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帆倏尔抬头,被“忠勇伯”三个字戳了耳根。
被张景澈反复惦记的月照捧着托盘,弯腰驼背地进了勤政殿。今儿个本不该他当值,可是谁都不敢往里凑,因为天子动了大气,将殿阁中的摆设尽数砸了,贴身伺候的内侍也伤了好几个。宫人们没法,只能求了月照来,他好歹伺候刘彦昭十多年,总比旁人多几分脸面。
月照走进殿阁时,刘彦昭正坐在御案后,抬手撑着额头,露出的半张脸上写满疲惫。月照小心避开满地碎瓷,将托盘放在案上:“陛下,龙体要紧,喝碗燕窝羹润润燥火吧。”
刘彦昭没抬头,闭着眼问道:“查的怎么样?”
月照知道他问的是什么,轻声道:“奴婢奉皇上的旨意搜查了太极殿,果然在西暖阁发现了一条暗道,那暗道看着像是前朝留下的,十分隐蔽,里头都是灰尘,想来已经好些年没用过,不知怎的被乱党发现了。奴婢也将各宫仔细盘查过一遍,一查才发现,太极殿、九华殿和昭阳殿都有宫人无故失踪。此外,辛者库和浣衣局的两个小管事也不见了,想来同刺客一党也有脱不开的干系……”
话音未落,刘彦昭已经将案上碗盏推到地上,含恨道:“好啊……朕的后宫竟是成了筛子,任由这些居心叵测之辈肆意横行!今日是打昏了朕,来日岂不是要弑君谋逆?朕要你们这些人有什么用!”
月照立刻跪下:“陛下息怒。”
他下跪的地方落了碎瓷,这一跪,膝盖登时见了血。月照皱了皱眉,却没敢吭声,只听刘彦昭冷冷道:“找到了没?”
月照强忍痛楚,低眉顺眼:“那密道一直通到城西,出口设在一处废弃的宅院里,御林军带人赶到时,里头早没了踪影……如今萧指挥使已经封锁九门,搜查嫌犯踪迹,相信以锦衣卫的能耐,必定会给皇上一个满意的答复。”
刘彦昭却等不及,他此时怒火攻心,恨不得立刻将张景澈揪到跟前。然而与此同时,他心里隐约有种预感,张景澈这一走便是虎入山林、鱼归汪洋,再想从茫茫人海中揪出此人,真是谈何容易?
“他跑不了多远,必定还在京中!”刘彦昭咬牙道,“这里是天子脚下,朕就不信他会飞天遁地之术!找,接着找!朕倒要看看,他能躲到哪去!”
刘彦昭发了狠,哪怕揭开地皮也要找到张景澈,可邪门的是,锦衣卫、幽云卫联手办差,几乎将京城翻了个底朝天,硬是没找见张景澈的一根头发丝。
如果此时坐镇锦衣卫的仍旧是韩洵,他大约能凭多年了解琢磨出蛛丝马迹——张景澈喜好行险,必定会寻一个任谁都想不到的地方,京中这样的地方不算多,波斯使团下榻的外宾馆就是其中之一。
就连杨帆也没想到,这位前锦衣卫指挥使竟然如此神通广大,连波斯使团都一早搭上钩,心甘情愿的将下榻之处让出,作为幽云卫长驻京中的据点之一。
幽云卫敢得罪京中权贵,却不便对番邦使团不敬,他们更想不到,这胆大包天的“钦犯”居然当真躲在波斯人的地盘上,堂而皇之地躲过了幽云卫的屡番搜查。
波斯公主是来大殷和亲的,可惜大殷皇帝不近女色,对苏萨姗这等异域美人更是毫无兴趣。为示天朝胸襟,兴隆帝给波斯公主封了郡主的名头,将人安顿在外宾馆,打算等西北局势平定后,为波斯公主挑一位宗室子弟联姻。
此举正中苏萨姗下怀,她辗转听说了不少大殷后宫的龌龊事,对嫁入天家本就十分抵触,如今不用成婚,乐得逍遥自在。
“你到底是怎么跟波斯公主搭上关系的?”一番云雨后,杨帆懒洋洋地翻了个身,将张景澈圈入怀里,贴着他耳根轻声道,“一会儿是回纥公主,一会儿是波斯公主……你小子这些年收获不小啊?”
张景澈困倦得很,捏着定边侯脸颊皮肉,将人往外扯了扯。
第95章 楼塌
张景澈和苏萨姗的交情纯属偶然,所谓的“相识”一开始就存了心机。张景澈未尝没将波斯当作自己的一条退路,只是大漠儿女的爽朗热情叫他逐渐淡了这份利用的心思,相处时少了几分算计,多了些真诚实在。
苏萨姗信任张景澈,为了帮他,不惜和中原皇帝对着干。为此,杨帆也曾试着探过苏萨姗的口风,波斯公主的回答十分简单:“我们大漠儿女,交朋友就是一辈子的事。我信他不是坏人,更不会害我,若是有一日,他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我也只怪自己有眼无珠,认错了人。”
波斯公主如此光风霁月,倒显得定边侯的百般谨慎十分小人之心,登时不吭声了。
张景澈同样信得过波斯公主,他甚至将自己在中原的遭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苏萨姗,果然换来对方的义愤填膺。苏萨姗没问张景澈日后的打算,但她在幽云卫上门查问时,毫不犹豫地打发了对方,这无异于表露了自己的立场。
杨帆问得吃心,其实并没当真放在心上,比起是友非敌的波斯公主,还是宫里那位更叫他费心。
“当今是吴太后的亲生儿子,他身边的人都是挨个梳理过的,”杨帆沉吟道,“若是月照的身世有问题,吴太后怎会没发现?又怎么容得他留在东宫身边?”
“幽云卫查到的消息是月照家中姓冯,上头还有两个哥哥,因家境贫寒,迫不得已将小儿子送入宫中,”张景澈道,“我本还想寻根溯源,可派人去了才知道,就在月照进宫的两年后,清河遭了旱灾,庄稼颗粒无收,冯家主母和一个儿子活活饿死了,剩下的父子俩也是背井离乡,自此音信全无。”
杨帆沉吟不决:“也就是说,已经死无对证?”
“从冯家这边着手是行不通了,所以我才想问问,当年忠勇伯之子发配边关途中,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张景澈觑着杨帆神色,言语间多了几分小心,“我记得,忠勇伯是你父亲的部下,你从小把他当成半个长辈看,他家里遭难,你总比旁人多几分关心吧?”
杨帆将他白玉似的手指捏在掌心里,反复搓揉。
“段世伯家里出事时,我毕竟还小,人微言轻,在先帝跟前也说不上什么话,”杨帆沉声道,“知道段家小儿子被发配边关,我也曾留意他的下落,想着日后去了西北,能多照拂一二,谁知半道上遇着北勒骑兵突袭边防,一个活下来的都没有。”
张景澈眼神微凝:“北勒人?”
杨帆点了点头:“事后锦衣卫核查现场,在山沟里发现押送官兵和那段家幼子的尸体,仿佛是被野兽啃过,已经残缺不全。锦衣卫不耐烦购置棺材,索性就地埋了,只将这一行人的随身物品带回京中。”
张景澈沉吟道:“也就是说,除了前去办差的锦衣卫,没人见过段家幼子的尸首?”
“如果锦衣卫说的是真的,段家幼子连死都没落得全尸,莫说不认识的人,就算熟人见了,也未必认得出,”时隔多年,杨帆已经能很平静地面对段家人的下场,“怎么,你是怀疑,那段家幼子是假死脱身?”
张景澈知道接下来的话,杨帆必定不爱听,他也明白,这纯属自己的揣测,并无真凭实据。但是眼下,这确实是最合理的解释:“月照与忠勇伯都是直隶清河人,娴嫔被蔡赟收养时,恰好是段家小姐在教坊司身故之际……时间和地点未免太巧了,不是单纯的‘巧合’两个字能解释的。”
杨帆闭上眼,揉了揉太阳穴。
“如果你的推测是真的……”良久,他有些沙哑地说,“如果段家幼子真的还活着,并且改名换姓,借着冯家人的身份潜入宫中,你是担心……他这么做是受北勒人指使,意图对中原江山不利?”
这是杨帆十分不愿接受的揣测,然而蛛丝马迹摆在眼前,由不得他不承认。除了天子身边的心腹内宦,有谁能指使押运军粮的监军中官?有谁能对天子近侍从容下手?又有谁能在幽云卫里插进手去,摆了韩洵和简思晦一道?
这招借刀杀人,实在是高!
“……他到底想干什么?”杨帆哑声道,“想替他父亲翻案?若是为了这个,他大可明说,我就算拼了性命不要,也会助他达成心愿!他就非得……非得葬送忠勇伯府的忠良之名吗!”
张景澈叹了口气,抬手摁了摁杨帆肩膀。
“忠勇伯府的忠良之名早没了,从忠勇伯被打成叛逆的一刻起,段家就再不是朝廷的一门柱石,”他轻声道,“与其枉担了虚名,倒不如坐实一个‘叛’字,在中原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好过死的不明不白……若是换做当年的我,多半也是这么想的。”
杨帆不由一震。
这一日午后,休沐的御林军统领出了宫城,匆匆回到府邸。御林军统领姓简,名兆廷,乃是简思晦的远房侄儿,血缘虽然离得远,亲族的势力还是能借上。这些年,仗着简尚书和宫中简皇后的权势,简兆廷过得十分舒坦,不说在京中横着走,至少没人敢小看他。谁知世事无常,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不过短短数月,简思晦身死狱中,简皇后一病不起,原先隐为世家之首的简家,隐隐有了分崩离析的势头。
虽说为了安抚群臣和宫中的简皇后,刘彦昭暂且按捺住清查世家的脚步,但明眼人都看得出,天子刀已出鞘,没那么容易收回。
这些日子,简兆廷惴惴不安,唯恐天子不敢和世家门阀掰腕子,先拿无关痛痒的小角色开刀——他是简家旁系子弟,一同享着荣光,就得一同担着罪业。何况简思晦倒卖军粮的红利也没独吞,大半拿来养着未出仕的家族子弟,简兆廷薪俸有限,也没什么经商的头脑,少不得在其中插上一手。
幸而出了张景澈的事,叫兴隆帝暂且分了心思,可谁也不知道,这位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什么时候又想起这一茬,到时再要彻查,可没有第二个简思晦在前头顶着。
为着这本要人命的旧账,简兆廷这些天吃不好、睡不下。这一日,他前脚回了府邸,后脚管家就迎上前,将一封信交到简兆廷手里。
“昨儿个大人在宫中值夜,不知是谁将这封信从大门门缝里塞进来,叫门房瞧见了,”管家说,“小人开门去瞧时,发现送信的人已经不见踪影……这信上写着大人亲启,小人唯恐是什么要紧的公务,不敢擅自拆看。”
简兆廷漫不经心地扫了眼,见就是个普通的信封,便没大放在心上,挟着进了书房,命下人送上一壶热茶,这才漫不经心地拆开封口。然而刚掠过两眼,他不由面色大变,将不算长的信件一字一句读到尾,手指居然在微微颤抖。
就在这时,老管家送来茶水点心,刚一推门,就见简思晦衣角生风地往外走。他吃了一惊,忙道:“大人,您这是上哪去?”
简思晦脚步微顿,咬牙道:“备马,去吏部方侍郎府上!”
刘彦昭忙于追查张景澈的下落,压根没意识到,被他压制多年的京城世家正在看不见的暗角里蠢蠢欲动。很快,骚动汇成一股隐晦的暗流,在京城平静的水面下虎视眈眈,只等兴风作浪。
幽云卫、锦衣卫受命于天子,兼有刑狱、监察、听记的职责,新上任的锦衣卫指挥使本该第一时间察觉不对,可他正忙着搜查京城,实在分身乏术。当这一年年关将至,西北风咆哮着作威作福时,吴太后再次将兴隆帝唤进慈宁宫,命人奉上一盏宁心静气的甜羹。
刘彦昭喝了两口,皱了皱眉:“这是……杏仁莲子露?莲子可不是应景的东西,母后怎么想起准备这个了?”
太后转动着手指间的佛珠,眉心笼着佛龛的香雾:“莲子清心去火,虽不应景,却合皇帝的症状。”
刘彦昭沉了脸色,将碗盖撂回盏上:“母后,有话直说便是。”
太后于是直言不讳:“皇帝,你这些日子胡闹得够了!”
刘彦昭登基多年,习惯了一言九鼎,如今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训斥,难免有些不悦:“儿臣怎么胡闹了?这重重宫禁之中竟然暗藏前朝密道,任由那些个贼胆包天的刺客往来出入,连宫里都有人吃里爬外……儿臣彻查此事,也是为了自己和母后的安危着想!”
太后转动佛珠,眉眼间是一派仁慈的悲悯:“皇帝要彻查乱党,哀家不能说什么,只是你扪心自问,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有几分是为了哀家着想,又有几分是为了那姓张的余孽?”
刘彦昭捏着茶盏的手指分分扣紧:“他是钦犯,又是刺客同党,缉拿归案也是理所当然!再者,幽云卫是他一手创立,又在京中经营多年,同党众多,不找到此人,儿臣总是寝食难安。”
太后叹了口气:“你这套说辞,糊弄外人就算了,如何瞒得过你亲娘?打从四年前,你就对那姓张的余孽百般牵挂,后来得知人还活着,欢喜的跟什么似的,不惜借着犒军之名,指使萧何山去西北将人带回……如今那人从你眼皮底下逃出宫去,你哪里能咽下这口气?嘴上说着‘缉拿归案’,等把人找回来,还不是要牢牢拴在身边?”
刘彦昭被说中心事,一时无言以对,半晌才道:“母后,朕是天子!”
出乎意料的,吴太后的说辞居然与张景澈不谋而合:“即便是天子,也有能为与不能为,并非事事随心所欲!好比之前,你对世家步步紧逼,最终逼死了简思晦,就得拿一个韩洵来抵!如今那姓张的余孽既然逃了,皇帝捉拿是应该的,却不该为了一人而罔顾其他!”
刘彦昭深吸一口气,好容易将窜上喉咙的火气强压下去:“……母后教训的是,儿臣知道了。”
吴太后和兴隆帝的关系刚有所缓和,无意过分逼迫,随之软化了语气:“我知道皇帝重情,左右那张景澈逃不出京城,总是能找到的,到时要如何处置,自然由你说了算……只是眼下,皇帝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做,切不可乱了主次。”
这一次,刘彦昭总算听进去了:“母后指的是……”
“头一个是年终的祭天大典,”吴太后道,“如今北蛮授首、边关平定,这是不世出的功勋,也都仰赖皇帝恩德。所以今年的大典势必要隆重,也好叫天下臣民知道,皇帝英明仁爱,不亚于古之圣君。”
这是正事,刘彦昭心悦诚服地点了头:“母后说的有理,算算日子,也该操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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