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这些日子,皇后的病势越发严重,太医院轮番瞧过,只说熬过今冬就能好了,”吴太后揉了揉额角,一旁的毓湘姑姑忙蘸了薄荷油,为太后轻轻揉摁太阳穴,“怎么说,皇后也是皇帝的发妻,这些日子,你可去昭阳殿瞧过她?”
刘彦昭盘查内宫奸细,昭阳殿也没能幸免,几番惊扰加重了皇后的病势,一日中倒有大半日是昏昏沉沉的。偏生这些时日,刘彦昭为了张景澈动怒伤神,轻易没人敢往跟前凑,以至于皇后的病情一拖再拖,到现在都没人报到皇帝面前。
闻听此言,刘彦昭有些吃惊,也有些心虚:“儿臣、儿臣这些天忙于政务,没顾上这些……前些时候听太医说,皇后虽然病重,总不至于无法可想,怎么突然这么严重了?儿臣这就去瞧瞧!”
他作势欲起身,太后却摆了摆手,示意皇帝坐下:“皇后是心病……简思晦死了,固然罪有应得,可他毕竟是皇帝的国丈,当年也是立下过汗马功劳的。皇帝对至亲的外家都如此逼迫,落在旁人眼里,该怎么想你?”
刘彦昭心头梗着一丛荆棘,他虽贵为嫡子、受封东宫,却被人掣肘了半辈子——先帝、世家,乃至亲生母亲,各个都能压制自己,就连身为罪臣钦犯的张景澈,对他亦是百般不屑。
刘彦昭一直记得张景澈的眼神,那样不加掩饰的鄙薄与嘲弄,尖锐的像是骤然出鞘的刀锋。他在那人的逼视下自惭形秽,继而扪心自问:朕是否真的能担起江山社稷?
朕是不是……当真德不配位?
这念头魔怔一样,在刘彦昭心头落地生根,不舍昼夜地折磨着他,叫他在辗转煎熬中越发疑虑重重,也越发容不得旁人对自己的指摘。
“母后,”刘彦昭加重了语气,冷冷道,“事关朝政,朕自有考量,母后身在后宫,还应以静养为主,这些外朝之事就不要过分操心了。”
吴太后怔怔看着他,指尖毫无预兆地一滑,翡翠佛珠滚落地上。
第96章 隐忧
年终大典是年关前最重要的祭典,按惯例,皇帝要事先斋戒,并于典礼当日亲赴祈年殿焚香祝祷,文武百官与皇亲国戚亦要同行。
今年境况尤其不同,定边侯在西北击溃北勒王庭、斩获图门首级,将北勒逐往漠北蛮荒之地,可谓不世之功。这自然要归功于皇帝陛下的绳明决策,礼部拟定的祭典章程也就格外隆重,仿佛不这样就不足以显示出天子的英明神武。
按道理说,定边侯应该回京述职,但他思量再三,还是授意卓九思递了请安折子,借口伤病复发,不宜舟车劳顿,只能隔着关山迢递,遥祝天子如意安康、千秋万代。
“萧何山是从西北把你带走的,说不好我就得担上嫌疑,”杨帆赖在弥勒榻上,百无聊赖地玩弄着张景澈的衣角,“见不到面就罢了,皇上好歹能念我的好,等见了面,他指不定想起当年的事,说不得又把你假死脱身的帐算到我头上,我可吃罪不起。”
京中腊月已经笼起炭盆,屋里温暖如春,博山路喷着袅袅的香雾。张景澈伏在案前,算着一本账簿,每每算到紧要关头,定边侯就在他身后蹭来蹭去、极尽捣乱之能事,叫他根本没法定心算下去。
不过片刻,张景澈一惊出了一身热汗,他用两根手指捏着杨帆后颈,将人往外拨拉了下:“我算帐算得正要紧,你别招我,要是算错了,银子都得算在你定边侯府头上。”
杨帆嬉皮笑脸:“这有什么?你只管去侯府,看上什么直接拿,我还对你小气不成!”
张景澈用鼻子嗤笑一声:“我才不稀罕你那点家底……说到这里,我还想问一句,你每年都自掏腰包补贴西北驻军,侯府产业还剩多少?偌大的定边侯府,不会只剩个空壳子吧?”
杨帆被戳中痛脚,揉了揉鼻子,讪讪不吭声了。
张景澈装腔作势地长叹一声:“唉,看来指望你养家是不成了,拖家带口五万多人,都压在我一个人身上……总觉得这笔买卖亏大了。”
杨帆张牙舞爪地扑上来,将张景澈压在身下:“亏大了也不许换,本侯都是你的人了,敢始乱终弃,本侯饶不了你!”
杨帆打定了主意,等内奸事了,就向朝廷递上请辞的折子,跟着张景澈去西域逍遥快活。至于他麾下的五万西北军,愿意留在军中,他就给安排个好前程,若是不愿,干脆跟着一起走,反正张景澈家大业大,总能想法给他们谋个差事。
“就当是本侯的陪嫁了!”杨帆理直气壮,“你可得对我好点,怎么说本侯也是定边一脉的嫡系传人,你要是敢始乱终弃,大殷四境驻军非追杀你到海角天涯不可!”
张景澈被他气笑了,揪着他发髻问道:“说清楚,谁始乱终弃?”
杨帆被他似笑非笑的含笑眼一扫,两丈八的气焰登时矮了一截,半是殷勤半是讨好地笑道:“我……我始乱终弃!”
张景澈这才心满意足地撒了手。
两人盘算得挺好,奈何宫中这位内奸不消停,很快,幽云卫传回消息,京中最近不太平,好些世家大臣私下里串联密谋,不知在部署什么。更微妙的是,幽云卫暗桩在京中发现了北勒人的行迹,本想寻根摸底,查出这帮人老巢,可这些北勒人谨慎得很,又有人接应,竟然从幽云卫无孔不入的盯梢中凭空消失了。
“北勒人?”张景澈悚然抬头,“当真是北勒人?你们没看错?”
前来禀报的不是旁人,正是不久前在宅邸“引火自焚”的韩洵。他卸了差事,只觉得浑身轻松,自此一心一意的跟着张景澈,每隔一日定要来外宾馆请安。
这是侍奉天子时留下的习惯,倒叫张景澈有些哭笑不得。只是他没想到,韩洵这一趟过来,竟会带来这么一个消息。
“千真万确,”韩洵说道,“属下曾随主子在北勒潜伏一年有余,对北勒人的形貌做派十分了解,就算他们改了中原打扮,也能一眼认出!”
张景澈微微眯眼,手指有节奏地敲击桌案:“图门不是已经死了吗?这些北勒人不忙着逃命,千里迢迢跑到京城做什么?莫不是想替图门报仇?”
他掀起眼帘,和韩洵对视一眼,两人心照不宣:这番猜测虽不中,亦不远矣。
“世家彼此串联,北勒又蠢蠢欲动,他们到底在图谋什么?两边凑到一块,是刻意还是巧合”张景澈站起身,在原地踱了两步,眉心拧出皱痕。他突然转过身,直逼另一边的徐慎,“你方才说,京城世家密谋聚会,里头都有谁?”
徐慎不明所以,依然老老实实地重复了一遍:“都是京中数得着的世家门阀,以吏部侍郎方箴为首,连御林军统领简兆廷都去了。”
张景澈愣了下:“简兆廷?可是简思晦的远房侄子?我记得论辈分,他还得管宫中的简皇后唤一声堂姐?”
徐慎点点头:“正是。”
张景澈从袖子里摸出折扇,反复摩挲莹润的扇骨:“北勒人不安分,世家也是暗流汹涌……要是我没记错,半个多月后的年终大典,负责护持圣驾的就是御林军统领简兆廷?”
徐慎久在江湖,对朝中争斗已经没那么敏感,韩洵却是倒抽一口凉气:“主子的意思是……简兆廷想造反?”
“简兆廷是简家旁系子孙,倒卖军粮一案难保没他的干系,”张景澈淡淡道,“如今简思晦死了,听当今的意思,似乎还不打算收手,他当然会怕,狗急跳墙也不是说不过去。”
韩洵有些不明白:“可若当今真打算彻查到底,又怎么会容简兆廷继续当着御林军统领?这不像他往日里的做派!”
张景澈被他一语提醒,将整件事串起来想了想,微微变了脸色:“那就只可能是有人故意误导简兆廷,叫他以为当今打定了赶尽杀绝的主意,而这个人身份特殊,至少是天子的亲近人,所以他说的话,简兆廷没有丝毫怀疑。”
他和韩洵交换了一个惊疑不定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想起“宫中内奸”。
“这位月照公公真是了不得,竟将所有人都算了进去,”半晌,张景澈喃喃道,“若非我骤然逃脱,萧何山忙着上天入地地搜寻我,他的谋算也没法瞒得这么好……连我都成了他棋盘上的一颗棋子,我还真是小看了这位段家遗孤!”
张景澈不清楚世家和御林军的算盘,但他很清楚,离京城最近的一支军队驻扎在紫荆关下,赶抵京城至少要两天。最要命的是,紫荆关守将是刘彦昭亲自任命的,没有天子手令,就是砍了守将脑袋,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这就意味着,倘若世家和北勒人真在帝都城中闹出事端,仓促间没人能解困局。
“去取信鹰来,”张景澈断然道,“我要给西北写信。”
张景澈驯养信鹰就是为了长途送信,猎鹰日夜兼程,终于在两日后的傍晚疲惫不堪地降下云头。
彼时,丁如安刚从高昌城赶回西北大营,他花费了相当的代价,好不容易说服新上位的回纥女王对撬墙角的行为不予追究,为此,丝路商道半成的利润再次拱手送人。
“代价不小啊,”丁如安叼着根狗尾巴草,左腿翘在右腿上,躺在西北大营的毡毯上一掂一掂,“半成的红利,折合成白花花的银子,填满半个西北大营不在话下,肉疼啊……”
卓九思百忙中分给他一个无奈的眼神,见他没有伸手的意思,只能自己动手——从信鹰腿上拆下信件:“是你家主子送来的,你不看看?”
丁如安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咱们两家主子用得着分这么清楚吗?反正你家大帅入赘是迟早的事,你看也无妨。”
卓九思一边默默嘀咕“谁入赘还说不定呢”,一边展开信件,刚扫了两眼,神色倏然变了:“北勒人潜入京城,去向不明?”
丁如安眼神骤然犀利,蓦地坐直了身。
卓九思扫到末尾,神情严峻异常:“北勒人包藏祸心,世家也图谋不轨,礼部侍郎方箴勾结御林军统领简兆廷,很可能在年终的祭天大典上闹出事端!”
丁如安收敛了笑意:“北勒人怎么跟世家凑到一起的?”
“张公子信上没说,只提了一句,说此事可能和宫中内侍有关,”卓九思将信纸递给丁如安,沉声道,“张公子说,叫咱们想个由头,调一支轻骑回京,以防万一。”
他顿了顿,微微苦笑:“你家主子还真是给我出了一个难题。”
西北驻军属于边军系统,常年镇守西北边陲,无诏不得擅离职守,否则就是意图叛逆。别说定边侯不在,就算杨帆亲自坐镇,也不敢擅自调军,坐实这顶“叛乱造反”的帽子。
丁如安关注的焦点却不是这个:“这个吏部方侍郎是何方神圣?京中那么多世家,怎么偏生肯听他的?”
卓九思微微叹了口气。
“方家也是名门,搁在二十多年前,在京中世家算是数得着的翘首,父子三人俱是朝中要员,”他说,“可惜方老大人挑亲家时看走了眼,贪图一时权势,给女儿找了个将门子弟,谁知那将门子弟卷入了谋逆造反的官司,不仅满门抄斩,连带岳家也吃了挂落……”
丁如安听着这段,莫名有些耳熟,忍不住问道:“你说的将门是……”
卓九思点了点头:“就是忠勇伯段洪实!”
丁如安恍然,冥冥中像是打通了某处关窍,无数散落庞杂的痕迹被一根云遮雾绕的线串联起来。
“说来,方家也是受了池鱼之殃,”卓九思有些惋惜,“方老大人没有嫡女,只有一个庶出小姐,平时看得没那么上心,不知怎的,这位方小姐就和段家的一位旁系子弟生出了情愫。当时忠勇伯府如日中天,方家又早想在军界分一杯羹,对这门亲事自然千肯万肯,不料后来出了谋反一案……方老大人想劝女儿与段家和离,方小姐只是不肯,方老大人急怒之下,以嫡母重病为由将方小姐诓骗回府,关在房里,又以方小姐的名义向段家送了和离书。那段家公子倒是个明白人,并未强人所难,同意了和离,可方小姐却是位贞烈女子,听说忠勇伯满门抄斩,居然在房里悬梁自尽……”
丁如安不知说什么好,只能陪着卓九思叹了口气。
“当年的惊天一案,不知牵扯进多少人,若非大帅年纪尚幼,怕是也脱不开干系,”卓九思眼神暗沉,“可叹忠勇伯府满门忠良,最后却落得如此下场……实在可惜。”
丁如安从他的话音里听出了隐藏极深的担忧,那一刻他突然明白过来,卓九思忧的不是成了黄土的死人,甚至不是京城中一触即发的危局,而是杨帆日后的下场。
自古以来,手握重兵与功高震主都是君王大忌,定边侯两样占了全,谁能保证他日后不会步上忠勇伯的后尘?谁又敢肯定,当今天子不会像他的父亲一样猜忌功臣、鸟尽弓藏?
丁如安沉默片刻,拍了拍卓九思肩膀。
“放心吧,你担心的,主子当然不会忽略,他不会放任杨侯走上忠勇伯的老路,多半已经筹谋好了退路,”他说,“其实给这个腌臜朝廷干活也没什么好的,依我说,你们不如一并递了辞呈,以后就跟着我家主子讨生活……别的不敢说,酒肉管饱,钱粮管够,闲了砍砍沙匪,闷了去大漠里溜两圈马,不比成天算计来算计去舒心得多?”
卓九思可能是病急乱投医,也或许是在朝中久了,厌倦了勾心斗角,居然觉得丁如安说得颇有道理。
“这些都是后话,”他到底不敢替杨帆做主,将话头岔了开,“张公子的要求可是有些强人所难,西北驻军又不是定边侯府的私军,岂是我一句话就能调动的?”
丁如安想了想:“调动大军自然不成,不过我看主子的意思,不用太多人马,只需派出数千轻骑,在京城起火时周旋一二,拖延到援军赶到就成了。”
卓九思苦笑:“那还不是一样?若非军情紧急,边军无诏不得擅动,这是先帝时就传下的规矩。”
丁如安眼珠滴溜一转,突然问道:“四境安稳自然不能擅动,可若有紧急军情呢?”
卓九思愣了下,不明所以道:“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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