闭眼前铲除北勒这颗毒瘤……就算不能连根拔起,有了今儿个这一遭,图门可汗兴兵南下的心思也会暂且消停,至少能为中原多争取几年太平时光。
“殚精竭虑,也不知京里那位爷领不领情,”杨帆吃力地抬起头,幽幽叹了口气,“还有他……这回气狠了,来日春秋二祭,不会不来看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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