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干军汉不敢吭声,悻悻摸着鼻子。
张景澈还没搞明白状况,不解地看向卓九思,卓九思被他盯得没法,尴尬地说道:“这不是……之前对北勒那回,张公子手下的火铳队着实厉害,北勒骑兵也没讨到好。这几个老粗就动了心思,想着……能不能借来使使?”
张景澈听明白了,这哪是借?落在这干老兵油子手里,就不用指望囫囵个地赎出来。
他思忖片刻,不由失笑:“火铳……我手里确实有一些,只是不方便拿出来。”
军汉们满含期待的脸登时垮了,只有卓九思听出他话里有话:“公子的意思是……”
张景澈委婉提点道:“朝廷不是没有火铳,虽然不能连发,也能给北勒人一点苦头吃,但是朝堂诸公从没有动过将火铳下发的念头,只有戍卫京城的禁军有资格装配火铳……个中利害,卓将军应该明白。”
卓九思听明白了,张景澈这是告诉他,京中忌惮边陲武将久已,不下发火铳,就是信不过他们,唯恐西北驻军尾大不掉。几只火铳不算什么,张景澈拿得出来,可这批火铳却是没经过明路,倘若朝廷以此发难,西北大营该如何交代?这顶“谋逆叛乱”的帽子又要怎么摘掉?
“是我疏忽了!”卓九思想通前因后果,顿时肃整了脸色,“一时不察,差点给大帅惹上麻烦,还请张公子见谅!”
张景澈含笑摇头:“卓将军客气了……各位将军镇守边陲多年,每一日都是风里来、雨里去,已经够辛苦了。这些上不得台面的谋算,自有我替诸位担待,就不劳诸位费心了。”
卓九思觑着一干将领的神色,就知道不过一个照面,张景澈已经赢得西北众将的心。
第73章 弓藏
杨帆一病月余,北勒看似蛰伏,其实并不消停——他们不敢招惹西北大营,干脆掉转矛头,在开平一带烧杀劫掠。边将为其所扰,苦不堪言,只能一边坚壁清野,一力阻北勒攻势,一边向朝廷和西北大营求援。
彼时,杨帆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他到底年轻,虽然大病一场,这两天调养得宜、能吃能睡,脸色人眼可见地红润起来。
人一好,就开始见天作妖,定边侯清粥小菜数日,早就淡出鸟来,说什么不肯好好吃饭。张景澈拿他没法子,只得弄了几头刚长成的羊羔来,宰杀后洗剥干净,架在火上烤得外酥里嫩。很快,香味飘得满营帐都是,杨帆馋得不行,直吞口水:“好了没?差不多得了,没这么讲究!”
张景澈凉飕飕地睨了他一眼:“忘了自己怎么得病的?”
杨帆不敢吭声了。
他实在馋得慌,只能东拉西扯地分散注意力:“北勒蛮子忒不是东西,在咱们这儿讨不到好,居然去开平讨人嫌……要我说,就该给他们来下狠的,省得老虎不发威,被人当成病猫!”
张景澈听出言外之意,飞快一撩眼皮:“怎么,侯爷有主意了?”
杨帆捞起他一只左手,反复摩挲着细白如玉的肌肤:“我琢磨着,北勒这次倾巢而出,先在咱们这儿吃了亏,又去了开平卫,几番短兵相接,损耗必定不小,大约积蓄几年的家底都赔上了……”
张景澈对他何其了解,闻弦歌而知雅意:“你是想深入虎穴,毕其功于一役?”
杨帆点了点头。
张景澈没吭声,专心致志地烤着羊肉。
杨帆瞧着他脸色,小心翼翼道:“北勒盘踞草原多年,已经成了我朝心腹大患,这些年,受其戕害的军民百姓数不胜数……我封侯定边,就是要为朝廷定邦戍边,如何能置之不理?”
张景澈叹了口气:“我没说不让你管……只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远舟,你为朝廷鞠躬尽瘁,可曾想过外患荡平之后,自己会是什么下场?”
杨帆不由愣住。
张景澈不想说这些,他知道杨帆纨绔无赖的皮囊下是一腔为国效死的热血,如非万不得已,实在不想给他泼凉水。可是张景澈看过太多太多“忠臣良将不得善终”的例子,换做上一世,他或许能淡然处之,毕竟都是些白纸黑字的记载,再如何字句切骨,触动终归有限。可是当枯燥的文字换成眼前鲜活的人命时,张景澈却无法忍耐下去。
更何况,这人是杨帆……是他在这世上仅剩的牵挂。
“你要驱赶北勒、戍守边陲,是你的忠心,我不会拦你,”张景澈说,“但你也要为自己考虑……倘若有朝一日,北勒这颗毒瘤连根拔起,朝廷断不会容你继续执掌兵权,到时你只有两条路——要么交还兵权,自此不问朝局;要么获罪身死,定边一脉几代英名付诸东流。”
他顿了顿,端详着杨帆脸色,不慌不忙地下了最后一味猛药:“就像当初,忠勇伯那样!”
杨帆倏尔一震,漫不经心的眼神终于凝聚,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关外阴云密布,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仍旧锦绣繁华。这一日天气晴好,兴隆帝陪着吴太后在御花园里散心,如今已入九月,园中菊花正当季,姹紫嫣红竞相斗艳。其中最名贵的是一品“春水绿波”,是花房新培育出的绿菊,十分稀罕,花瓣像是祖母绿雕琢出的,每一瓣都舒展着风情。
太后却不将这名贵的菊花放在眼里,径直拈了花蕊,丢进碧波池里。不多会儿,锦鲤浮出水面,争相抢着菊蕊,碧水波上万红攒动,甚是好看。
太后戴着珠翠冠,虽是年近半百,仍旧风姿不减:“哀家听说,皇帝前儿个在勤政殿动了大气,是为着什么?”
刘彦昭抬起头,眼底闪过一丝锋芒。
自从五年前,张景澈“自裁狱中”,这对母子的关系就一落千丈。刘彦昭固然孝顺,固然熟读圣人之言,却终究是皇帝。皇帝最忌讳的就是有人肆意弄权、背着自己行事,哪怕这人是自己的亲生母亲,所作所为皆是为自己考虑也不成。
“倒也没什么大事,”刘彦昭淡淡道,“不过是儿臣自己心火旺盛,一时沉不住气……又是哪个不长眼的在母后跟前嚼舌根?等回头,朕定要将勤政殿上下清理一遍,将这碎嘴子的奴才拖出去乱棍打死!”
他语气平静,却透着凌厉的冷意,伺候在侧的内宦知道厉害,战战兢兢地跪了一地。
吴太后暗暗叹了口气,温言道:“哀家不过白问一句,皇帝何必这般多心?哀家是皇帝的母亲,对皇帝的事自然上心。”
刘彦昭淡淡一笑:“母后,儿臣长大了,再不是当年事事靠您庇佑的小儿……儿臣心里有数,不必母后劳心费神。”
母子做到这份上,当真是形同陌路,吴太后勉强寒暄几句,见刘彦昭只是神色冷淡,觉得好没意思,于是借口累了,径直回了慈宁宫。
一进宫门,太后的脸色便撂下来,左右宫人大气不敢出一口,唯唯诺诺地低着头。服侍在侧的是太后跟前的老人,名叫毓湘,自小跟着太后,更陪嫁进了承平帝的潜邸。她挥一挥手,将闲杂人等屏退殿外,又亲自倒了热茶,送到太后手里:“太后别动气,喝杯茶消消气。”
太后接过茶碗,作势要往地上掼去,滚烫的茶水泼了满手,毓湘惊呼道:“主子小心伤了手!”
太后顿了下,将茶碗重重顿在案上,满心的委屈气闷终于露出形迹:“你看看……哀家不过白问一句,皇帝竟然这么疑我!”
没人比毓湘姑姑更清楚这对母子间的心结,她不敢深劝,只能赔笑道:“太后多心了,皇上并没有这个意思……”
然而太后动了伤心,并非三言两语能劝好的:“自从淑妃兄妹死后,皇帝就对哀家不冷不热的……哀家知道,他怪哀家自作主张,将他从头到尾蒙在鼓里!更怨哀家拿捏那姓张的小子,害得淑妃一尸两命,姓张的小子下狱自裁!可哀家是为了谁?为了自己吗?还不是为了他能顺顺当当地坐稳这把龙椅!”
毓湘沉默片刻,苍白道:“主子一片苦心,皇上会明白的。”
太后苦笑了笑:“明白?这些年,皇帝有多防着哀家,你是亲眼所见的。哀家送去的美人,他一概冷落在后宫,连皇后都受了迁怒。哀家是他亲娘,他却为了一个草民,这样对我……”
太后越说越怒,将这些年的委屈一一道来,毓湘不敢吭声,拿起案上的白玉美人锤,为太后轻轻疏通筋骨。
太后说了半晌,情绪渐渐平复,喝了口热茶问道:“前儿个到底怎么回事?哀家听说,皇帝在勤政殿动了大气,可打听到原委了?”
毓湘面露难色:“主子是知道的,自从当年事发,皇上将幽云卫上下清洗了一通,但凡稍有可疑的,都被撵了出去……如今,幽云卫以韩洵为首,都只听皇上的意思办差,上上下下水泼不透,跟铁桶似的,奴婢实在是……”
太后叹了口气:“罢了……皇帝在这上头吃了大亏,如今矫枉过正,难免疑神疑鬼……他不愿哀家插手,哀家可以不管,只是有一条,皇帝跟前得有个咱们自己的人,不然什么消息都慢人一拍,想事先筹谋都不成。”
毓湘想了想,凑到太后耳畔低声道:“奴婢倒是想起个人来,兵部有个小主事,名叫蔡赟,办差虽说一般,却是教子有方。他家有个小姐,年方十七,生得温良贤淑、秀外慧中……”
太后皱了皱眉:“怕是不成……自从当年那桩事后,皇帝就疑心了哀家,你瞧瞧这些年,送进来的美人还少吗?结果怎样?皇帝一个入眼的也没有。”
毓湘看着太后,欲言又止。
太后觉察到什么:“有什么话,但说无妨,你我主仆相伴几十年,最难熬的日子都过来了,不整这些虚的。”
毓湘于是轻声道:“奴婢细细打听过,这位蔡小姐乃是蔡主事的养女,虽非亲生,却看的跟掌上明珠似的,纵是公侯人家的嫡女也不过如此。最要紧的是,这位蔡小姐生得像极了一个人……”
太后心口倏尔一跳:“你是说……”
毓湘委婉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皇上惦记张大人这么多年,咱们不能将张大人变回来,还不能找个相像的人,圆了皇上这番痴心?”
太后垂下眼帘,下意识转动着腕上的翡翠佛珠。毓湘心知方才那番话已是僭越,不敢多说,悄无声息地换上一盏热茶。半晌,只听太后淡淡道:“罢了……既如此,找个时间,将那蔡家小姐唤进宫来,让哀家瞧瞧吧。”
远在西北边陲的张景澈并不知道太后的一番谋算,于他而言,深宫妇人的算计再精巧,也是螺蛳壳里做道场,不值当放在心上。
更何况,自从那一日,他对杨帆将满腹心事合盘托出,定边侯显然消沉了许多,每日里不爱说话,只是若有所思。
张景澈知道,杨帆不想听到这些——他是地地道道的大殷土著,从小听着天无私载、地无私覆长大,身后是世代忠良的定边列祖,断不可能做出背叛朝廷的事。
然而杨帆比任何人都清楚,张景澈的话不是没有成真的可能性,若真到了那一日,杨帆自己或许无所谓,可西北边陲五万将士该如何自处?定边一脉世代忠良的名声又当何去何从?
杨帆不在乎为国效死,但他万万不能让定边侯府步了忠勇伯的后尘。
“……我不会让自己成为第二个段世伯,”两日后的傍晚,杨帆攥着张景澈的手腕,漫不经心道,“我想好了,既然朝廷看我不顺眼,我干脆不伺候了——等揍完北勒人,我找个由头,对外就说旧伤复发、不治而亡,叫卓九思抬着空棺回京,省得朝中那帮酸儒总惦记着找我麻烦!”
张景澈做梦也没想到,定边侯想了两天,既然想出这么个馊主意,一时哭笑不得:“你可想好了,一旦金蝉脱壳,就再没有回头的余地,不然就是欺君……你定边一脉的香火也就此断了!”
杨帆满不在乎:“我又不是为了一个爵位才守在西北这么多年!再说,定边一脉的香火早就断了,不过先祖向来通情达理,想来不会怪我。”
他一边说,一边往前凑,贴着张景澈蹭个不停,蹭得张景澈心猿意马、汗湿重衣,连账本都算不下去。
“到时候,我就跟着你混,反正你家大业大,不差我一口饭吃,”杨帆打定了吃软饭的主意,黏着张景澈不撒手,“张公子,以后靠你养家,你可得争气点。”
张景澈哑然失笑,拿出硬扛北勒酷刑的定力,捏着定边侯的后颈,将他从自己身上撕了下去。
他想,人的得失果然是有定数,当年刚知道自己流落异世时,也曾彷徨无助、满腔忿恨,如今才知道,原来苦难背后藏了一个天大的惊喜。
“如果之前那些磨难,都是为了遇见这个人,”张景澈出神地想,“似乎……也没那么难熬?”
然而他们眼下在军中,身前是外族肆虐,身后是朝堂内斗,说这些还太早了。很快,杨帆康复大半,自觉上天入地不在话下,便再也坐不住了。
“我和九思商量过,北勒是心腹大患,早晚免不了一仗,与其如此,晚打不如早打!”杨帆沉声道,“明日,我率两万精兵潜入草原,关内就交给九思坐镇……”
张景澈微微变色:“这么着急?你病刚好,撑得住长途奔波吗?”
杨帆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这有什么?病根早断了!我可不像你,美人灯似的,吹吹就破了…… ”
张景澈咬牙切齿:“杨远舟……你找揍是吧!”
杨帆嬉皮笑脸地哄了一通,好不容易将张景澈的火气劝没了,又道:“北勒主力压在开平卫,决计想不到我会去抄他老巢,我不在时,九思会做出增兵开平卫的架势,逼迫北勒可汗无暇后顾。”
张景澈将方方面面考量过一遍,还是觉得太冒险:“草原广袤无垠,北勒人又是逐水草而居,谁知道他们的王庭在哪?万一……”
“没有万一!”杨帆懒洋洋道,“打仗本就是豪赌,从没有十拿九稳的买卖。这是最一劳永逸的法子,若是成了,至少十年之内,中原再无北境之忧。”
65/97 首页 上一页 63 64 65 66 67 6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