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景澈知道自己说不服杨帆——他是生意人,得失算得清楚分明,可这世上有些事,终究不是得失二字能概括明白的。
“……我手上的火铳队暂借给你,你带在身边,也能多些把握。 ”须臾,张景澈叹了口气,主动做出让步,“药材钱粮什么的不用担心,都交给我,只要有我在,就饿不着西北大营的将士。”
杨帆一忍再忍,还是没忍住,俯身凑过来,在他脸上亲了下。
第74章 宣抚
定边侯雷厉风行,前一天晚上点齐兵马,次日天不亮就要带人出关。他起身时已经尽量放轻手脚,榻上的张景澈翻了个身,突然探出手,腻腻歪歪地勾住杨帆衣袖。
“别走,”张景澈困得睁不开眼,含糊道,“不许走!”
窗外天光微明,一分一寸爬上床榻,杨帆俯身而下,将张景澈重新罩在自己的阴影里。他在张景澈脑袋上揉了把,将人压进枕头里,好好亲昵了一番:“乖乖待着,等我把图门那老小子的人头带回来给你下酒。”
张景澈拿被子蒙住脑袋,没好气道:“我才不要!血糊邋遢的,看着就倒胃口!你敢带回来,就不用进我的门了!”
定边侯哑然失笑,扯开被子,在张景澈脸上捏了把。
西北军动作隐秘,两万人出关硬是没激起水花。张景澈一觉睡到天光大亮,简单洗漱了,懒洋洋地进了帅帐。
此时已入九月,京城秋风渐起,西北关外之地更是朔风苦寒。帐篷里燃着篝火,卓九思煮了一壶奶茶,里头放了炒干的糙米茶。
“前儿个张公子送来一批牛羊,我瞧了眼,发现有几头母牛刚生了牛犊,奶水正是丰盛,就做主留下来了,”卓九思笑道,“这糙米茶是老百姓自己炒的,不值几个钱,胜在醇香可口,公子且尝尝。”
军营吃食不丰,多亏有张景澈资助,将士们才没断了口粮。哪怕是帅帐,也不过送了烤肉和面饼,再加几盘拌菜,就是顶好的盛宴。
张景澈不挑剔,用面饼裹着烤肉吃了,突然“哎呀”一声,露出懊恼的神色。
卓九思关切道:“怎么,可是饭食不合胃口?”
张景澈摇摇头:“就是想着远舟此次深入草原,肯定吃没好吃、喝没好喝……昨天该让人多宰几头牛羊,连夜做成肉干,让他带在身上。”
卓九思:“……”
卓将军两眼放空,有那么一瞬间,十分想将当众虐狗的张某人拖出去砍了。
北勒王庭深入草原,谁也不知定边侯此行会遇到什么麻烦,用完早食,张景澈接连写了两封信,一封发往回纥,一封送去开平卫。
卓九思知道张景澈生意遍布天下,却没想到他连开平都安插了暗桩:“张公子,您、您这是……”
“草原是北勒人的地盘,远舟虽勇冠三军,终究是强龙不压地头蛇,”张景澈一边运笔如飞,一边头也不抬道,“行兵打仗的事,我帮不上什么忙,只能给北勒人多找点麻烦,让图门一时半会儿顾不上自己老巢。”
卓九思心说:您这要是“帮不上什么忙”,我们还要不要活了?
张景澈在开平安插了暗桩,那并非出身幽云卫的密探,而是当地边民。开平卫深入草原,当地人大多以放牧为生,张景澈曾派人深入草原,借行商之名探听北境军情。前两年,草原遭遇罕见的风雪,边民牛羊死了不少,亏得张景澈动用手上的商贸网络,将南边的粮食调来北疆,大批量换购牛羊,才解了北境的燃眉之急。
这番交易是在朝廷眼皮底下进行的,驻守开平卫的都指挥使全然不知。边民久居塞外,爱恨分明,谁帮了他们,谁就是他们的朋友。张景澈向他们许诺,日后但凡遇到灾年,他都会调配粮食换购牛羊。此举正中边民下怀,他们把张景澈当成救命的恩人,自愿充当他的耳目与眼线。
张景澈给开平卫的信件很简单,只是让他们自发组织民兵,配合当地卫所抗击北勒,务必将北勒人的脚步拖在开平一带。边民不明所以,却一口应承下来,他们相信张景澈自有用意,不会让自己白白送死。
与此同时,张景澈发往回纥的信件就麻烦得多,丁如安一目十行地扫完,眉头人眼可见地拧成疙瘩。
“要我设法说服回纥出兵,从侧翼侵扰北勒,转移开图门可汗的目光?”他自言自语道,“主子还真是甩了个大麻烦给我。”
新上位的回纥女王曾经追随张景澈多年,和丁如安也称得上熟识,但是这点交情远远左右不了回纥国政——一旦回纥出兵,就意味着彻底撕毁和北勒人订下的盟约。若是中原胜了还好,如若不然,以图门可汗睚眦必报的性子,必定掉头西向,找回纥算账。
梅霓雅不愿和北勒贸然对上,那是雄踞草原的庞然大物,一旦亮出爪牙,就算山河千里的中原大地都要为之悚动。梅霓雅自问智计手段不在任何人之下,终究吃了根基尚浅的亏,她在与回纥群臣的拉锯中缓缓夺得主动权,却仍旧无法凭一人之力左右朝堂。
“丁先生的意思我明白了,但是这事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梅霓雅深谙推脱之道,不动声色地打着太极,“我毕竟是女流,哪怕是国主之尊,依然人微言轻,这事还得看各位老臣的意思……”
梅霓雅的反应不出张景澈所料,针对她可能有的说辞,张景澈一早送了锦囊妙计。闻言,丁如安不愠不怒,只是微微一笑:“陛下……想把回纥朝政完全捏在手心里吗?”
梅霓雅一愣:“先生的意思是……”
丁如安给自己倒了碗酒,在马奶的醇香中惬意叹息:“陛下无法左右朝局,不是因为您智计逊色于人,也不是因为你生而为女子,而是您根基尚浅,还没来得及将回纥大军握在手心里。”
“您心中未尝不知道,北勒是一头恶狼,随时随地可能反咬人一口。与之相比,中原人虽然稍显迂腐孱弱了些,却更合适开诚结盟。”
梅霓雅垂目沉吟,没说话。
“既然如此,在下倒是有个折衷的法子,”丁如安从回纥女王的沉默中读出了意动,诡秘地眯起眼,“这两年年成不好,回纥国库亦是入不敷出,虽有丝路商道补充关税,终究是杯水车薪……既然如此,陛下不妨晓以利害、许之重利,向民间……乃至军中招募有志之士,组成志愿军,以民间自发的名义发兵草原,共剿北勒!”
饶是梅霓雅见识不浅,也被丁如安这番天马行空的言论惊呆了,脸上罕见露出惊容,半晌回不过神:“什、什么?以民间自发的名义?”
“不错!”丁如安笑了笑,“自古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只要军饷给得丰厚,自然有活不下去的老百姓……乃至军中将士自愿应征。用‘民间自发’的名义将这些人征召起来,简单训练后派往草原,若是胜了,那是回纥‘深明大义’,中原皇帝领的是您这位回纥女王的情。若是讨不到好,那也是志愿军‘自作主张’,日后北勒怪罪,您大可将责任推到这些百姓和将士头上,有中原在旁虎视眈眈,图门可汗想必不会撕毁与回纥之间的盟约。”
梅霓雅跟随张景澈多年,学了不少“义不掌财”的手段,却还是被丁掌柜的恬不知耻震惊了。好半天,回纥女王才艰难地回过神,仔细琢磨片刻,终于明白这是一桩无本万利的买卖。
“用我回纥的钱粮,招募回纥兵将,最后解的是中原的危局,”梅霓雅险些被气笑了,“丁先生的算盘打得太精了!”
丁如安不慌不忙:“钱粮不必回纥出,在下自会一力承担,不过对外,陛下大可承认是自己掏的腰包。”
梅霓雅秀眉微蹙:“这是何意?”
丁如安若有深意地弯下眼角:“钱粮是陛下掏的,征召将士感念的自然是女皇陛下的恩情……等到得胜归来,战果赏赐想必更加丰厚。到时,这些兵将就算不是陛下嫡系,眼中心底也不会再有旁人。”
梅霓雅将这番话放在脑中回味片刻,终于理清了丁如安的打算。
丁如安掏钱掏粮,却将这个顺水人情送到回纥女王手里,招募的兵将吃着女王的粮饷、拿着女王的银钱,自然成了梅霓雅的嫡系。待到日后,大军得胜归来,这些精兵猛将便成了梅霓雅与群臣叫板的底气,她不费一个铜板,就能平白得到一支不逊于正规军的武装部队。
慷他人之慨,何乐而不为?
梅霓雅深吸一口气,强行按捺住砰砰乱跳的心口,她知道丁如安财大气粗,却还是万万想不到,此人……或者说,他背后的张景澈手笔如此之大,甚至不惜做赔本买卖,替回纥养起一支强兵。
“公子曾告诉我,任何毫无缘由的好意都值得人警惕……哪怕是来自你的盟友,”梅霓雅轻言细语,“丁先生如此慷慨……不像是您的做派。”
“毫无缘由?”丁如安淡淡一笑,“我朝将士为国征战,哪怕血染沙场也在所不惜。丁某无能,除了黄白之物,再无所长,若是光靠砸银钱就能砸出一支强军,让我将士少些伤亡,就算倾家荡产,在下也甘之如饴。”
他掷地有声,梅霓雅不由怔住,须臾反应过来,轻轻叹了口气:“千金易得,国士难求……有如此能人却不知善用,中原皇帝真是气数已尽。”
丁如安不以为然:“在下可不懂什么治国之道,只会赚钱,朝堂诸公自然看不上我这等满身铜臭的商贾之人……倒是陛下,机会就在眼前,您是否愿意搏上一搏?”
梅霓雅露出货真价实的心动。
她虽为女子,却并不畏惧豪赌,正是因为赌赢了,才能坐拥回纥江山,从一个卑贱的女奴之女,一步步爬上国主之位。如今,人生中的第二场豪赌摆在她眼前,输了固然万事休矣,但若赢了,她就有机会将偌大的朝堂……乃至四境兵将握入手心,真正一言九鼎。
这个决定并不容易下,梅霓雅闭一闭眼,在万籁俱寂中艰难地做出决断:“……征募兵将的钱粮不是小数目,眼下战事危急,丁先生真有把握在短时间内筹到?”
丁如安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微微一笑:“关于这一点,在下已经有了章程,陛下若是不赶时间,不妨听我细说一二?”
当晚,一只信鹰从高昌城升起,悄无声息地隐入夜色。雄鹰跨越千里大漠,在次日天色将明之际降下云头,落在早起巡营的徐慎手里。
徐慎认出从回纥来的信鹰,当下不敢怠慢,第一时间送到张景澈手里。信鹰足环上附着一封短信,上面只有简单的一行字:一切顺利!
张景澈紧绷的肩膀松弛下来,长出了一口气。
他虽是白身,手头的事却一点不比卓九思这个副将少——要支应军饷、调配粮草、随时监控北勒动向……一条条线从他手里延伸出去,在短短数日内贯通中原千里江山,纵横织就一张铺天盖地的“网”,将四方“血液”源源不断地输送西北。
他动作很快,各项事宜安排得井井有条,却不知一场泼天风雨即将降临头顶。或者说,他一早预料到这一日,早来晚来分别不大。
——定边侯潜入草原半月后,从京城出发的宣抚使团终于姗姗来迟地抵达西北大营。
宣抚使团是在月前出发的,原本早该到了,只是带队的正使是个太监,名叫虹露,与月照一样,都是出身东宫的天子嫡系。他刚到陕西境内,就听说西北大营爆发疫症,搜集了好些草药和良医,唯恐离得近了染上疫病,便借口水土不服,在宝鸡一带盘桓了半个多月。直到听说疫情消弭,染病的将士也逐渐康复,这才打出使团旗号,大摇大摆地驾临玉门关。
宫中太监向来看不起边将,嫌他们粗声大气,不懂看人眼色。边将同样看不惯太监,分明是伺候人的阉宦,却仗着天子威仪,摆出天大的架子,仿佛多金贵似的。
但是这回情况不同:一来,之前送军粮的星凝被定边侯一记下马威吓破了胆,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后来者心有余悸,轻易不敢撩定边侯的虎须。二来,兴隆帝听说定边侯病重,特意派人慰问探视,此时摆架子,有违兴隆帝收拢军心、施恩于人的初衷。
正因如此,见到卓九思,虹露满面堆笑,口口声声地奉承道:“咱家给卓将军道喜了!陛下听说西北将士作战勇猛,击退北勒蛮子,圣心甚悦,特命咱家前来劳军,还带了赏赐和军饷……对了,侯爷呢?怎么不见他出来接旨?”
卓九思心头“咯噔”一下,面上却不露声色,做出如假包换的愁苦:“不瞒公公,我家大帅得了疫症,反复多日,至今尚未好转……军医叮嘱了,不能见风,怕是见不着了。”
第75章 犒军
虹露此次奉皇命前来,除了劳军犒赏,也为探视定边侯。听卓九思这么一说,他忙道:“早听说西北大营发了疫病,连杨帅都病倒了,皇上急得什么似的,这才命咱家赶着来西北!咱家在宝鸡时,听说疫病已经控制住了,怎么大帅还没见好?”
卓九思唉声叹气:“公公有所不知,原本是见好的,可是前儿个北勒大军来犯,大帅拖着病体部署筹谋,没能好好休养,以致病上加病,这会儿还在帐房养着呢。”
卓九思不知虹露的来意,但他明白,这小太监一双笑弥勒眼里藏着的,其实是兴隆帝疑虑又猜忌的视线。
更要命的是,杨帆此次深入草原,乃是矫诏出兵——事先压根没跟朝廷打招呼。若是大胜就罢了,若是败了,朝中那帮满口仁义道德的老顽固,第一个不会放过定边侯。
卓九思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暂且瞒下这事,幸而他们提前两天得悉宣抚使团抵达西北大营的消息,还有时间安排一切。片刻后,卓九思“却不过”虹露的一再要求,将人引到隔离区,又谆谆叮咛道:“这病是会过人的,公公只在门口瞧一眼就好,千万别往里去。”
虹露连声答应,扒着门口伸长脖子,只见屋里没点灯,暗沉沉的,行军床上蜷着一个人,露出半张蜡黄的脸,看形容确实是定边侯,只是比起京中时消瘦了许多,几近形销骨立。
虹露闻到一股浓重的药汤味,不敢再往里走,连声道:“这是怎么着?好端端的,大帅怎就病成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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