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景澈亲自训练的信鹰,认路能力甚至在信鸽之上,不过一天一宿,已经飞回玉门关内。它收拢翅膀,准备降下云头,谁知险恶的破空声就在这时传来,信鹰灵巧地打了个旋,暗箭擦着翅膀过去,带下两根羽毛。
信鹰被激怒了,仰头发出一声长唳,越发密集的弩箭雨点般射出,信鹰在箭雨里左支右绌,拍着翅膀发出愤怒的嗥叫。眼看一只弩箭堪堪逼至近前,斜刺里突然炸开一记锐响,不知从哪飞来一只箭,后发先至地射断了弩箭。
信鹰挨了半日欺负,终于见到熟人,当即飞窜过去,收拢羽翼停在那人肩头,委屈地又抓又挠。
来人收起长弓,正是镇守西北大营的副将卓九思。他安抚地摸了摸肩头信鹰,淡淡撩起眼皮:“刚才是谁放的箭?”
信鹰得了靠山,狐假虎威地怒嗥一声。
将士们面面相觑,少顷,走出来三四个精壮汉子。卓九思微微眯眼,只见这群人穿着铠甲,却不是西北大营制式,而是禁军常见的明光甲。乍一瞧人高马大,脚步却出奇的轻,踩在地上猫垫似的,听不见半点声息。
“都是练家子,”卓九思脑筋转得飞快,“而且不是西北大营的人!”
为首的汉子主动上前,抱拳行礼:“卑职幽云卫副统领萧何山,见过卓将军。”
卓九思的猜测被证实了,他毫不意外地想:“果然,幽云卫也来了。”
幽云卫是张景澈一手磨出的利器,在他假死离京后交到韩洵手里。但杨帆和卓九思都不认为兴隆帝会毫无保留地信任韩洵,因为他是张景澈提携上位的人,跟随他多年,忠心耿耿。
以当今的性情手段,扶持新人牵制韩洵已经是极温和的做法,而眼前的萧何山显然是刘彦昭看好的棋子。
卓九思对当今猜忌功臣的做法不予置评,但这里是西北大营,就算是天子亲军也不能为所欲为。他安抚着肩头信鹰,脸色显而易见地沉下来:“此乃西北大营驯养的信鹰,就算你是天子钦使,也不能擅自射杀!”
萧何山不慌不忙,主动请罪:“是卑职孟浪了,卑职不知这头鹰是将军驯养的,还当是哪里来的畜生,一时技痒,才和同袍打赌猎杀……还请将军恕我等不知之罪。”
他主动放低姿态,卓九思反而无话可说,此人毕竟是天子亲信,卓副将就是再恼,也不好因为一头信鹰就将人治罪。他正要走人,萧何山忽然懒洋洋地唤住他:“卓将军请留步。”
卓九思脚步一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萧统领有何见教?”
萧何山上前两步,嘴角含着高深莫测的笑意:“卑职见这畜生脚上戴着足环,似乎是有信报传来……若是紧急军情,将军可否知会一声,卑职也好向天子回禀?”
他话里话外暗藏机锋,卓九思却不接招,冷冷道:“事关军情机密,若无大帅许可,任何人不得擅自泄露,违者当以军法处置!”
萧何山还想再说什么,卓九思已经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西北军并没将天子亲兵放在眼里,这是萧何山踏进西北大营的第一天就察觉到的事实——正如张景澈所料,虹露只是明面上的幌子,宣抚使团实际上的话事人是这位幽云卫副统领。
刘彦昭毕竟不是昏聩的先帝,他很清楚,一个长居深宫、手无缚鸡之力的太监不是西北军汉的对手。自从抵达西北大营,虹露打着“天子近侍”的招牌,拉了一打仇恨,可真正办实事的人却是萧何山统领的幽云卫。
张景澈和卓九思反复揣摩过,宣抚使团以犒军为名,实则另有目的,这个目的极有可能与张景澈有关。更麻烦的是,刘彦昭似乎笃定张景澈与西北大营存在某种关联,哪怕这些天,幽云卫明里暗里将西北大营搜了个底朝天,宣抚使团依然安安稳稳地驻留原地,半点没有拍屁股走人的意思。
“这不对劲,”卓九思紧蹙眉头,心想,“张公子的安排可说是万无一失,就算幽云卫当面,也绝对认不出他……这帮人到底是从哪看出的破绽,以至于紧咬着咱们不放?”
卓九思很想跟张景澈商议一番,可惜宣抚使团一日不走,他就不能明目张胆地去见张景澈,只能等到夜深人静,借着巡营的名头,前往隔离营房逗留片刻。与此同时,在卓将军跟前碰了软钉子的萧何山回到营地,刚背了人,方才含笑的脸色就阴沉下来。
宣抚使团住不惯军中营帐,不惜耗时费力地拉来木料,就地建起板屋。饶是如此,虹露亦是叫苦不迭,他自小在刘彦昭身边伺候,吃穿用度无一不精细到了极致,哪过得惯西北的苦日子?没两天就叫苦不迭。
“我的萧统领啊,咱们还要在这儿住多久?”虹露连声抱怨,“您瞧瞧这儿,吃没好吃、喝没好喝,是人待的地方吗?再住下去,咱家怕是挨不到回京那一日了。”
萧何山冷冷睨了他一眼:“公公倒是比定边侯还金贵……人家一品军侯还没说什么,你先叫起屈来。”
虹露委屈地嘀咕道:“那能一样吗?侯爷是武曲星下凡,勇冠三军,哪像咱家?挨了一刀的家伙,从小长在宫里,什么时候吃过这种苦头?”
萧何山不耐道:“你别忘了咱们这趟来的差事!过去这么久,连个鬼影子也没找见,若是回了京中,你我如何向圣上交代!”
第79章 刺杀
萧何山此行的目的确实与张景澈有关——离京之前,兴隆帝特意将人叫到跟前,吩咐了两件事:第一,查明张景澈的下落;第二,倘若见到本人,不论付出何种代价,也要将他毫发无伤地带回京中。
萧何山一点也不感到意外。
他听过前锦衣卫指挥使的声名,也知道幽云卫是张景澈一手创建的。在萧何山的印象里,张景澈早在四年前自裁身亡,他从没想过,有人会胆大包天到将诏狱中的死囚偷梁换柱。更没想到,这个本该惶惶如丧家犬的前锦衣卫指挥使竟有能耐打通海路商路,做起偌大一盘生意。
正因如此,当萧何山辗转得知张景澈还活着时,心中的震惊无以复加。更让他吃惊的是,韩洵居然对这一切早就知情,并且自作主张地瞒下消息。
那一刻,萧何山终于知道刘彦昭将自己放在韩洵身边的目的,御座上的天子早就怀疑豢养的猛犬起了异心,只是不愿立即撕破脸,这才用扶持新人的办法牵制下属。而萧何山果然不负兴隆帝的期望,将这条被瞒下的信报送入勤政殿,这才引发之后的轩然大波。
萧何山料到刘彦昭会命他查明钦犯的下落,也做好了抓捕的准备,但他没想到,天子会让他将人毫发无伤地带回京中。这意味着抓捕的难度凭空增添了许多,哪怕伤亡惨重,他们也必须将人活捉。
然而张景澈太狡猾,早在宣抚使团还没抵达西北大营的一刻,他就嗅到风雨欲来的气息,居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萧何山能感觉到他并没走远,然而搜遍西北大营,依然一无所获。
找人是幽云卫的任务,虹露一概不问,只管向军中将士转达天子旨意,顺带确认定边侯的境况。眼看杨帆抱病在床,一时半会儿没有痊愈的意思,太医也给不出个准消息,他待腻味了,又耐不住西北艰苦,只想早日回到繁华富丽的京中。
“不是咱家抱怨,您都把西北大营里里外外查了个遍,那姓张的就是只耗子,也该露出尾巴了吧?”虹露嘀咕道,“找了这么久,连个人影也没瞧见,说不准他早不在西北大营,再待下去也是白费时间。”
萧何山睨了他一眼:“那人一定还在西北大营……就算不在,也不会离得太远,多半在用某种方式与军中将领保持联络。”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眯紧眼:“这个与他里应外合的人,极有可能是西北军的副将——卓九思!”
虹露奇道:“你怎么知道?”
萧何山一字一顿:“因为定边侯尚在病中!杨侯是西北军的主心骨,他一日不能起身,西北军就一日军心不稳,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不会撂开不管的。”
萧何山没见过张景澈,但这不妨碍他从这人的行事做派中推断出他的脾性。在萧何山看来,张景澈的处事手段经常有自相矛盾之处,时而狠辣到不可思议,时而又优柔寡断得过了头,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没有片刻妥协和解。
一开始,萧何山想不明白,但是很快,他想到一个可能——所谓的“天生反骨”“心狠手辣”只是表象,张景澈不忠于任何一派势力,甚至不忠于天子,心里只有四个字:社稷和百姓。
萧何山头一次见识这种吃力不讨好的蠢货,本以为手到擒来,谁知张景澈的狡猾远超自己所料。萧何山在西北大营盘桓数日,依然跟没头苍蝇似的,连气带恨,对张景澈的评价又上了一层楼。
“难怪天子这般如临大敌,”萧何山服气地想,“这人……果真不好对付!”
卓九思耐着性子熬了半宿,好容易等到半夜,若无其事地换好甲胄,提着佩刀出门巡营。幽云卫的探子跟在他身后,漫无目的地兜了小半圈,就见这位卓副将直奔隔离营而去——隔离营与寻常将士的宿营地之间竖起藩篱,更有重重守卫,纵然是幽云卫的好手,也轻易越不过去。
幽云卫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看着卓九思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两人对视一眼,一人留在原地盯梢,另一人飞奔去向萧何山报告。
卓九思若无其事地走到帐房前,冲左右使了个眼色,亲卫会意,握刀守在门口,卓九思撩起帐帘,矮身钻了进去。下一瞬,漆黑的帐内亮起烛光,张景澈吹灭火折,顶着亲娘都认不出的易容脸,微微笑道:“卓将军,在下等你半宿了。”
卓九思歉意道:“劳公子久候,实在是幽云卫阴魂不散,在下费了好些力气才将人甩开。”
张景澈撩起眼帘:“幽云卫?确定是幽云卫?”
卓九思点了点头:“确定!此人姓萧,名何山,乃是幽云卫现任副统领,更是韩洵的副手……个中利害,张公子应该心知肚明。”
张景澈微微颔首:“明白……他是牵制韩洵的一枚棋子,也是当今安插在幽云卫中的眼线。”
他顿了顿,连讥带讽地勾起嘴角:“朝臣都道当今清明仁爱,与先帝不可同日而语,如今看来,这天子固有的疑心病,他是一点没缺。”
卓九思不好跟着“在逃钦犯”一起臧否九五至尊,若无其事地转开话题:“在下深夜造访,是为了两件事——大帅从草原传消息回来了。”
张景澈果然转了心思:“果真?远舟可还安好?”
卓九思含笑递上信笺:“公子自己看吧。”
张景澈一把夺过纸条,展开时手指居然在微微颤抖,待得一目十行地扫完,他终于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意:“他果然做到了……”
“大帅击溃北勒王庭,斩敌首千余!”卓九思压低声,字句间透着说不出的兴奋与迟疑,“北勒贵族仓皇东逃,消息传到开平卫,图门可汗势必要率军回援……大帅有心半途截击,又担心逃走的北勒人杀一个回马枪,届时腹背受敌,难免顾此失彼。”
张景澈沉吟着轻敲桌案:“朝廷的宣抚使团还没走,西北大营不能贸然出击,万一露出破绽,之前的种种心血付诸东流不说,远舟也会背上‘擅自出兵’和‘图谋不轨’的罪名。”
这正是卓九思担心的,定边侯不在,他暂代主将之职,实在没人商量,只能来向张景澈请教:“军情紧急,是一定要设法出兵的,只是宣抚使团这边……若是能寻个法子,让他们早些离去就好了。”
“宣抚使团姑且不论,远舟既然发来信报,兵是一定要出的,”半晌,张景澈道,“但是西北大营不能动,更不能叫幽云卫看出破绽……这事我来办,总不会让远舟被北勒人欺负了去。”
卓九思:“……”
这护犊子的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定边侯是他家倒插门的小女婿。
卓九思见识过张景澈的能耐,对前锦衣卫指挥使有种近乎盲目的信任,此际得了他的承诺,便没来由地认为“这事稳了”。
“那就拜托张公子了,来日北勒授首,功勋册上必有公子一笔!”卓九思感激地说道,“另外还有一事——这些日子,幽云卫分明将军营里外搜了个遍,明知没有收获,却迟迟不肯动身离京,我心里不放心,想跟公子讨个主意,依你之见,幽云卫会不会是发现了什么端倪?”
张景澈没立刻答话,一声不吭地思忖了好久。
“是我大意了,”他沉声道,“当今既然知道我尚在人世,多半也猜得出,我能逃过一劫,少不了远舟相助。他对我有相救之恩,我断没有舍他而去的道理,就算不留在西北大营等消息,也不会立刻远遁。”
卓九思有点发急:“那可怎么办?总不能这么干耗下去……大帅总有班师归来的一日,要是被幽云卫撞见了,岂不是要坐实擅自出兵的罪名?”
“撞见倒也没什么,只要是大胜而归,即便是幽云卫也不敢轻易发难,”张景澈对他安抚地笑了笑:“放心,总会有法子的。”
对张景澈来说,幽云卫就像一根搅屎棍子,虽然难缠又棘手,但也不至于浪费太多心力。此时此刻,他满腹心神都被千里之外的战局牵动,目光望向窗外,与水草深处的某人一触即分。
“这是最后一役,”张景澈漫不经心地想,“赢了,就是名垂青史!”
远在开平卫的图门可汗并不知道,他的死对头正准备用自己的脑袋,成就定边侯“千古名将”的声誉。信鹰飞得很快,暗桩的手脚也不慢,不到十日,远在开平卫的图门就得悉了北勒王庭的变故。
彼时,北勒铁骑正对开平卫发动最猛烈的一波攻势,他们甚至仿效大殷军队建造了投石炮,巨大的石块从天而降,疾雨似的砸落墙头,开平驻军猝不及防,血肉模糊的倒了一片。
更要命的是,城墙架不住这般狂轰滥炸,轰然塌了半边。北勒人心中狂喜,拼着最后一口气,山呼海啸般冲上前,开平驻军不甘示弱,调集最后一批弓弩运上墙头,用箭雨和拒马强行挡住北勒人的猛攻。
图门可汗亲自压阵,眼看麾下精锐久攻不下,他振臂一挥,大氅从肩头脱落,纵声长笑道:“取我的强弓来,看我如何射落中原人的大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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