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比的房间收拾得很干净,看得出从他上一次回家之后没有动过,谱架上的谱摊开,停在上次练习的地方。墙边的钢琴属于迈尔太太,她常常在托比的房里练琴。托比的房间意外地充满异国情调,有大大小小的摆设和装饰,窗边有一排小小的俄罗斯套娃,墙上挂着缀有流苏的中国吊饰,钢琴上面摆着银色的蜡烛台,仔细看谱架上装饰的绒布,明显是波斯小挂毯。托比说,母亲添购的摆设,只要父亲不喜欢或者不合适的,她就把它们布置在托比的房间。弗朗克把最大的俄罗斯套娃转开,突发奇想:「你会在里面放东西吗?」
「不会,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不?」弗朗克把它们合而为一,又一字排开。
墙边的书架上摆满乐谱,弗朗克抽出其中一本,意外架子里面还有第二层。第一层有贝多芬、莫扎特、巴哈……等,第二层也是乐谱,这些作曲家他都不认识,其中一个可能是巴哈的堂兄弟,有几个显然是俄国人,托比看着他,像是希望他对此发表一些意见。
「跟我来,」托比转过身:「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弗朗克没想到,他们去的地方是托比家的地下室。
那里的灯光比想象中的明亮,地上堆着箱子。托比打开其中几个箱子,里面摆满了书。「鲁道夫和我发现的,我们都记得小时候家里墙上有整面的书架,上面摆满了书,却不知道它们后来去了哪,」他抽出其中几本:「都在这里了。」
这是「第二层书架」。弗朗克顿时领悟。
被成堆的禁书围绕让弗朗克隐隐有些兴奋,挑战权威被青少年视为某种成就。
「我可以看看吗?」
「当然可以。」托比说着,自己抽出几本书坐在一旁翻阅。
弗朗克开始检阅书本。有几个人的名字他听过,大部分的人他不认识,有些是德国人或奥地利人,有些是外国人,那几本摆在最上面的作品明显被翻阅多次,精装书皮甚至有修补的痕迹,书页的皱折泛起毛边,显示书的主人特别偏爱这个作者,弗朗克挑了其中几本从头翻起,书的内容却令他混乱。其中一本写的是一个人在生日当天因为不明的原因被捕,没有罪名,无从辨解,法官甚至把他的身分搞错了,弗朗克果断略过中间一连串的混乱直接跳到最后,结局是主角被处死。
下一本更离奇,讲的是一个土地测量员试图进入一个不得其门而入的城堡的故事,弗朗克只看了二十多页就放弃。
弗朗克再打开一本。「葛雷戈桑萨姆从不安稳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大得吓人的害虫……」奇怪的故事。他阖上书。
他翻开另外两本看起来像是在讲述战争的书,一本是美国人写的,是一个爱情故事,另一本书说的是上一场战争,作者是德国人,弗朗克对书名有些印象。他读了一段之后将书放下,想着该怎么和托比商量把书借回去,他希望仔细读这个故事。
他看见托比坐在角落,腿上摊著书,口唇微动却没发出声音。弗朗克靠过去,发现摊在他腿上的是一本诗集。
「我知道这首诗,」弗朗克说:「学校的歌本上有,我们唱过,我以为那是一个无名诗人……托比?」
托比的目光隐隐有些湿润。「我也会唱。」他垂下头,一会儿又抬起,说:「我们回上面去。」
离开地窖前,弗朗克说:「托比,我可以借一本书回去吗?」
「可以,你可以借很多本。」
「你的父母不会发现吗?」
「无所谓,」托比将一迭书推给他,「本来还有更多,鲁道夫抱走了几本赫塞和托玛斯.曼。」(注)
「他们是谁?这名字好熟。」
「……无所谓,不重要。」托比转过头。
他们回到客厅。弗朗客以欣赏的目光打量闪耀金黄秋叶色泽的唱盘机,托比拉开唱盘柜,第一层,第二层,第三层,他让客人选音乐,弗朗克蒙着眼睛抽了其中一张。
「门德尔颂的小提琴曲,曼纽因的版本,」托比念出封套上的名字,「你抽中了大奖。」他说着,无视弗朗克迷惑的表情,播放唱盘,阖上眼,潜入音乐构筑的梦境。
有很长一段时间,托比没有睁开眼,像是将他的客人隔绝在外,寻求独处。那一本诗集摊在托比的腿上,弗朗克取过诗集,书页被翻开时,纷飞的纸张随节拍化为旋律,诗人在歌唱。弗朗克陶醉于久远而熟悉的甜美的乐曲,后面的歌词自然而然涌现在脑海中。
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明白这首歌无法在其他地方自由地被听见。
「托比。」弗朗克说:「这首歌我会唱。」
「跟着唱阿。」托比睁开眼。
「可以吗?」
「唱吧,有人替你伴奏,多好。」
弗朗克就着现成的歌词,小声哼着不成调的曲子,乘着歌声的翅膀意外穿越百年时光隧道,与浪漫时代的唯美琴音共鸣,悠扬彷佛和风吹奏芦管,温暖的波流摇曳,明朗纯净。一会儿托比的声音也加了进来。
突然、一阵急促的节拍加入这场演奏,达、达、达,门外响起鲁莽自我的步调,美好的协调即刻被破坏,托比猛然间睁开眼、大梦初醒。
「他们回来了。」托比惊得跳起,抢过诗集。「快、快换一首曲子!」
「换曲子?」弗朗克跟着一跃而起,不知所措。「要换什么?」
「不要门德尔颂!换成别的什么,华格纳,或者史特劳斯──理查.史特劳斯!」托比说着抓起诗集冲回房,把书塞进床底下。
史特劳斯、史特劳斯──有了,史特劳斯。弗朗克快速抽出封套,调换唱盘,这时托比刚从房间奔出。音乐开始播放的时候两人都松了一口气,只是第一小节还没奏完,托比发现不对。
「这不是理查──」
「碰」的一声,大门随重音的起落开启,随风乍然飘扬的裙摆彷佛掀起的布幕,一名陌生的女性摇曳长裙,翩翩而至,她的姿态像是走进了舞会厅,晚宴正等待她款款降临。弗朗克不认识她,但是他看见鲁道夫.迈尔随后进门,立刻就知道这是谁。
莫妮卡踏着被圆舞曲之王驯服的步伐走进客厅。「美丽的多瑙河,我最喜欢的圆舞曲,你们在跳舞吗?」她与托比拥抱,顺势拉住他的手带着对方转圈子。看见弗朗克的时候,她对他微笑:「你一定就是弗朗克了。」她向他伸出手,自己却退了一步,上下打量他,「你真是英俊,像个小太阳,屋子里的光亮都落在你的头发上了,你就好像,就好像是,像是……我想到了,你就像是童话里的王子,」她回过头喊:「鲁道夫,他像不像安徒生童话里的小王子?」
一点都不像。弗朗克看见这对兄弟交换了一个眼神,显然他僵硬的直发没有任何一点蓬松浪漫的影子,在元首的宣传片里倒是肯定可以找到他。
不一会儿莫妮卡又嚷嚷着:「我想跳舞,我可以跳舞吗?」她拉着托比,「鲁道夫,我可以跳舞吗?我想跳舞,这是我最喜欢的曲子──我知道你不会陪我跳,把可爱的小托比借给我。」弗朗克实在想不出鲁道夫──或者是托比──还有其他选择,悠扬的乐声中,他们随多瑙河的波流旋转,翩翩起舞,隔天,在晴朗的日空下步向礼堂。
婚礼当天,迈尔一家的亲友到场祝贺,几乎都是女孩,年轻男性只有汤姆.席蒙和一些男孩到场,席蒙家有镇上最美丽的花园,他的母亲席蒙太太亲自打点一个小盆栽送给新人。人群因为婚礼而聚集,他们在托比家的院子里跳舞。弗朗克向来对跳舞没有太多兴趣,近乎憨直地回绝几个女孩委婉的暗示,一个人在附近走动,沿着佩格尼兹河漫步。绿色的河水倒映两岸,他在沿岸眺望的时候,一道熟悉的剪影落入视野,他吃了一惊。
回乘的火车上,他告诉托比:「我好像在市区看见阿德勒。」
「中尉?」托比随口应道:「他怎么会在这?」
「他穿便服,一个人在桥上抽烟──他不是本地人吧?」
「我记得他来自斯图加特……」
「可能是我看错了。」弗朗克自己结束这个话题。
第25章 (二十五)《流亡:1941-1945》
那个地方阴暗潮湿,他按着我,在我耳边呢喃所有关于死亡的恫吓:走出这个地方被守卫抓住,枪毙;随处游荡被居民发现,私刑处死;被学生发现通报盖世太保,送入集中营等死──
这其中又有甚么分别?
如果我发现你踏出这里一步,我会找到你,我会亲自了结你。他说。在你透漏任何有关我的任何事之前。
月色在他的瞳孔间流动,黑暗变得不是那么黑暗,光亮却不足以照亮他的面孔。月光延着他的手臂垂下的角度,将他一分为二,背面披上一袭朦胧的莹白,正面被阴影覆盖。
离去前,他说:我会再回来。他蹲下,把事物放在脚边。
月光和水壶遗留在原处,我被留在黑暗与光明的灰色地带。
第26章 (二十六)《希特勒的骑士》
自纽伦堡返回后,弗朗克多了一项课外活动,利用时间找机会读托比借给他的书。他和托比共谋夹带书本进图书室,或者是在宿舍只剩他们两人的时候阅读那些书,让自己身处于挑战禁忌的兴奋情绪中。
弗朗克读的书多半关于战争,它们的同伴大多数已在几年前投入歌剧院广场的烈焰中(注),弗朗克手中的是侥幸逃过的一小撮灰烬。书的作者有德国人,有外国人,弗朗克先看外国人的作品,他很快地发现,书里描述的战争,跟他想象中的很不一样。捷克人的战争是荒诞不经的故事,剧情之离奇像是舞台剧的脚本;美国人的战争看起来没有危险,没有恐惧,当他以为故事写的是战争的时候,发现那是一个爱情故事,当爱情故事结束后,他发现那还是战争,无论哪一个都是悲伤的结局。
有一本书的书名很熟悉,弗朗克读到一半想起自己看过小说改拍的电影──那是他和父亲一起看过的少数几场电影──他几乎忘记了全部的内容。当时他的身高不到父亲的腰际,父亲牵着他的手排队买票,队伍里几个褐色衣服的高大男子一路对他们冷嘲热讽,威胁恫吓,电影开演后,这些人就在最前排肆无忌惮地大加批评,观众被闹得纷纷离席,黑暗的电影院只剩寥寥数人,他很害怕,觉得会有不好的事发生,父亲却按着他的手要他待着,他胆战心惊地撑完整场电影。
电影的剧情他已经忘了大部分,只记得两件事。他记得父亲在耳边说的每一句话:「坐着,不要怕,没什么好怕的,他们不明白,他们不曾经历过那一切,不曾感受绝望与恐惧,不曾被毁灭,他们什么都不明白。」另一件是故事的结局,也是困扰他的谜团。在电影的最终,主角试图探向一只蝴蝶,只听见一阵枪响,电影的最终画面停在那只软垂的手。
「保罗死了吗?」看完电影的好些天,他不断地拿这个问题,纠缠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只是不厌其烦地说:「你已经看见了。」「可是保罗是主角!」他强调,更重要的是他没看见他死了。这本书他看得很慢,他想起父亲,和那些法国战俘。这从根本的地方改变了一些事,他正在进行的阅读不再只是挑衅权威的刺激冒险。托比会在回家的时候带走读完的书,再带回新的,把它们藏在衣柜的深处,过去他都这么做。现在他们把一部分的书藏在弗朗克本来空空如也的私人物品柜里。
某个周一上午,吃早餐的时候他听说了一件事:德文课教师温特先生染上肺炎,在家休养一段时间。
这个消息在当天的德文课被证实,当阿德勒站上讲台的时候,低气压笼罩整间教室。中尉的脸色也很不好看,显然事情来得很突然,他也是被赶鸭子上架。好消息是:校方已经安排其他年级的教师代课,中尉只替他们上这一堂课。
阿德勒与其说是代课,不如说是维持秩序。他当场宣布:「现在写一篇作文,题目是『生存与死亡』,你们有四十分钟完成,现在开始动笔。」学生纷纷拿出纸笔,埋头疾书的时候,中尉径自坐在讲台边,什么也不做。
生存与死亡,生存与死亡,弗朗克写得很快,拼凑了一些句子和故事完成一篇模棱两可的文章,在作文方面他向来即兴发挥,不花太多心思。他注意到讲台边的阿德勒手里也有一张纸,却显然不是在写作──如果他没看错的话,中尉正在折纸飞机。
显而易见的,这份作文不会被认真批改。弗朗克放心地停笔,不再琢磨他的文章。
四十分钟到,阿德勒喊「停笔」,剩下的时间,他开始随机点人上台朗读──真正的随机,中尉对这班学生的语文程度显然一无所知,第一个就点了法比安.弗兰肯施坦──一个十年后肯定能拿到物理或者机械博士的天才──这让台下起了一阵小骚动,弗朗克想:这下有好戏看了。
果不其然,法比安结结巴巴地以「生存与死亡」为题重新定义生命为「会自行思考运作的」,探讨人类是否有可能赋与机械思考的能力,衍生问题是机械死亡的定义,听起来法比安说的每一个字都属于德文,组合起来的句子全让人一头雾水。
这一切只是个开始。
法比安的作文超越了一般人能理解的范畴,阿德勒捏着纸飞机,表情像是极端困惑,却没有特别不高兴的样子,只是把这当作是一个偶然,他偶然点了一个语文程度不那么好的学生。偶然却特别爱找上他。
紧接着登场的是埃尔温.韩德尔,一个把十字架贴身收藏的虔诚天主教徒(是的,他也叫埃尔温,和阿德勒同名)。
韩德尔的文章以「生存与死亡」为题,赞扬创造生命的主。一开始他很克制,语气平静,举止沉稳,渐渐的,那些死板的音节已经无法表达他崇高与热烈的赞扬,他已不能满足于朗诵的声调,当文章引用「圣母,救助啊」歌曲里面的段落时,他忍不住唱出来──是的,用「唱」的。他欲罢不能,甚至一路唱到了副歌。几乎所有人都跟弗朗克一样,极尽所能地咧着嘴不笑出声,哈迪憋得胃痛,克劳斯嘴角抽搐,京特已经笑到翻白眼了,托比的心思早已飞到九霄云外,两眼发直,正在用大脑看电影(以脑海中的画面回拨看过的电影,弗朗克在火车上发现托比有这个习惯)。
台上的表演还在继续,台下阿德勒的表情却更精彩。他们亲爱的中尉,显然傻了。
「圣母!救──助──啊、哈!」当韩德尔的副歌唱到破音时,中尉明显地抽搐了一下,全场再也忍不住,同时疯狂大笑。如果这是一场合谋的恶作剧,他们的默契简直无懈可击,效果堪称空前绝后。
不妙的是,阿德勒似乎认定了这班学生有意捉弄他,手上的纸飞机这时不知道收去哪了,额角青筋跳个不停,脸色一阵黑一阵白,濒临恼羞成怒,弗朗克发现他表情不对,心想再这样下去不只韩德尔,所有人都要倒霉。
弗朗克左顾右盼,盼望哪个语文优等生自告奋勇挽救这个局面,却一不小心伸手碰落桌上的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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