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日娜曾是草原上数得着的美人,她说这番话时,眼睛里闪烁着难以形容的光华。左贤王不由低下头,不敢直视那双眼睛,右贤王轻轻嗤笑一声,可是当苏日娜将目光转来时,他同样没说什么。
“泊尔金,你是北勒的右贤王,也是父汗最宠爱的儿子,”苏日娜淡淡地说道,“他把北勒八部交给了我的丈夫,却将一手栽培的死士留给了你,这些是我草原最精锐的战力,带着他们,去找回纥人,如果他们愿意收留你,你可以留在那儿……但是从这一刻起,你再不是草原的儿子,也再不是图门的兄弟!”
泊尔金倏尔抬头,惊怒交加:“你说什么?你怎么敢!”
苏日娜不再看他,又转向左贤王:“王叔,你是我丈夫的长辈,从小看着他长大。我恳求你,带着我的女儿和族人们往北去,寻找新的绿洲。如果我的丈夫能夺回王庭,我会亲自迎接你们回来。如果不能……你们就是北勒最后的血脉,要好好活下去!”
须发斑白的左贤王悚然震动:“不、不行!图门临走前将你们母子俩托付给我,我不能违背他的嘱托!”
他咬了咬牙,在天人交战间下定决断:“好,我们一起回去!狼王的铁骑曾经击败中原人,这一次,我们将重现当年的荣光!”
他举臂向天,弯刀反射着寒光,数千北勒勇士仰首长啸,发出狼一般的嗥叫。
王庭的反应没有出乎杨帆与张景澈的意料,只是他们没想到,重振士气的并非左右贤王,而是一个女人。
这是一场异常艰苦的遭遇战,很快,北勒和中原最精锐的两支军队将在草原深处相遇。
谁也不无法预料这场战争的结果,在某一个深夜,金帐中的北勒可汗呕出一口忍耐的血,接过亲卫的手巾拭净嘴角,几不可闻地说道:“我的时间不多了……不能再耽搁下去。”
“传令京中……赤狼,该动起来了!”
第81章 回援
转眼临近十月,京城的风声越发凛冽,这一晚,兴隆帝是在风雨大作中惊醒的,闪电划过夜空,雪亮的冷光照彻殿阁,刘彦昭在金帐中坐起,额角的冷汗打湿了鬓发。
他在梦里看到一张血肉模糊的面孔,一开始,他以为是“自裁狱中”的张景澈,后来发现不对,那人披头散发、宫装丽服,分明是当年难产而亡的淑妃。她站在浓雾深处,瞪着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九五至尊。
刘彦昭一直不愿想起淑妃,因为自觉对这个女人有愧。他猜疑过淑妃,也嫉恨过淑妃,而当他得悉真相,弄清自己一直以来误解了张景素时,已经再没有补救的机会。
刘彦昭依稀记得,淑妃去世时也是个雷雨夜,殿外电闪雷鸣、风雨如晦。女子生产的尖利哀鸣混杂在风雨声中,格外具有穿透力。
刘彦昭没有去看淑妃,他甚至对自己的第一个孩子提不起兴趣,那时的他,满心满念都是远在山东的张景澈,想他的生死未卜,恨他的寡情淡漠。
真正让刘彦昭无法接受的,是张景澈一介外臣宁可自污其身,和天子的妃嫔纠缠不清,也不愿接受帝王的爱意。
虽然许久之后他才知道,自己冤枉了淑妃,也冤枉了张景澈。
这让刘彦昭既痛恨,又愧疚。
当晚值夜的是月照,他跟随刘彦昭多年,对天子的起居习惯了如指掌。听到内殿的动静,月照盛了碗宁心安神的桂圆莲子燕窝羹,弯腰端进去。
“陛下,”月照毕恭毕敬道,“今晚电闪雷鸣,怕是惊到您了,喝点燕窝羹定定神吧。”
帐内窸簌片刻,探出一只手,刘彦昭接过燕窝羹,却没往嘴边送,而是怔愣半晌:“朕记得……淑妃当年最爱喝燕窝羹?”
月照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刘彦昭口中的“淑妃”是业已过身的张景素……死了已经快五年了。
张淑妃是兴隆帝心头的一根刺,她的意外身故间接促成了刘彦昭与张景澈的决裂,这些年来,没人敢在兴隆帝面前提起她,连吴太后要劝解,也得委婉地拐几道弯。
月照猜不透天子的心思,只能赔笑道:“陛下好记性。”
刘彦昭对着内宦这张低眉顺眼的脸,实在好生腻味,摆手示意他退下。
月照在外殿挨到五更天,听着里头没动静了,这才将差事交付给前来换班的小内宦,自己回了专供内宦休息的庑房。他现在是正四品的总管太监,在勤政殿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底下的小太监见了他,都得毕恭毕敬地喊一声“月公公”,上赶着来讨好。
庑房里温着暖炉,茶水点心一溜备好。跟在月照身边的小内宦趋步上前,伏在他耳畔低声道:“月公公,傍晚时分,慈宁宫来人传了话,说是风雨过后,明儿个必定是大晴天,御花园有几品新菊开得正好。若是圣上得空,您不妨引着陛下去御花园转转,就当解闷了。”
月照听出言外之意:“怎么,太后又安排了新人?”
小内宦赔笑道:“奴婢人微言轻,怎么懂得这些?只知道御花园秋色正好……若是圣上看入了眼,不也是公公的功劳?”
月照没说话,就这么安静地看着他。
小内宦在他漠然的注视中逐渐白了脸,膝弯一软,直挺挺地跪在地上,拼命叩头:“奴婢该死,奴婢知错!是奴婢自作主张……求总管饶了我这回,下次再不敢了!”
月照沉默片刻,“咯”地笑了声:“皇上是咱们的主子,太后也是这六宫的主子,你听主子的话办事,何错之有?我还要赏你呢!”
小内宦只当月照在说反话,兀自满口求饶地磕着头。月照听着动静,微微有些不耐烦:“起来!”
小内宦的额头已经磕破了,他惊疑不定地抬起头,只见月照瞧也不瞧他,自顾自地扬起下巴:“好了,破了相,日后还怎么在御前当差?去洗洗干净,这事我知道了。”
小内宦战战兢兢地下去了。
月照探手入怀,摸出一张字条,上面没有只言片语,只有一串意味不明的数字。这本是幽云卫传递消息的密法,月照久在天子身边,也学了些皮毛,数字对应的是页数和行数,用作母本的书就是《礼记·孔子闲居》。
那是记载圣人言行的经文,如今却用来传递谋逆犯上的线报,这让月照感到报复的快意。他对照母本,将数字象征的字句一一列明,恰好连成一句话:帝都当乱,帝星荧惑。
月照将字条移近火烛,烧成一撮难分彼此的灰,烛光映照着他的侧脸,内宦清秀苍白的面孔被光影扭曲了。
帝都风雨凄厉,千里之外的草原深处,图门率领的北勒精锐终于赶回王庭。迎接他们的是满地狼藉,往日水草丰美的乐土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废墟上冒着袅袅青烟,不时有秃鹰长唳着俯冲而下,在烧焦的残骸间跳动啄食。
北勒人呆愣在原地,饶是早有准备,依然被眼前的惨状惊呆了。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受了惊的秃鹰振翅向天,头顶传来海东青的锐鸣,破空声陡然响起。
“中原人!”霍森拔出长刀,声嘶力竭地吼道,“迎敌!”
等待已久的弩箭密雨般落下,北勒人粗制滥造的皮甲抵挡不住强弩的劲力,炸开汹涌的血花。然而他们很快反应过来,第一时间稳住阵脚,向中原人发动冲锋。
北勒骑兵横扫草原,最大的倚仗就是战马和勇士。战意昂扬的北勒武士仿佛饥饿的群狼,朝着猎物亮出狰狞的爪牙。两边短兵相接,从势均力敌逐渐变成摇摆不定,当胜利的天平逐渐向北勒一边倾斜时,偷袭的中原军不假思索,发出了后撤的信号。
北勒人不容他们逃窜,带着嗜血和愤恨紧追不舍。两军追逐过繁茂的草场,当靠近河流时,飞驰的北勒战马忽然失去平衡,猝不及防地失了前蹄。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霍森始料未及,他定睛一看,发现荒草深处挖了无数坑洞,埋伏许久的中原人揭开草皮伪装,从坑洞里源源不断地冒出。他们早有准备,手中的长刀专砍马蹄,北勒人被迫坠马,跟敌人进行近身肉搏。
霍森意识到自己中计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将延伸的战线撤回来,然而北勒人被中原军遛出太远,战线拉成细细的一条,当埋伏在草丛中的中原人发动突袭时,后援便轻而易举地截断了。
大地突然出现剧烈的震颤,仿佛巨兽经过时发出的动静。地平线上浮起浓重的阴影,千军万马浓云一般卷来,眨眼到了近前。
领头的男人玄甲黑骑,用手背蹭去脸上溅落的血痕。
“图门在哪?”他挥刀猛斩,人头滚落到霍森的马蹄前,北勒大将抬起头,在雪亮的刀光中对上一双杀气四溢的眼。
“交出图门,缴械投降,”定边侯轻声道,“我可以饶你一条性命!”
霍森被激怒了,他一夹马腹冲上前,挥刀劈砍向杨帆。定边侯将长刀使成了重锤,每一下都带着劈山撼海的力道。只是几下,霍森的虎口就崩裂了,鲜血染红了刀柄,他发出狼一样的嘶吼,却在杨帆的穷追猛打之下被迫后退。
“撤,快撤!”霍森高呼,“保护可汗!”
北勒骑兵簇拥着一辆巨大的马车,华丽的金帐垂落覆地,武士们驱赶着战马,试图拖着马车调转方向,还没挪步就被疾追而至的西北军一刀斩落。
“马车里就是图门!”追击的中原将领大声道,“杀了他!替兄弟们报仇!”
西北军蜂拥而上,杨帆却在情势大好时嗅到危险的预兆,大吼道:“小心,别中了敌人的诡计!”
将领闻声止步,然而已经晚了,北勒人用力一扯粗绳,华丽的金帐四分五裂,里头居然没有人,而是一排密密麻麻的强弩,弩箭飞蝗般射出,中原军倒了一排。
“该死!”梁宜怒吼,“北勒人早有准备!”
霍森盯着杨帆,眼神阴冷:“既然来了……就留下来吧!”
北勒人的强弩远远不如西北驻军的床子弩,饶是如此,也够西北军喝一壶的。他们在弩箭横飞中飞速撤退,北勒军趁势追上,从四面八方截断中原人的后路。
杨帆很熟悉北勒军的阵型,他们的战马精锐,因此喜欢用两翼夹击的方式包抄敌人。但是这一次,他们失策了,因为当北勒军的左右前锋形成合围之势的一刻,西北驻军突然往两边撤开,一支全新的骑兵填补住缺口,小臂上架着两尺长的火铳。
“轰”一声巨响,火焰裹挟着愤恨推出,霍森甚至来不及出声示警,眼睁睁看着左右前锋被爆了脑袋。
北勒军失算了,他们知道中原人有火铳,也曾在火铳手下吃过亏,却万万想不到,不过短短月余,中原人的火铳已经改进到不足半臂长,甚至能在马上运用。战马飞驰疾奔,马上的骑士娴熟地换着手,不过眨眼,枪响已经换过三轮,北勒左右先锋溃不成军,引以为傲的战马在枪鸣声中晕头转向。
“图门,出来见我!”定边侯挥舞长刀,厉声嘶吼,“你妻子和女儿都在我手上,你不想救出她们吗!”
话音未落,他听到尖锐的破空声,杨帆俯低身体,刀锋横扫,将射来的弩箭一斩两截。
这一箭是由人力发出,力道之重却不在强弩之下,定边侯调转马头,在重重叠叠的亲卫中央看到了图门的身影。
北勒可汗手挽长弓,搭弦的铁箭对准定边侯,他的出现鼓舞了北勒人低迷的士气,北勒铁骑仰天长嗥,狼一般冲锋向前。
北勒人自诩草原的儿女,他们背靠狼居胥山,却终其一生都在肖想关内的土地。在口耳相传的童谣中,那是天神赐予北勒人的礼物,那里四季如春、土地肥沃,有吃不完的粮食。贫寒和冻馁在繁华面前止步,那里的人们着绫罗、食珍馐,永远不知道饿肚子是什么滋味。
图门不想自己的族人为了一点可怜巴巴的口粮自相争斗,他继承了老汗王的志向,做梦都想带着北勒八部越过那条不应该存在的边界。但是中原人给了他迎头痛击,他们在山河风雨中相互搏杀,直至血洒大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寒来暑往,周而复始。
“我会留下你的人头,”图门从怀里摸出一枚药丸,慢腾腾地送进嘴里,“有生之年,我会带领北勒的勇士踏上那片富庶的土地。”
回应他的是接踵而至的爆响。
杨帆无意与北勒人多耗,他此次带来的火铳队是张景澈倾毕生之力打造的,人数不多,武器却着实精锐——都是十丸连发的连珠铳。险恶的铳口喷出火光,北勒人的弯刀与战马在绝对的火力压制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只能仓皇逃窜。
这不再是势均力敌的对战,而是单方面的碾压。
图门目眦欲裂:“杨帆,过来跟我决一死战!背地里下黑手算什么英雄好汉!”
杨帆不为所动,眼神森寒地盯着他:“你犯我城池、屠我百姓时,可曾想过公平!”
图门想与他争辩,胸口隐隐发作的闷痛却让他说不出话。就在这时,急促的马蹄声仿佛雷霆过境,从远处乌泱泱地压来。图门猝然回首,看到当先一骑飞扬起火红的裙裾。
图门呆住了。
苏日娜从没这么狼狈过,她的头巾掉了,红发散落在长风中,仿佛燃烧的火种。她有一双湛蓝的眸子,湖水里倒映着血色与火光。那一刻,曾经悚动草原的美貌让图门目眩神迷。她的身后跟随着北勒仅存的精锐,他们汇成一道滚滚洪流,撞击着西北驻军铸成的铁壁。
“苏日娜……我的苏日娜!”图门宠爱又骄傲地看着自己的妻子,“你才是草原的明珠,是长生天赐给北勒的狼王!”
北勒骑兵开始两面夹击,西北驻军却不管不顾,径自冲向北勒可汗的王旗。定边侯一马当先,冲开阻拦在前的屏障,北勒亲卫麦秆般折地,图门毫不犹豫地迎上前,拔刀架住定边侯的长刀。
“你犯我草原、烧我牛羊、屠我勇士……”图门一字一顿,“我要把你的人头送给中原的皇帝!”
杨帆不甘示弱:“你侵我城池、毁我良田、杀我百姓……我与你不共戴天、势不两立!”
“砰”一声火花四溅,两人恶狠狠地盯住彼此,都从对方眼中感受到令人震颤的仇恨与杀意
第82章 大捷
交锋的两军犹如撕咬在一起的凶兽,每一口下去都必定见血。赶来驰援的北勒人与北勒骑兵两面夹击,形如一只打开的鹰爪,将西北驻军死死“钳制”在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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