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一张张苍白的脸孔奔出森林,阿德勒心情益发恶劣,而他在他们还没换过气来的时候,如恶鬼一般追赶在后,大声咆哮:「通通上车!立刻!你们的慢动作简直无可饶恕,动作快、上车!」
他抢在史特拉瑟少校做出任何发言之前,把学生通通驱赶上车。
他自己一跳上车,就催促:「开车,快,该死的、动作快!」
「等等,弗朗克!」托比惊吓似地跳起来,「没看见弗朗克!」
阿德勒扫过一圈,果真少了一个人。
「弗朗克呢?」
「有人看见吗?」
「没,他在最后面。」
阿德勒咒骂连连,抢过托比的步枪,跳下车,对着开车的士兵吼:「现在就走,立刻!」语毕头也不回,只身没入黑暗中。
弗朗克在潜行的途中与其他人走散了,当他察觉到的时候,已经看不见队伍的踪影。当信号弹的光芒最终宛如星座升空时,他松了一口气,在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朝着光亮移动。
行动结束了,他却没有义无反顾地快速移动,仍旧踏着属于夜间潜行的步伐,走走停停,享受一种夜游的刺激感,不像刚才落单的时候带了一些恐惧,然而,这种青少年的玩耍心态给他带来了意想不到的麻烦。有另一个人正以同样姿态在他身后潜行,当他发觉的时候,他们的距离剩下没有几步──他没能来得及惊慌,那个人就有了动作。弗朗克几乎是下意识地,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闪身动作,那个人似乎是没有料到自己会被攻击,迎面和准备回击弗朗克撞了个满怀。
「阿德勒中尉!」弗朗克当下跳开一步。「抱歉……我伤到你了吗?」
「该死的你有本事就伤我一下试试看!」阿德勒咬牙切齿,简直要将他粉身碎骨。
「抱歉,中尉,我没想到是你。」
「不然你以为是谁!」阿德勒恶狠狠地瞪着他,像是气得要跳脚,弗朗克以为他会破口大骂,他却只是扯过弗朗克的领子强迫他转身,弗朗克拱着高大的身躯方便中尉动作。他闻到一股铁锈味,发现是鼻血流进嘴里,还没来得及止血又被撞了一下。
「快走、别拖拖拉拉的。」中尉推了他一把,要他走快一点,走在前面,多半是怕再一次把人弄丢,不久,他自己却又提起步枪要弗朗克跟在后面。
弗朗克固然对阿德勒没有好感,却无法产生任何不愉快的感觉。这时的阿德勒一如往常脸色难看,语气欠佳,但是他显然是在寻找落单的弗朗克,这让弗朗克无法生出那怕是只有一丁点的不满,连他阻碍自己报名飞行课的事也不能。他们不再以潜行的步伐前进,改为快速的步行。行进的途中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中尉惯常的言语羞辱,事实上,他感觉到阿德勒怀抱着别的情绪,放松远多于愤怒,他的脚步利落轻快,肢体语言不再气急败坏。
这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晚,所幸它即将结束。就在他们接近森林边缘的时候,阿德勒突然停下脚步,示意弗朗克保持原地不动,他们就地躲进树丛后,阿德勒示意他安静,然后他们同时听见一声清脆的金属声响。弗朗克一扭头,看见树丛外的空地上跪着一排囚犯,几个士兵举起步枪指着他们,布伦堡中尉正和史特拉瑟少校报告,他们听见他说:「……其中三人在逃脱途中被守卫击毙,其余脱逃的囚犯已全数捉拿。」
「我知道了,中尉,」少校状似无聊,说:「还有呢?」
「有两名守卫被其中一名囚犯击毙,已经确认了他们的身分,明日一早就会通知家属。另外,开往麦琴根的列车一个小时后会经过,剩下的囚犯……」
「好了,你做得很好,中尉,」少校打断他:「不用管列车了,剩下的人就地解决。」
──就地解决?
弗朗克猛然间转过头,阿德勒的表情像是被狠狠打了一拳。
「这些人是俘虏,」布伦堡中尉迟疑的声音传进他们的耳里,「上面计划让他们进行劳动,麦琴根的工厂需要人力……」
「他们不再需要了,中尉。」少校不耐烦地说:「就地解决,这是命令。」
布伦堡中尉又说了些什么,弗朗克没听见,就在一瞬间,他的视觉和听觉被夺去。中尉死命地将弗朗克拖进树后,整条手臂绕过他眼前,另一只手按住他的嘴。
「别看、别听,」阿德勒在他耳边说。「闭上眼,不许说话。」
「就位!瞄准──」阿德勒的手臂盖住他的双眼和一只耳朵死死绞住他,另一只手死命摀着另一只耳朵,弗朗克的太阳穴被压得生疼,阿德勒的努力却无济于事,他还是听见了枪声,眼前甚至闪烁着火花,值得庆幸的是,它们整齐划一,分毫不差,所有的绝望与幻灭随着火花归于沉寂。
当四周只留下一片黑暗与寂静的时候,眼前的手臂松开来,像是终于用尽了力气,再也无法挪动半分。那只仍旧贴着脸的手臂被汗水浸湿,一路漫延至弗朗克的背,他的背因为自己的汗水湿透,他透过衣服感觉另一个人同样湿溽的胸口。
阿德勒将弗朗克与正在发生的事隔绝开来,自己却没能幸免于难。当弗朗克转过身时,面对的是一个脸色灰败、气力全失的中尉。
人声逐渐远去,他们待在原地动也不动,弗朗克盯着中尉愣愣地没反应。半晌,阿德勒彷佛突然间惊醒,转眼换上一张面目狰狞的脸。
「你什么都没听见,什么没看见。」他恶狠狠盯着弗朗克,厉声警告:「不准告诉任何人今晚的事,不可以,不准,任何人──任何一个人都不行──听懂了吗,回答我!听见没、回答我!」
「我知道了,中尉」「是的、中尉」「遵命,中尉」,面对阿德勒他从来没有这么由衷地点头,回答得毫不迟疑,虽然中尉面容狰狞,语带恐吓,直挺挺地站着,但是弗朗克确信眼前的人已经到达极限,此时此刻那怕是表现出任何一点犹豫都会使他崩溃。
第二天早上举行的授勋仪式,由史特拉瑟少校作为代表,所有参与行动的学员都从他手里得到勋章。授勋的过程中,弗朗克几次忍住冲动,克制自己不去把少校的手拍落,他下意识地看向阿德勒,对方眼神死板,维持前一晚的灰败脸色,然后──他怀疑自己看错了──中尉以几乎看不见的幅度摇头,僵硬地抿着嘴。
他们各自苦撑着,仪式好不容易结束,头也不回以最快的速度逃离现场。
第23章 (二十三)《希特勒的骑士》
周末,弗朗克和托比特地提早离校,搭上凌晨的列车前往纽伦堡。
他们的行李不多,除了一个背包之外没有其他的,大部分的时候他们都在交谈,弗朗克问了一些关于婚礼和新郎的事,在此之前他对于托比的家庭认识得不多,只知道他的家庭成员包含父母亲和一个兄长。
托比的父母都在法院工作,托比似乎不爱谈他们,大部分的谈话都是关于他的兄长鲁道夫。鲁道夫在战争开始的时候就被征召入伍,去了波兰和法国,刚从俄国前线退下,准备前往丹麦。托比给他看了一些鲁道夫的照片和信件,但是照片中的人除了眼睛和一头标志性金色鬈发之外,和托比没有丝毫相像之处。他在信里写了许多对家人的思念,对战争的描绘不多,在某段时间的信件里有不少是关于法国的事,看起来他很喜欢巴黎,他还告诉托比「有机会你一定要来这里看看」。法国,弗朗克脑中不禁浮现那一晚的事。鲁道夫已经在昨天抵达纽伦堡,婚礼明天举行。
「可惜克里斯没办法来了。」这时弗朗克从托比口中听见一个陌生的名字。
「克里斯?」
「克里斯.布朗,他是鲁道夫的朋友,前几年在德国念大学,有几个夏天都是在纽伦堡度过的。」到这里,托比顿了一下。「他是英国人,鲁道夫高中毕业后,曾去英国旅行,他们就是在那时候认识的。」
「噢。」弗朗克想:现在已经没有参访,他也真的没办法来了。
他们乘坐了几个小时的火车,终于在中午以前抵达纽伦堡,在车站下车后乘坐地铁,又走了一段路才到家,路上有不少人伸直右手向托比打招呼,他们显然都听说了鲁道夫的事,纷纷给予祝贺。一个患有深度近视、名叫汤姆.席蒙的年轻公务员向他们打招呼,他是鲁道夫的同学,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汤姆表达他的祝福之余,不无可惜地说:「鲁道夫.迈尔要离开前线了,他失去成为英雄的机会。」他的表情很真诚。「要知道,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为国家效力。我希望自己能代替他。」
五分钟后,那位他口中「失去大好机会」的准新郎站在家门口,满面春风地迎接他们。鲁道夫.迈尔比照片中看起来更高大,几乎和弗朗克一样高,他一看见托比就给了他一个拥抱,力道大的像是要把他的弟弟整个人举起来,如果弗朗克不在场他或许就会这样做。
他和弗朗克握手,「欢迎你,弗朗克,」满怀热情的地领客人进门,「托比跟我说了你的事,把这里当自己家。有什么需要尽管告诉我。行李放着,我带你们出门走走……没有行李?那把东西都放着,我们出去走走……阿,这是我的母亲,妈妈,这是弗朗克,鲍尔。」
托比的母亲从厨房走出,同样给了托比一个拥抱,向弗朗克打招呼:「你好,弗朗克,你是那个新学生?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英俊。」她看起来行色匆匆,交代兄弟俩招呼客人,又说:「别急着出去,中午你的爸爸有客人,大家一起吃饭,下午再出去玩耍。」说完人又进了厨房。「玩耍」这个词让弗朗克挑起眉毛,听起来就像他和托比是六岁而不是十六岁。事实上,他们也没办法这个时候出去玩耍,不久后响起了门铃,中午的客人到了。
弗朗克这时见到托比的父亲,阿尔弗雷德.迈尔先生,当他看见迈尔先生的时候,他直觉地将这一家人分成两组,鲁道夫和迈尔先生,托比和迈尔太太,两个年轻的迈尔各自肖似自己的父母。弗朗克向迈尔先生打招呼,对方拍拍他的背,力道很大,说:「欢迎你,年轻人。」他的眼神带有一种典型的激赏,像是对你寄予厚望,又彷佛在说「年轻人,我很赏识你」,「好好干别让我失望」,虽然大多时候你干些什么都跟他无关,当人在某个位子待久了常常都是这样看下面的人。那时弗朗克还不大了解迈尔先生。
他们的客人──史坦先生──应该是迈尔先生的同事,和迈尔一家熟识,两个小迈尔叫他叔叔,迈尔夫妇叫他约庚,他这一趟来是特地为鲁道夫祝贺。后来在饭桌上,他提起「元首」的时候有一种特殊的亲近,弗朗克猜他大概是党里的什么代表或重要人物之类的。他听说弗朗克是托比的同学时,眼里同样带着激赏。
用餐的时候,迈尔太太换了一件衣服出来招呼他们,为他们上菜的是女仆,她倒酒的时候避开了弗朗克和托比。还没开始用餐的时候,他们聊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多半是绕着鲁道夫和他的新娘子打转,几杯黄汤下肚后,话题还是在鲁道夫身上,只是话题变成了战争。
「鲁道夫,你替我们修理了法国佬,然后是那些布尔什维克党,──」史坦先生眉飞色舞,「接着要轮到英国佬了,鲁道夫,我听说你要加入海军──」
「不是海军,」鲁道夫说:「我是陆军,只是驻守在海湾附近。」
「噢,是的,陆军,」史坦先生拍着他的背,「你得在水里扔下炸药,在岸上盯着,替我们防范那些虎视眈眈的英国佬,不让他们越雷池一步。」
托比和弗朗克对看一眼,鲁道夫微笑应对,没人打算解释布水雷是水兵的工作。就在这时,仆人开始上菜,话题被中断了一阵子。不得不说弗朗克对此期待已久,现在距离早餐已经超过六个小时,他饥肠辘辘,恨不得尽快开动,摆在他眼前的洋葱汤被他飞快地喝完,仆人替他们片鸡肉的时候,他听见鲁道夫小声和托比说话。「汤的味道……莱曼太太呢?」「让她走了,紧缩政策……奢侈……不允许雇用过多……」
用餐的时候,史坦先生继续他的话题。「只是有一点,非常可惜,鲁道夫,」他说:「你离开了前线,没办法亲眼看见最后的胜利,迎接布尔什维克党的败北──」他放下酒杯,「说起来,战争结束之后,你打算做些什么?你现在几岁了,念过大学了吗?」
「我大学毕业了。」
「那太好了,你得好好想想,替将来打算,战争就快结束了。」
「我想过了,我会去工作一阵子,再考虑进修,可以的话,去法国,」鲁道夫说:「我想莫妮卡会喜欢那里。」
史坦先生点点头,转向小迈尔,「你呢,托比?毕业之后有什么打算?」
托比被点名的时候愣了一下,他的迟疑虽然只有一瞬间,却使得餐桌上出现罕见的沉默。这种沉默让气氛起了微妙的转换,所有人同时转头望向他,彷佛他要回答的不是普通的闲话家常,而是攸关民族生死的大哉问。
「我想读大学。」他放下汤匙,「我想试试弗莱堡大学,学习英文和法文,或许还有哲……」
「那是以后的事!」阿尔弗雷德.迈尔断然否决这个提议,「那不是你现在应该考虑的。」托比噎住了,把即将出口的话吞了回去。阿尔弗雷德.迈尔面部的表情僵硬死板,像石膏上结了一层霜。「德国的青年应该将国家和民族摆在个人之前,你必须优先思考如何做出牺牲。」
托比回归沉默,没有预期中的沮丧,他搅拌汤碗的样子像是在说「我早知道会是这个样子」或者「至少我试过了」。
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没人开口,弗朗克不敢抬头,只能专心地摆弄盘子里的马铃薯。
迈尔先生的目光和妻子对上。转眼间,她的嘴角立即拉出一个略为夸张的弧度,用一种完全不属于她的语调说:「阿,或许那时候战争就结束了。」迈尔太太的声调高亢,语气轻松,左顾右盼寻求援助,「不是么,鲁道夫,我听说你们推进得很顺利,接着就是乌克兰了,是吧?还是莫斯科?」
「是的,」鲁道夫说的斩钉截铁:「我敢保证,在你毕业前战争就结束了。」
「就快了不是么?或许在圣诞节之前。」迈尔太太欢欣鼓舞。
「八成就在那时候。」鲁道夫用力点头。
话题一回到「最后的胜利」,史坦先生又活跃了起来,他的一连串战况汇报提前将战场推向了高加索和斯大林格勒。他信誓旦旦地向众人宣布:「只要拿下莫斯科和斯大林格勒,战争就结束了,这么一来,托比,你要失去做英雄的机会啦,」
他举起酒杯,「你得祈祷他们前进得慢些,或者你长得快些,毕竟,胜利不等人啊。」
第24章 (二十四)《希特勒的骑士》
午餐过后,迈尔夫妇和鲁道夫陪同史坦先生去朋友家拜访,顺道去新娘家中走一趟,托比留下来招待他的客人。他们没有去外面「玩耍」,弗朗克更有兴趣在托比家里四处看看。
托比的家比他想象中的大上许多,除了兄弟各自的房间之外,他的父亲还有一间书房,一间额外的客房(弗朗克今晚的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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