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弗朗克.鲍尔!」阿德勒盛怒之下,毫不客气地打断韩德尔的引吭高歌,「下一个就是你──」弗朗克手一抖,笔再次落在地上。
「韩德尔──你下来!」中尉再一次被激怒,「你现在就上台!弗朗克.鲍尔,现在,上去大声念出你的作品!」
所有人一齐回过头,弗朗克.鲍尔呆住了,众人的目光让他觉得自己被重重包围,孤立无援;托比这时回过神,已经晚了,来不及拯救他的好友。
弗朗克没有其他选择,只有抓起纸张,英勇赴义。
他走上讲台的时候,教室全安静下来,直盯着他。阿德勒皱眉:「开始吧。」弗朗克轻咳一声,开始他的朗诵。
「『生存与死亡』,这对我来说不是个容易的题目,我对生存和死亡至今无从想象,」他在开头这样说,「事实上,我不是不懂世事的七岁,也不是雏鸟一般的一岁七个月,我将要十七岁,不仅死亡离我很遥远,出生也离我有一段距离,我很幸运,我身强体壮,精力旺盛,沐浴在生命给予我的美好时光里,无须面对死亡的威胁,也无从感受生存的迫切,生存与死亡,我沿着两者之间的轨迹行进,却又游离在那之外。」他瞟了阿德勒一眼,中尉的情绪没有朝坏的方向发展,只是面无表情,于是他放心地继续:
「我在行进中,精神饱满,在我的想象中,死亡就像逐渐逼近地平线的落日,无法逃离的黑夜,死亡筋疲力竭,有如风中残烛,如果真的是这样子,那么我最接近死亡的时刻也许在十二岁那一年,跟随少年队攀登阿尔卑斯山的时候。那一段日子,我们无时无刻都面临崎岖的陡坡,险峻的山谷,在有限的饮水和食物条件下跋山涉水。每一个不用守夜的夜晚,我倒头就睡;轮到守夜的时候,我奋力与疲惫对抗,通常以失败告终。我累得可以睡上十几个小时,甚至我以为自己会一睡不醒。」
「然后我意识到,无论是疲惫、无可抗拒地失去意识,或者睡梦中对外界不知不闻,这一切与死亡如此相近,如此相似。」这篇文章马马虎虎,比喻失当,但是和前面的人一比,弗朗克.鲍尔简直是冉冉上升的文学之星。「在那一段时间里,天黑是我最期待的事,意味着我可以停下脚步安顿自己的身体。天色逐渐晦暗,没人看得清楚我的样子,不用假装不累,假装自己很有精神,气喘吁吁还硬要大声唱歌,」全场都笑了。
「我盼望入夜,倒地不醒,如果这就是死亡,死亡不可怕,诗人说:
死亡乃是清凉的黑夜,
生命乃是闷热的白天,
天黑了,我进入睡乡──」
读到一半,弗朗克发现托比拼命对他使眼色──他当下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来不及了,他看见阿德勒露出一种古怪呆滞的表情,面部肌肉诡异抽动着,像是想在一瞬间同时做出各种反应,虽然他勉强克制脸上的表情,但是他的眼球瞬间扩大一倍,瞳孔却缩成一点,乍看之下茫然且空洞。
糟糕。弗朗克暗想:麻烦大了。他的脑海一片混乱,一会儿含糊其词,跳过好几个段落直接进入结尾,草草结束朗诵。
谢天谢地,下课铃适时地响起,中尉连作业也没收,当场宣布下课。
弗朗克闪身出了教室,追上托比。
「刚才,中尉──」
「嘘──」托比说:「他在看。」
弗朗克回过头,视线和阿德勒撞个正着,连忙转开。
「晚点再说。」托比压低声音,他们奔向下一堂课的教室。
注:
一九三三年,几千名大学生在纳粹政权的操作下聚集于柏林歌剧院广场,进行一场大型的焚书活动。其中有许多大家今日耳熟能详的作品,相关数据可以用"纳粹 焚书"之类的关键字搜寻
「死亡乃是清凉的夏夜」是德国著名诗人海涅的诗,这里引用的是钱春绮的翻译
全诗是:
死亡乃是清凉的夏夜
生命乃是闷热的白天
天黑了,我进入睡香
白天使我很疲倦
一棵树长到我的坟墓上面
枝头歌唱着夜莺
牠歌唱纯粹的爱情
在梦中我也听得清
「当那充满魔力的火焰
奇妙地烧透你的心房
你曾经歌颂过的丽人
请告诉我,她现在何方?」
那阵火焰已经熄灭掉
我的心而冰冷而伤悲
这本小书就是个潭子
盛着我的爱情的死灰
(噢对了,作为犹太人,他的书被禁也被焚了......)
在这里,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兴趣跟我玩个游戏^^
这章的第二段提到了两个外国人,和他们的书
第三段提到了一部电影
如果有人在十月七号结束之前能猜到两个作者和书名还有电影的名字
凌晨一点之前我会再更一篇,都是大名鼎鼎的作家,有兴趣就来猜猜看吧
第27章 (二十七)
下午的划艇课,六年级的学生顶着橡皮艇,进行模拟登陆作战。他们六个人一组,每人领到一把桨,一件救生衣,一把步枪(无子弹),全副武装进行训练。最后有一场竞赛,从像皮艇下水后开始测时,目标是对岸的标志旗杆。比赛结束后,最快的一组不会得到奖赏,最慢的一组却要拖着橡皮艇游回对岸,收拾所有的器材。
比赛的过程中,弗朗克这一组的橡皮艇在即将到岸前意外翻覆,他们只能边打水边拖着橡皮艇上岸,结果当然是垫底,一组六人只能呼天抢地游回对岸,收拾散落一地的桨、步枪,救生衣,他们结束后刚巧赶上晚餐时间。
晚餐后他回到宿舍,才进门就发现不对劲。
「老天!」弗朗克当场呆住,「托比,发生什么事了?」房间一团混乱,托比和他的柜子大大敞开,地上凌乱地堆满了他们的私人物品,托比垂头丧气地坐在衣物堆里。他说:「书不见了。」
「书?不见了?」弗朗克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怎么会、有人拿走了?」
「他们说,阿德勒下午查过房。」托比拨开衣服堆,底下露出几本书:「就剩下藏在我衣柜里的这些,你柜子里的全部不见了。」
弗朗课想起德文课的事,一下子全明白了。「托比,我很抱歉,是我的错,我没想到……我、我……」他跳起来,「我去跟中尉解释。」
「慢着,」托比拦住他,「你打算怎么跟他解释?」
「我会说书是我从旧书商那找到的,我不会拖累你的,托比。」
「我说的不是那个,」托比左顾右盼,压低声音:「那些是禁书。」
「我会告诉他我对描写战争的书有兴趣,装作我从来不知道那是禁书,」
「那你怎么解释诗集?」
「我……」
「我和你一起去。」托比扯过他的肩膀,「你得照我的话做,先跟他道歉,承诺以后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如果他追问我们从哪里弄到这些书……」
「别、托比,」弗朗克挣开他:「我一个人应付得来。既然书在我的柜子里,就不要把你拖下水。」
「听着,你不懂事情的严重性,你可能会被退学!」托比按住弗朗克,强迫他面对自己,「你不懂这个地方,你必须向中尉认错,说自己是一时迷惑,然后发誓你不会再碰这些腐蚀人心的读物。最重要的是向他道歉!诚心诚意地认错,如果他责备你,你要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表歉深感自责的样子──」
「等等、托比,我只不过读了几本书,」弗朗克举手投降,又搔搔头:「被你一说,好像是我真的干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
「这没什么好笑的,听我的话,如果你想继续留在这里,照我的话做。」
「我会的,我会向他道歉,虽然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弗朗克耸耸肩,托比却跳了起来。
「该死的、弗朗克,这不是开玩笑!如果被退学,你没有第二次机会。」
「说真的,托比,我做错了什么?」弗朗克手一摊,皮皮地说:「多看了几本书,还是引用了几句诗?」
「我说你从一开始就不该那样做!」
「哪一样?看书还是拿诗来作文章?」弗朗克瞪着他。
托比抿着嘴。弗朗克瞪着他,「我错在哪里?还是说,我错在从开始就不该读那些书?」
「别说了,弗朗克,别说了。」托比把脸埋进掌心,声音从指缝间穿出,「是我的错。」
「阿,」弗朗克顿了顿,「托比,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我知道。」
门外的走廊传来的脚步声,断断续续的交谈声,托比弯下腰,开始将地上的衣服一件一件捡起来。
「其他人也快回来了,」托比很快回归平静,说:「我们动作快一点,把地上这些东西收拾干净,还赶得上在熄灯前去找阿德勒……弗朗克、你在做什么!」
忽然间,弗朗克打开窗子,抢过托比手上的衣服将它们通通扔下去,一件接着一件,托比气急败坏地冲上前阻止他,可是来不及了。
「弗朗克,你在干什么!你疯了,这里是四楼,该死那是我的制服、我的工作服、和我的内衣裤!我明天就要穿──」
「既然如此,」弗朗克推开一步,挥了挥空荡荡的手,「那你最好是动作快,在熄灯之前把它们捡起来搓干净。」
「你疯了──」
「我很快就会回来,放心,我保证你在晾衣服的时候事情已经解决了。」说完他闪身出门,一阵风似的消失在走廊上。
「──我是弗朗克.鲍尔。」弗朗克敲了房门,几秒钟后,里面的人说:「请进。」
「中尉,我──」
「把门关上。」
阿德勒本人正坐在房间正中央的小圆桌前,桌上放着一迭书。弗朗克站在门边,犹豫着是否应该向他行礼,中尉只朝他看了一眼,说:「关门。」弗朗克带上房门。
这个时间阿德勒待在房里,没有换下制服,他连独处的时候衣着都是整齐端正,只是头发没有平时那么服贴,几缕浏海越过发际线,散落额边。
他说:「你有事找我。」
「是的。」
「那么,」他头也不抬,「时间不早,长话短说。」
「我认为,」弗朗克努力克制紧张,吞下口水。「我有些东西……在你这里。」
「是什么?」阿德勒抬头,自下而上的目光弱化了他的气势,掩盖下巴的棱角,让他看上去比平时更有耐心。
「书。」弗朗克的回答简洁扼要,连气都不敢喘,他的目光移向桌上的书。阿德勒的手按在书封上,指腹划过烫金字体。
他沉默不语,彷佛经过再三考虑。
「…‥你喜欢海涅?」他抬起头。
──你喜欢海涅?
弗朗克怀疑自己听错了,目瞪口呆,震惊地连自己应该说什么都忘了──「不,我不喜欢」,他应该这样说。可是中尉的眼神让他无法克制内心的声音,无从选择地说出实话。
「喜欢。」然而他没有忘记为自己辩解:「学校的歌本里有他的诗,我都会唱,」接下来,又鬼使神差地补了一句:「你呢?」
弗朗克没想到自己随口丢出的问题意外成了突破口他愣了一下,不慎自在地别过脸,这支回马枪貌似打得中尉措手不及,只是他没来得及把握,阿德勒先一步转移了话题。
「这些,还有这些,」他抽出另外几本书,「你都看过了?」
「是的,我对战争的书有兴趣,」弗朗克拿出预备好的说词:「这些书有什么不对吗?」
「这是你的书?」
「不算是,」弗朗克含糊其词,试着转开话题:「书怎么了?」
「谁借给你这些书?」
「是我的,」阿德勒已经认定有人借书给他,弗朗克不想把托比拉下水,只好说:「都是我的。」
「──这也是你的?」阿德勒翻开那本雷马克,高举书本让弗朗克看个清楚。
阿尔弗雷德.迈尔。扉页上赫然有一道签字。
「……朋友送我的。」
「你的朋友叫迈尔?」
「……是。」
「你的室友也叫迈尔。」
「只是巧合,」弗朗克一口咬定,「姓迈尔的人很多。」
「那么,我也许应该和你那位『朋友』谈一谈,」阿德勒收回目光,「我不知道你是藉由什么管道接触到这些书,这些小说,这
些诗集,这些──禁书,假设──」阿德勒强调了「禁书」这个词,「假设你在全然无知的状况下读了它,我应该和这些书原先的主人谈谈。」
「可是,书是我的!」弗朗克争辩道:「我认为完全没有这个必要──」
「有没有必要不是你说了算。」
「可是、」
「弗朗克.鲍尔,」阿德勒不耐烦地说:「你可以离开了。」
被下了逐客令,弗朗克别无选择。
然而他没有立即离去,而是在走廊的转角徘徊,满腔的挫败与无力。他本来满怀信心,不管遭遇什么惩罚,阿德勒都只会冲着他来,事情却出乎他意料,阿德勒不像是要追究他,可是他要追究托比!这是弗朗克最不愿意见到的,他宁可自己接受惩罚,也不想连累好友。他开始想:托比是对的,自己应该向阿德勒认错,诚惶诚恐,满心懊悔,痛哭流涕,指天发誓永不再犯;也或许他不该心存侥幸,应该向中尉说实话,托比的建议显然是正确的。
弗朗克左思右想,决定向中尉坦白:他,弗朗克.鲍尔,并非无辜,他知道自己读的是禁书,他主动要求借阅,纯粹是因为好奇。
他看了手表,现在十点半,熄灯时间早就过去了,但是刚才阿德勒还没洗澡,这个时候应该尚未就寝──该不该再一次打扰阿德勒?弗朗克迟迟无法下决定。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一道拉长的影子映在地上,轻缓挪动,弗朗克警觉地贴着墙壁,在暗处隐藏自己的身形。这个时间学生不被容许在走廊上游荡。
他屏气凝神等待那人经过,转角现身的人却叫他吃了一惊。
中尉?
阿德勒披着大衣,脚上套着不协调的布鞋,踏着无声的步履匆匆走过,转眼消失在走廊尽头。
第28章 (二十八)《流亡:1941-1945》
他回来了。
我清醒的时候他就在眼前。「我们要离开这里。」我被拖离原先阴暗潮湿的角落,视线仍旧被黑暗笼罩,我昏迷了也许一天,也许好几天。我被扔上摩托车,被推拉着,驱赶着进入一间充满森林气味的狩猎小屋,小屋年代久远,和环境融合,我甚至没有发现自己正在踏进室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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