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帆却不管不顾,径自与图门纠缠在一处,错身而过的瞬间,巨大的后坐力让两人都重心不稳,翻滚着跌落马背。
杨帆根本不给图门喘息的余地,捡起长刀合身扑上,刀锋卷起西北大漠的暴雪,泰山崩塌似的砸在图门的弯刀上。图门只觉得手臂在颤抖,从手腕到手肘几乎全麻了,那样可怕的力量他只见过一次,然而比起五年前,定边侯的力量似乎又有增长。
“既然来了,就留下吧!”图门森然道,“我要用你的人头做成嘉奖勇士的酒杯! ”
杨帆啐了一口,不屑一顾:“凭你?长得一副熊样,想得倒挺美!”
图门:“……”
北勒最后的精锐在苏日娜的带领下发动冲锋,那个红发烈艳的女子竟然不亚于最高明的将领,北勒人在她的率领下爆发出狼一样的锐气。然而连绵的马蹄声从他们后方传来,乌云盖顶而至,瞬间笼罩了战局。
图门在缠斗的空隙中抬头眺望,只见打头阵的是一排巨大的武车,武车的式样似曾相识,撤开暗格挡板,弩箭飞蝗般射出,将北勒人的战阵瞬间撕开一道口子。
北勒人猝不及防,在武车的冲击下死伤惨重。战局在一瞬间变得犬牙交错,最核心是缠斗在一处的两军主帅和双方主力,外围是北勒人的援军,最外层是突然杀至的第三方势力。他们的战力和配合度或许不如两支精锐,武备却着实不俗,开路的战车从前辕处探出锋利的长刀,随着武车前行不断转动,霎时间,武车成了巨大的绞肉机,短兵相接的瞬间,战马发出凄厉的嘶鸣声,身不由己地栽倒下去。
图门见过这种武车,当初玉门关外,他曾在某个老对头手里吃过大亏,刹那间双眼赤红:“……是他!”
然而这一回,图门猜错了,武车窗口的挡板撤开,里头露出丁如安的脸,他举着铜吼,声嘶力竭地大喝道:“斩获一记北勒人首级,可得羊一头!斩得图门麾下大将人头,可得牛一头!要是谁能取得图门的首级,这辈子的牛羊,我家主子包了!大家擦亮眼睛看清楚,这可是行走的银子啊!”
这一嗓子太响亮,不仅他身后的回纥骑兵摩拳擦掌,连激战正酣的定边侯都听到了。杨帆侧身避开图门的劈斩,心说:“行吧,这股浑身铜锈的酸臭味,一听就是那个姓丁的小子!”
丁如安确实是掉到钱眼里,但不得不承认,这番话很有效果。原本无甚士气的回纥骑兵瞬间爆发出难以想象的战意,山呼海啸般冲上前,盯着北勒人的眼中居然发出幽幽的绿光。
活像饿了三天的群狼,终于见着肥美的羊羔。
这些骑兵是从回纥当地招募来的,有相当一部分是回纥驻军中的精锐。他们血统庞杂,被当地人称为杂胡,在军中受尽白眼和欺凌。不曾想被丁如安看中,竟能赶上这样的好事,只要卖命搏杀,就能换来受用一生的牛羊,换谁不想博一把?
回纥骑兵如出闸的猛虎,一口咬在北勒人尾巴上,苏日娜气得俏脸通红:“该死的回纥蛮子……你们言而无信,枉为大漠儿女!长生天会惩罚你们的!”
丁如安正好打旁边经过,听到这一句,忙道:“这可跟回纥没关系,他们都是我买来的人,工钱由我出,粮饷由我发,早就跟回纥王庭脱离干系。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还不兴人家改换门庭、另择高枝了?”
苏日娜长居草原,日常相处都是憨厚的北勒汉子,何曾见过这等没皮没脸的货色?当即娇斥一声,继而调转马头,不知从哪抢来一把长刀,挥刀斩向丁如安。
丁如安“哎呦”一声,忙不迭缩了回去,将武车挡板封好。苏日娜犹不解恨,提刀一通乱砍,然而那武车看似寻常,木板里却夹着两指厚的铁板,强弓硬弩尚且无力穿透,何况苏日娜一介女流?
她砍了一通,只是将最外层的木板砍得支离破碎,底下露出坚硬黝黑的本相,居然是精钢打制的铁板。苏日娜恨得咬牙切齿,眼看回纥骑兵围上来,实在耽搁不得,只得一提马缰,呼啸着奔远了。
另一边,杨帆偏头避过砸落的刀锋,长刀顺势横扫,带起凌厉的风声。图门避让时慢了一步,被刀锋挑过额头,斩断两绺额发。他接连后退五六步,捂着胸口气喘吁吁,杨帆却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刀光纵横如电,连绵直上。
“你杀我将士,屠我兄弟,烧杀劫掠,无所不为……”杨帆咬牙切齿,“我答应过一个人,要把你的人头送给他!”
图门气力不支,胸口刀伤早就崩裂了,鲜血汩汩渗出,染红了衣襟。他在定边侯的强攻之下粗重地喘着气,脸上兀自露出挑衅的笑:“怎么,你要拿我的人头去向你们的皇帝请功?”
杨帆不屑地笑了笑,提起钵大的拳头,当胸将图门推了出去。
这一下力道大得可怕,只听极清脆的“喀喇”两声,图门胸口肋骨断了两口,他在喘息中含着血沫,神色狰狞地瞪着杨帆。
杨帆也没好到哪去,拳头已然破皮流血,然而他像是不知道疼,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图门:“六年前,他潜伏北勒,拜可汗所赐,身负重伤,差点没命回来……这笔账,我今日向可汗一并讨回。”
图门在嘶咳声中想起一个人,忍不住大笑起来:“原来是他……哈哈,他怎么没来?此人骗我说,母亲被杀,幼妹被夺,他为替亲人报仇才投靠北勒。我信了他的鬼话,给了他容身之地,谁知他将暗中偷取我军情报,私底下送回中原……”
他顿了顿,眼底射出愤恨的光:“此等背信弃义的小人,我只恨没当场扒下他的皮!”
杨帆忽然道:“他没说谎。”
图门眉目森寒地看着他。
“他至亲被杀,孑然一身,中原朝廷亏欠于他,但他从未有负过朝廷,”杨帆低声呓语,眼底烧着灼灼的光,“今日取你人头,来日青史荣光,亦该有他的位置!”
这一仗从午后打到傍晚,天际残阳如血,武车射出最后一轮弩箭,箭头浸了火油和磷粉,破空时烧起一把大火。
那是绵延数年的战火,亦是中原人的怒火,他们不顾一切地燃烧着,席卷了北勒最后的精锐。
承载金帐的马车分崩离析,来自大宛的汗血宝马四散飞奔,华丽的帐帘被火舌吞噬,寸寸燃烧起来,象征狼王的五色大纛被天风撕扯得支离破碎。
定边侯高喊:“图门,你听到了吗?”
北勒可汗不由自主地顿了一瞬,在天风中听到凄厉的呼啸声。
杨帆却没再解释,他步步进逼,长刀劈展开血一般的夕晖。图门无力招架,只能步步后退,他用力掀开杨帆的刀锋,在锋刃砥砺中听到崩裂的脆响。
“我听到了……”图门在雪亮的刀光中喃喃自语,“我听到了族人呼唤我的声音,我听到了长生天的呓语……我们是草原的雄鹰,就算一时折翼,总有卷土重来的时候,总有一天……”
话音未落,长刀骤然崩裂,泛着寒霜的刀锋一闪即逝,远处的苏日娜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声:“不!”
鲜血如瀑溅出,飞快地染红了青草。图门直挺挺地倒下,他艰难地回过头,在血污的视野中看到一袭红裙。
那是草原最耀眼的明珠,绽开的裙裾像是会走路的花儿,图门一直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苏日娜时的情形,她在湖水边跳舞,美得触目惊心。
图门在万般眷恋中闭上眼,那一切的美好沉入黑暗,相隔十数丈的苏日娜跌倒在地,手脚并用地向他爬去。
“不……不!”苏日娜喉间充斥着血腥味,长发散落半身。她不顾一切地扑上前,然而还没靠近,就被亲卫七手八脚地拦住。
“可敕敦,属下奉可汗之命,护送您离开!”为首的霍森焦急地说道,“小公主和世子不能没有母亲,草原的狼群也不能没有领头人!如果连您都死在这里,谁来替可汗和战死的勇士们报仇?”
苏日娜咬紧牙,齿缝里含着彻骨的仇恨。她的仇人就在眼前,她却无法找他拼命,只能向懦夫一样抱头逃窜。
她明艳的脸上沾满血泪,最终被亲卫架上战马,西北军就在这时围上来,霍森在马背上狠狠抽了一鞭,自己率领亲卫主动迎上杨帆:“你的敌人是我,别对女人动手!”
杨帆侧脸冷峻,目之所及是亘古不倒的狼居胥山——在草原的传说中,那是天神居住的地方,北勒人会在重大的节庆日面向狼居胥山匍匐祈祷,向长生天乞求无上的赐福。
此刻,那是定边侯最贵重的战利品。
杨帆平举长刀,背朝落日,身后的西北铁骑山呼海啸而至,他们要以身为刃,踏平北勒人的圣地。长风呼啸而过,逐渐吹散了夕晖,深沉的夜幕笼罩着山河,然而所有人都知道,长夜终将到头,当天光再次亮起时,新的时代即将揭开序幕。
兴隆四年十月三日,定边侯杨帆于北勒王庭斩杀可汗图门,歼敌余万。随后,他一路追击,深入狼居胥山,在山顶登坛祭天。
祭文焚烧的一刻,飞扬肆恣的火光染红了长生天的云脚,这是草原从未有过的耻辱,北勒人的神明却无可奈何,只能目送那年轻人的背影裹挟着不可一世的骄狂与纵意,大步走下了山。
至此,山河平定,四境烽烟止。
王庭大捷的消息第一时间送回西北大营,收到战报时,卓九思几乎是跳了起来,顶着诸位将领茫然不解的目光往外冲,经过门槛时被绊了下,差点栽一个五体投地。
幸而萧何山打旁边经过,眼疾手快地扶了他一把:“卓将军,没事吧?”
两人相互对视,卓九思如有冷水当头浇下,濒临溃散的理智被重新镇回主心骨:“无……咳咳,无妨。”
他竭力做出自持的模样,开口时还是破了音。萧何山狐疑地盯着他:“卓将军可是有什么好事?怎么这么高兴?”
卓九思忙道:“没、没什么……只是听军医来报,说大帅这两天的身子骨好了许多,一时高兴,这才忘了形。”
他急着和张景澈分享捷报,几句话打发了萧何山,过分轻快的脚步几乎不沾尘埃,徒留幽云卫副统领站在原地,眼神阴鸷地盯着他的背影。
卓九思借口探望“定边侯”,三步并两步地进了隔离营的木屋,等候在内的却是卸了易容的张景澈。他大概是闲极无聊,拿着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听到脚步声,抬头对上卓副将强忍兴奋的双眼,张景澈先是一愣,旋即意识到什么:“是草原传回了信报?”
卓九思回身掩上房门,再也按捺不住:“大捷……是大捷!大帅在北勒王庭斩了图门,歼敌万余人。经此一役,北勒元气大伤,只能向北逃窜,二十年内不能再犯我北境!”
张景澈倏尔起身,匆忙间带翻了案上的茶碗:“果真?”
卓九思满脸抑制不住的兴奋:“大帅斩获了图门的人头,还在北勒人的圣地狼居胥山登坛祭天——公子,这可是青史留名了!”
张景澈听到“狼居胥山”几个字时微微怔愣了下,恍惚间,他想起异时空史书上的某个名字,同样的少年英雄,同样的功彪青史,同样留下了封狼居胥的美谈,却是天妒英才,将星陨落。
张景澈不知道这两者间是否存在着某种冥冥中的联系,但他很清楚,自己不会让史书上的悲剧重演在定边侯身上。
“这是好事,”张景澈不动声色地含起微笑,“不过卓将军,你别兴奋得忘了形,斩杀北勒可汗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卓九思愣了下,在他意味深长的话语中收敛笑意,若有所思。
张景澈曲起手指,有节奏地轻敲桌案:“大败北勒是难得一见的功勋,但是战报传回京城,朝堂诸公必会多加刁难——杨侯无诏出兵只是一则,更重要的是,定边一脉已是贵无可贵的显赫,如今又立下如此功勋,你要皇上如何加封?又要诸公如何自处?”
卓九思将这话回味再三,后背沁出一层凉汗。
第83章 自投
张景澈不想在大捷的当口给卓九思泼冷水,但他不能不提,这是迫在眉睫的难题,一个处理不当,甚至将影响西北驻军与定边一脉的生死存亡。
“自古以来,为君者最忌惮的无非两桩:一是位高权重,二是功高震主。定边一脉手握兵权,本就十分打眼,如今又立下斩杀北勒可汗的泼天功劳,消息一旦传开,势必引起当今和朝堂诸公的警惕,”张景澈冷静又残酷地说道,“到时,这份大捷的奏报,恐怕会成了远舟的催命符!”
卓九思皱起眉头,在他尖锐的话语里感到不悦,然而他无法反驳,因为这是所有人都能预见到的将来,只是他们宁可自欺其人,也不愿戳破这层窗户纸。
倘若搁在从前,卓九思还能自欺其人,然而此刻——北勒授首、四境平定,鸟尽弓藏近在眼前,卓九思就是再不愿承认,也不得不面对现实。
“公子的意思,在下很清楚,”卓九思微微露出苦笑,“只是君要臣死,不得不死,我等虽有兵权,终究是天子的臣、朝廷的将,倘若当今真存了这份心思,我们也只能受着,总不能倒戈相向……”
张景澈只问了一句:“你甘心吗?”
卓九思不吭声了。
他当然不甘心,若是死于社稷便算了,偏偏是这样污浊不堪的理由,换成谁能甘心就戮?
可卓九思终归是听着“忠君效死”长大的,哪怕存了再多的怨怼,也干不出悖逆君上的事。
张景澈觑着他变幻不定的神色,如何不知卓九思心中所想?沉吟须臾,他轻声道:“卓将军若是想避嫌,其实也简单,只需把草原之事瞒得水泄不通,将这桩天大的功劳死死捂住,再向朝廷递交辞表,总能捞一个全身而退!”
卓九思惊怒交加,想也不想地反驳道:“这怎么成!”
他们都清楚“斩杀北勒可汗”是多大的功劳,封赏尚在其次,名垂青史已是板上钉钉。若是为了苟全自身就瞒下消息,纵然卓九思答应,定边侯也不会应承。
再者,他们又该如何向不惜自身、奋勇杀敌的将士交代?
张景澈早料到卓九思会是这种反应,闻言没说什么,只是垂目不语。卓九思缓了缓声气,颓然坐下:“难道除了韬光养晦,就没别的法子可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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