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帆道:“徐先生有何见教?”
徐慎连道“不敢”:“主子当年远走西域,穿越茫茫大漠时,好几次险些迷路。他回来后吸取教训,花大价钱训练了一批猎鹰,专们用作探路……”
杨帆的眼睛登时亮了。
鹰隼不比人力马匹,一日可翱翔千里,视野所及远在斥侯之上——只是猛禽桀骜,驯养费时费力,只有王孙公卿才有这个耐性,千辛万苦熬出一只,当然舍不得用于军中。
张景澈却没这个顾忌,专门拨了人手驯养猎鹰,闲时狩猎、战时探路,倒比随身携带的舆图好用些。此次深入草原,他担心路途难行,特意让徐慎带了十只猎鹰,此际正好派上用场。
杨帆幽幽一叹,心想:欠这小子的人情,这辈子都还不完了。
放出去的信鹰于次日傍晚折返回来,那是一头海东青,展开的双翼足有半丈来长,最难得的是通体纯白,不见半丝杂色。
北勒人对海东青极为看重,认为它们是长生天的使者,通体纯白的海东青尤其难得,一只的价格足够买下一座城池。只是谁也没想到,丝路商魁的手笔如此之大,居然驯养了一头价值连城的纯白海东青。
杨帆接住远道归来的海东青,巨大的猛禽似是得过提点,对定边侯异常亲昵。它温驯地收拢双翼,停在杨帆举起的右臂上,偏头打量他片刻,继而在他脸上轻轻贴了下。
定边侯一颗钢打铁铸的将军心瞬间化了。
“果然是鸟随其人,跟他主人一样讨人喜欢,”杨帆眉开眼笑地想,“都说海东青性情凶悍、难以驯养,真不知他是怎么驯出来的。”
海东青用爪子抓挠着定边侯的臂缚,杨帆留意到它脚爪上沾了血迹,爪缝间甚至残留着一小片皮毛。杨帆用匕首挑起毛皮,拿近了仔细端详,眼底闪过一道光。
“是北勒战马的马鬃,”定边侯肯定地说道,“这只鹰追踪到北勒人的老巢了。”
徐慎紧绷的背脊松弛下来,梁宜长舒一口气。
海东青在定边侯手臂上不停抓挠,时而用利喙叼起衣角。杨帆先是不解其意,不过很快,他反应过来,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取出肉干喂到海东青嘴边。
海东青惬意地叫了声,狼吞虎咽地吃了。
杨帆爱怜地抚摸海东青的颈项,语气却森寒入骨:“所有人原地休整,半个时辰后连夜出发——这一次,我要将狗娘养的北勒人一锅端了!”
当定边侯摸清北勒王庭所在,在夜黑风高中冒险赶路时,远在西域的回纥王庭终于艰难地达成一致——在回纥女王的极力促成下,第一批回纥军打着“志愿”的名义,在商会向导的带领下向东开拔,悄无声息地潜入草原。
无数庞杂的线条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或有心或无意地指向同一个终点。
北勒人并不知道危机正在向自己袭来,在他们狭隘的印象中,伟大的图门可汗正在为草原的荣光四处征战,懦弱无能的中原人将在狼王的獠牙下瑟瑟颤抖,繁华富庶的千里山河很快会变成北勒人的乐土。
在北勒人看来,远在草原深处的王庭足够安全,这里远离两国边陲,讲究仁义道德的中原人不会越境追击。
北勒王庭并非高昌那样的城池,而是由营帐和勒勒车组成的营地,越是靠近核心,主人的身份越是贵重,更有武士重重把守。外围则是普通牧民,年幼的北勒孩童追着马驹玩耍,黝黑健壮的北勒妇人微笑注视着他们。
这一幕乍看上去和中原村落没什么分别,一切都是那么融洽、祥和……
直到一声突兀的鹰唳打破平静。
那是一头浑身雪白的海东青,舒展开的羽翼像是划过波涛的云。北勒人尊崇海东青,将其视为长生天的使者,纯白的海东青尤其难得。北勒孩童欢呼不已,在海东青敛翅低掠时,撒着欢地追在身后。
守护在侧的北勒妇人含笑看着自己的孩子,当海东青再次低掠俯冲时,她似乎留意到什么,微微蹙眉。
“奇怪……”北勒妇人自言自语,“这只海东青……怎么好像在哪见过?”
北勒营地的核心位置立起一座金色帐篷,北勒女奴鱼贯进出,手里捧着金盆银壶。帐篷里住着图门的妻子和他尚且年幼的女儿,小姑娘继承了母亲的美貌,被誉为草原上一朵“会走路的花儿”,她穿着火红的百褶裙,踩着鹿皮靴驱赶着小马,女奴们簇拥在侧,唯恐尊贵的北勒公主从马背上跌落。
“由她去吧,”裹着皮毛的妇人倚着门口,纵容又宠溺地说道,“草原的儿女哪有没从马上摔下来的?我小时候就摔过好几回,最严重的一次连腿都摔断了,阿爹说,多摔打好,孩子长大了才健壮。”
妇人很年轻,她是图门的妻子苏日娜,出身北勒八大部落之一的白水部。她和图门青梅竹马,未嫁人前,也曾是草原上出了名的美人。为了娶到她,图门曾闯入草原深处,独自猎杀一头身形巨大、凶猛无比的白狼。他将整张狼皮完好无损地扒下,连着几十车的聘礼一起送到白水部,这才娶回他们尊贵的公主。
苏日娜深爱自己的丈夫,唯一的遗憾是图门太忙了,两人自成婚以后就是聚少离多,哪怕她为图门生了两个孩子,也无法拴住丈夫的脚步。为了从小培养继承人,图门将尚且年幼儿子的哈兰带在身边,手把手教他用兵打仗,留守王庭的苏日娜只能与女儿相依为命。
小姑娘名叫图伦雅,今年还不到四岁,她跳下马背,小跑着扑进母亲怀里。苏日娜摸出手帕,为她拭去额头的汗渍,图伦雅眯起眼,在手帕上闻到一股清幽的香味。
“这手帕好软,”她说,“比刚出生的羊羔皮还软……阿娘,这是什么做的?”
苏日娜温柔地拍着女儿:“这是中原人编织的布料,是用一种虫子吐出的丝做成的,他们管这叫‘绸缎’……”
图伦雅歪着脑袋,湖水蓝的眼睛盯着那方典雅的丝帕:“绸缎?父汗是不是去中原了?”
苏日娜捏着她娇柔的脸蛋:“是啊……你父汗去中原打仗了,等他回来,会带着数不清的绫罗绸缎,还有盐巴、白糖、糙茶,图伦雅高不高兴?”
图伦雅知道“打仗”是什么,那意味着她的父亲将裹挟着血腥味回到家中,跟随父亲的勇士们会在腰间拴着仇寇的头颅,凭人头数量分得战利品。
“高兴,”小姑娘懂事地点了点头,蹙着秀丽的眉头,低声道,“可我更想父汗别去打仗……我想他留下来陪我,还有哈兰。”
苏日娜幽幽地叹了口气,将女儿更紧地搂在怀里。
“就快了,”她低声喃喃,“你父亲是草原的狼王,他的身后是成千上万的族人,他必须为了他们奋勇搏杀。等到仗打完了,他就该回来了……到时候,我们就能离开草原,搬到那片更加富庶的土地上,那里没有饥饿,没有寒冷,就算是冰天雪地也有吃不完的粮食,我的图伦雅会穿上绸缎做的衣裳,在中原人的皇宫里纵马驰骋,你的父亲也再也不会离开我们。”
图伦雅似懂非懂地看着母亲,她虽然懂事,终归太年幼了,并不能理解苏日娜这番话的含义。在她小小的世界里只有四个人——母亲、父亲和弟弟,只要能和家人在一起,每天都能在草原上跑马,她就心满意足。
北勒王庭以西是一带高地,九月的荒草尚未凋零,草窠深处足有半人多高。无数披坚执锐的中原将士匍匐其中,为首的定边侯举着千里眼,将王庭的动向收入眼底。
“北勒人的营房看似杂乱无序,其实很有章法,”杨帆轻声道,“最中央是贵族聚居地,四周守卫着精锐武士,再往外是普通牧民。一旦咱们发动冲锋,外围牧民必定示警,他们的武士会有足够的时间做出应对,防范外敌。”
天空突然传来一声长唳,海东青收拢翅膀,离弦之箭一般俯冲而下。杨帆抬起胳膊,将撒欢的猛禽接了个正着,凶猛的神鸟依偎在他怀里,鸟喙在肩甲处轻昵地蹭了蹭。
“本侯要的是北勒精锐的脑袋,对老弱妇孺不感兴趣,”杨帆轻声道,“我需要北勒人动起来。”
一旁的徐慎沉吟片刻:“侯爷若是信得过,在下愿意一试。”
两个时辰后,日影逐渐西斜,火红的彤云亲吻着草原尽头。尖利的鹰啼撕开烈火,飞驰而至的马蹄声惊动了北勒人。
强壮的北勒妇人拎起棍棒,将年幼的孩子护在身后,然而很快,她们的警戒解除了,只见飞奔而来的快马只有一骑,马背上伏着一个满面血污的男人,看模样像是草原上的牧人。
草原儿女素来热情,对路过的旅人也十分友善。几个年轻的北勒汉子迎上前,不要命地扯住马缰,马背上的男人挣扎着跌落,似乎想说什么,张嘴却咳出一串血沫。
“我……我有急报!”男人用地道的北勒语嘶声道,“中原……中原人来了!快带我去见可敕敦!”
第77章 火起
“可敕敦”相当于汉话中的“皇后”或是“王妃”,特指可汗的妻子。一般而言,北勒可汗会娶无数位可敕敦,却只有一位身份尊贵,有资格诞下未来的继承人。
图门对青梅竹马的结发妻子十分爱重,虽然成婚多年,却再未娶过别的女人。草原牧民提到“可敕敦”,只有苏日娜一人。很快,消息传到金帐,苏日娜放下怀里的女儿,蹙起长眉:“他说什么?中原人?”
“正是!”前来报信的北勒武士跪在地上,不敢仰视尊贵的可敕敦,“他是个流浪牧民,身上有刀伤,还中了好几箭。属下已经检查过,箭头正是中原人的劲弩,他拼死前来报信,说完这句话就晕过去了,属下已经将族里的巫医请去,打算将他救醒后再仔细查问。”
这个消息十分惊人,苏日娜却并未露出慌张——王庭是北勒人的大本营,图门就算倾巢而出,依然留下足够的精锐守护老巢。更何况,北勒人从小长在马背上,最不缺的就是快马,只要他们愿意,随时可以离开。
此时,“拼死报信”的男人已经被抬到北勒牧民的帐篷里,有人掰开他的嘴,将滚热的羊奶灌进去。巫医围着他念着神神叨叨的咒语,手里的胡杨树枝蘸着符水,将长生天的恩赐洒在“勇士”身上。
也许是灌下去的羊奶起了效用,也可能是长生天降下了恩德,很快,伤痕累累的男人苏醒过来。他似是被吓破了胆,在半梦半醒中剧烈抽搐,口中含混着听不明白的话,仔细分辨,似乎是反复念叨着“中原人”“快跑”之类的字样。
北勒妇人从水盆里绞了手巾,为他擦拭脸上的血污和汗水,男人打了个寒噤,蓦地睁开眼。他第一反应就是推开照看自己的北勒妇人,伸手去摸离得最近的利器,直到发现自己身处北勒人的帐房,才猛地脱了力。
“没事了,”北勒妇人安抚着拍了拍他的后背,将热腾腾的羊奶端到他面前,“喝了这碗奶,你现在很安全!”
男人渴得很,端起羊奶一饮而尽,末了舔了舔嘴唇,似乎有些意犹未尽。但他没有再要,而是嘶声道:“我要见可敕敦,我有非常重要的军情向她禀报。”
苏日娜已经收到武士回报,她虽然是北勒可汗的妻子,却不足以掌控北勒政局,当负伤的男人被带到金帐时,北勒的左右贤王已经等候其中。
左贤王阿什那是图门的叔叔,自小看着图门长大,情谊非同一般,右贤王泊尔金却是老可汗的小儿子。他的母亲曾是老可汗最宠爱的妃子,甚至一度想劝说老汗王改立这个小儿子当世子,只是被左贤王和北勒贵族联手打消。
男人只是普通的流浪牧民,从没见过这等阵仗,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甚至不敢抬头打量尊贵的可敕敦。只听上首传来一个粗哑的男人声音:“你怎么知道中原人来了?把话说清楚!”
男人定一定神,将来龙去脉大致说了一遍,无非是自己在放牧途中撞见中原人的军队,中原人想杀他灭口,亏得他拼死奔逃,才侥幸逃得一条性命。
“……中原人对我穷追不舍,幸好途中经过一条河流,我跳到河里,被水冲走,这才甩脱中原人,”男人战战兢兢说,“我看中原人来势汹汹,分明是冲着咱们王庭来的,赶紧抄近路来报信。”
左右贤王向来不睦,然而此事关关乎北勒存亡,谁也不会在这时闹内讧。右贤王眯眼睨着跪在地上的男人,冷冷道:“既然你掉落河里,耽搁了大半天,又怎能抢在中原人之前赶到王庭?”
男人被右贤王盯得直冒冷汗,恨不能将自己缩进尘埃里:“中原人不知道咱们王庭的具体所在,这会儿……估计还在草原上兜圈。我……我是抄近路来的,紧赶慢赶,才比中原人抢先赶到。”
右贤王还想说什么,左贤王已经冷冷道:“他身上中了不下三四箭,取出的箭头是中原人特有的劲弩,断不会有假……若不是中原人干的,还能是谁?”
右贤王笑了笑:“他自己啊……倘若他自己就是中原人的奸细,故意向我们传递假情报,这几处箭疮刀伤,就是他自己的杰作——用中原人的话说,叫做苦肉计!”
男人……徐慎在心里暗骂一声,面上却做出如假包换的惶恐与愤恨,砰砰叩头:“我不是中原人的奸细!中原人烧我营帐、杀我至亲,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我失心疯了才会给他们卖命!”
他似是急于证明清白,焦急地辩解道:“对了,我看到他们的领头人是个年轻将军,玄甲黑马,使一把长刀,力气大得吓人,一刀斩落就将牛羊砍成两截……我拼了命才从他的手里逃出来!”
右贤王收敛了笑容,瞳孔闪电般凝聚如针:“定边侯……杨帆!”
左贤王悚然一震,和上首的苏日娜飞快交换过一个眼神。
北勒人对定边侯杨帆都不陌生,五年前的那场战事来势汹汹,几乎将大半个草原席卷其中。北勒勇士的鲜血染红了碧绿的草场,堆叠如山的尸首几乎叫绰尔河的滔滔河水为之断流。
“定边侯……居然是定边侯!”右贤王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他果然逃过一劫……好,来的好!五年前,我奉父汗之命远赴回纥,没来得及和他碰面,今日倒要瞧瞧,这定边侯是不是如传说中的一般骁勇善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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