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这两个孩子救了我们。出生在这样的时代,却是他们的不幸。尤其是弗朗克。」
「弗朗克,他要十七岁了。而我就要五十岁了,阿德勒中尉,我经历过很多事,我很清楚这个世界有着多大的变化,政权移转,两次战争,瘟疫,萧条,短短数十间经历的巨变,我认识到,有些事不是那么重要,除了日升月落,世界上大多事物并非永恒不变;好比说,我是一个女人,这是不会变的,但是我的命运受时代左右,在我祖母的年代,女孩不能和她们的兄弟一起上学,我的母亲年轻的时候,人们朝着骑着脚踏车的女人扔石头,到了如今,我和男人一起工作。虽然现在有个人告诉我们,做为母亲是女人最伟大、唯一的职业,但是,又有谁知道十年后会是怎样的景况?」
「但是我知道,作为个人,我的价值观随着经历几经剧变,甚至曾经牢不可破的信仰,如今只不过徒留形式,时至今日,我回顾当时的自己,回想那些自己曾经相信的事物,我明白了,那些看似坚不可摧的事物并非真正坚不可摧,被视为理所当然的教条只是当
下如此,而非真理,眼前正确的事物──或者是,人们告诉你那是正确的事物──或许几年后又是另一套说法,规则可能改变,人的想法尤其如此。谁知道几年后世界是什么样子?」她重复道:「谁知道呢?」
那杯热甜酒依旧被她捧在手心,已经不再冒着热气。「阿德勒中尉,我就要五十岁了,世界变成什么样子对我而言不是太重要,但是弗朗克,他才十七岁,我希望他平安,快乐。」
「阿德勒中尉,你和我想象的不一样,我请求你,保护他,不要让他受伤。」
第68章 (六十八)《希特勒的骑士》
皮鞋与地面摩擦声响回荡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当他进房间,准备关门的时候,一道影子像蛇一般窜出,挡在门口。 「埃尔温。」
弗朗克站在门前,满心喜悦地迎上前。他说:「新年快乐。」
埃尔温看了他一眼。「新年快乐。」
「埃尔温,我提早回来了。」
「嗯。」
「埃尔温……」
「什么事?」
眼看埃尔温的反应平平淡淡,弗朗克忍不住问:「你收到我的信了吗?」
「……什么信?」
「我给你寄了好几封信──不会吧,你应该收到了阿,你一走我就把信寄出去了,信里头写,我会提早回来,我以为你──」
「我收到了。」阿德勒打断他,「收到了。」
「那,埃尔温,你吃过饭了吗?我这里有一些三明治。」
「吃过了。」
「噢,我这里还有咖啡,真正的咖啡。」弗朗克看着他,干巴巴地说:「那个,我在学校里晃了一圈,一个人都没有。」
「是吗?」
弗朗克用力点头。「真的,我确定。」
「所以,我是不是可以……」
「进来吧。」
弗朗克兴高采烈地进了房,取出他准备好的餐点,一口咬着三明治,一边滔滔不绝地说起自己的近况。「埃尔温,你收到我的信了对不对?噢不,不是,是最新的那一封,一月三日寄的,太好了,你收到了……你离开后,发生了好多事,镇上的集会厅又办了一次舞会──当然啦,没有摇摆音乐,很没意思对吧……你记得菲德烈吗?弗朗西斯卡的男朋友,新年的第一天他给我们带来了葡萄酒和母亲酿制的泡菜,那是我吃过最美味的泡菜,我们把剩下的夹在三明治里,你尝尝──真的很好吃,对吧?唉,说到泡菜,那天我吃了泡菜之后,菜渣卡在牙缝里,好巧不巧──出门碰上了米勒先生,他说我的牙齿亟需治疗,硬是拖着我回诊所检查,折腾了半小时,我吓得半死,结果一点事也没有;还有赫伯特,你记得他吗?前几天,他和家人吵了一架,被赶了出来,大半夜地跑到我家敲我的窗户,我吓了一跳,原来他在十七岁生日这天许了个愿,希望今年能入伍,他的父亲不同意,要他别妄想、安分点,他们吵了一架赫伯特就被赶了出来,在我的房间住了好几天,不过,他们现在已经和好了……」
说是近况,其实他们也才分开几天而已,他口中的近况无非是镇上的集会和他们那一票狐群狗党的玩乐活动。
三明治还没吃完,弗朗克将另一个纸袋放在一旁,看起来装了不少东西。
「埃尔温,你呢?你们怎么庆祝新年?。」
「见了几个朋友,吃了几顿饭。」埃尔温的回答很简短,「上星期刚好有几个战友休假,我们去喝酒。」
「索妮雅和尼可拉斯好吗?」
「他们很好,他们也问起你。」
「对了,」弗朗克从纸袋里拿出一样东西:「这个给你,」
是那张平安夜的合照。埃尔温接过照片,端详了好一阵子。弗朗克仔细观察他的反应,试探性地问:「你会把照片放在哪里?」没等埃尔温回答,又状似随意说:「你会把它收在相簿里吗?或者夹在书里面之类的。」
埃尔温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照片。持续一段时间的沉默把弗朗克弄得有些紧张。当他琢磨着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埃尔温开口了:「要是夹在书里面,相纸会黏上书页。相簿是个好主意。」
「相框呢?」弗朗克说;「你觉得相框怎么样?」
「相框更好,」埃尔温说:「我会去买一个相框……」
话没说完,弗朗克打开纸袋,喜孜孜地取出一个相框。
埃尔温直愣愣地看着他。弗朗克有些不好意思。
「这个给你,嗯,大小刚好。我猜。」眼看对方接过相框,弗朗克更加兴高采烈。
这个时候除了他们俩,校舍里一个人都没有。弗朗克肆无忌惮起来,无法无天地宣布自己要留在埃尔温的房间,直到其他人回来。
他们过了很温馨的两天。除了各自就寝外,大部分的时候他们都在一起。 早上他们搭小巴士去电影院,中午回到学校,在空无一人的厨房煮了弗朗克带来的咖啡,配上香肠、奶酪和果酱甜圈当作午餐。弗朗克窝在埃尔温的房间里睡了一会儿午觉,下午两个人在校园里踢足球,散步,在明亮的交谊厅大方地朗读海涅。晚餐后他们在埃尔温的房间里读书,听广播,等待电台播放「莉莉玛莲」。隔天他们迎来了许久不曾见到好天气,不是冰冷的苍白日光,阳光金黄耀眼,他们躺在演习的草坡上午睡,发呆,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埃尔温的大衣横铺在地上,他们的上半身埋进衣服里,或许是阳光使眼前昏眩,大部分的时候弗朗克都呈现一种恍惚的状态,晕陶陶地看着埃尔温的侧脸发呆,也许是脑内某种物质过度分泌让他的意识飘飘然,彷佛踏在云朵上,随着埃尔温的嘴唇开开阖阖,或点头或傻笑。一整天他们没有出门,待在学校里信步漫走。
然后是晚上。连续两个晚上,到了就寝时间,磨磨蹭蹭,得重复十次的「晚安」、「时间差不多了」,才能让弗朗克心不甘情不愿地回房;弗朗克总会盯着他的嘴唇,吞吞口水,犹豫半晌,又移开目光,然后以「啊,我想到一件事……」转开话题,直到埃尔温的下一个「时间差不多了」,夜深才恋恋不舍地回房。
埃尔温会在弗朗克下定什么决心之前把他赶走。他没把握承担后果。
弗朗克的心情沉浸在假期中,连续两个晚上都睡得异常香甜。隔天早上弗朗克一觉醒来,遗憾地发现他的室友们陆陆续续地回到学校了,他在克劳斯奋力挥动扫帚的动静和京特的抱怨声中醒来,哈迪照例衣装笔挺,最后一个回到宿舍的是托比。
当克劳斯指挥众人忙碌地洒扫庭除时,弗朗克的眼角余光瞄到埃尔温从房门经过,下意识地想喊──
埃尔温匆匆走过,半张脸被大檐帽的阴影盖住。
弗朗克立刻闭上嘴。
接下来的时间,克劳斯和京特争执不下,哈迪一板一眼地整理行李,弗朗克就在室友团团围绕下恹恹地迎接新学期到来。
斯文 发表于 2016-2-17 10:12
楼主你又回来了!楼上+1
P.S. 我想看欧洲第一次工业革命各个国家迅速发展的那段的纪录片,最好是出自说英 ...
工业革命那段我比较不熟,如果是英国拍的,我看过一些,有些我觉得有自吹自擂之嫌(?),如果要我推荐几部的话,我推荐《为何工业革命发生在英国》,另一部evenWonders of the Industrial World也还行,虽然有点吹嘘(?),但我觉有趣
第69章 (六十九)《希特勒的骑士》
长假结束后,他们之间有了一些变化。弗朗克如往常般找机会造访埃尔温的房间,保持着过去的相处模式,时而彼此对话,时而各自静默,不说话的时候弗朗克会安静待着,目光不时停留在埃尔温身上的一个部位,像是眼睛,鼻子,手指,或者是膝盖,凝神专注的模样像是他忽然对那个部位产生强烈的好奇心,目不转睛,直到埃尔温忍不住开口说:「你到底在看什么?」他的意思其实是:别看了。
「你的鼻子从侧面看像一座小山」、「你的手指头好长」或者是「你的眉毛里有一颗痣」,弗朗克慎重地指出这些他早就知道或者毫不在意的事实,然后以此为借口碰一碰那个令他好奇的部位,那双修长的手,那绺打着旋的发梢,那颗总是乱跑的痣。
有次埃尔温的一只脚跨在床上,弗朗克直直地盯着它看。一会儿──不意外地──埃尔温听见他说:「你的脚掌看起来好软。」嘴里说着,手上也没闲住,一把就抓住埃尔温的脚掌,不清不白地捏了两下──
这个动作不意外地把人给惹毛了,始作俑者跟着被一脚踢在脸上。
那是最胆大妄为的一次。其他的,都是无伤大雅的触碰和令人陶醉的试探。
一段时间后,在埃尔温的默许下,弗朗克极其自然地霸占了他的床铺,或者当他们一个人躺在床上的时,另一个人会自然而然地
坐在床边。
床铺是一个让人放松戒心的地方,大部分的时候那里都被弗朗克霸占着,他喜欢躺在床上,和埃尔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无论是精神奕奕或者昏昏欲睡,弗朗克都喜欢躺在那里。大部分的时候他都睁着眼,以眼角余光,或者直视的目光看着埃尔温,埃尔温会意识到后者,无奈地看向他,那种眼神像是在说「什么事」或者「你又怎么了」,弗朗克会报以傻笑像是在说:「没事。」然后继续盯着他看,惹得埃尔温浑身不自在,这种时候他会无视弗朗克的抗议早早将这个惹人心烦的小朋友赶回房。如果弗朗克改用眼角余光投向他,或是瞇着眼假寐,知觉就彷佛随着倾斜的视线天旋地转,倒卧的视角混淆了空间与距离,埃尔温彷佛更靠近了些,自身毫无防备的姿势让他感觉自己彷佛与身旁的人有一种奇妙的、亲密的连结。
有时候躺着躺着,他真的睡着了,有时候他只是闭着眼,埃尔温催促他回房间,他就说他一点也不想睡,埋进枕头里闷闷地说自己精神好得很,棉被里都是他留下的气味。有时候弗朗克会低声读诗,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哼唱新练的歌,埃尔温不由自主凝神细听。有时候弗朗克有股说不出的焦虑,在一天的疲惫结束后,硬是打起精神在房间里做徒手锻炼,展示自己的身体之余悄悄打量另一个人,偷窥他的背脊和肩膀,再三确认自己足够强壮。大多数的时候他希望埃尔温把他当作一个男人,有时他发现比起男人,做一个大男孩给了他更多方便,尽管困扰,埃尔温全盘纵容那些胡闹的小动作与有意无意的碰触。弗朗克喜欢在另一个人洗完澡的时候凑近他耳边说话,一只手自然而然地放在他的膝盖或者背上,这种时候那只手尚称安分,如果碰到了膝盖,至多往大腿,碰到了背脊,则停在腰间。弗朗克的语调有一种特殊的抑扬顿挫,那种口音有一种特殊的韵律感,埃尔温一直弄不清楚这是哪里的口音,不是加格瑙,他的母亲不那样说话,埃尔温时常听着听着就出了神,又习惯了在房间轻声细语,总是直到热气喷在脸颊时才惊觉另一个人正贴着他耳边说话。当弗朗克离开后,当房间突然安静下来,他却产生错觉,彷佛那种声音还在耳边。彷佛弗朗克没有离开,仍旧躲在哪个角落,如往常一般准备跳出来给他惊喜。
一九四二年的二月下旬,战争演习逐渐脱离了游戏,揭开了它残酷的真实面貌,这些十几岁的孩子仍旧浑然不觉,为了迎接到来的「春季演习」,他们将在冬雪即将融化的日子进行三天的行军训练,带着极少的食物与水,在指定地点取得指定的物品,短时间之内穿越森林。他们信心满满,以为那些训练足以应付一切。他们不曾想象也无从知悉,假使身处俄罗斯的平原,他们的车轮与马匹将陷在泥泞之下,他们之中的一半会被游击队扫平,有两个人会踩中地雷,剩下三分之一会在食物短少与寒冷当中高烧不退日渐虚弱,吗啡和绷带用罄的医护兵束手无策,他们将不得不放弃那些伤重的同伴,此刻传来后方指令,不是支持将至,而是要求剩下的人带着不足的弹药继续战斗。
到目前为止,他们仍旧沉浸在英雄幻梦中。
行军演习的那一天,他们一个接一个地乘上卡车,一车车地送到不知名的森林深处,一个林木环绕,全然陌生的地方,每个人依照编队分组,除了个人随身行李,公用的行囊(营账、炊具),各组得到一份粗略的地图,指南针,少许的食物和饮水,伴随一名经验丰富的随行教师。
得知他们的随行教师是埃尔温后,弗朗克精神一振。
这次的行军训练是「春季演习」的前哨,各组被分派到不同的任务,任务内容保密,彼此竞赛,在日落前穿越森林到达指定地点,隔天再徒步回到学校,花费时间最少的那一组将得到奖赏。这份地图上只标注了他们的目标:「蒂蒂湖」。在出发之前,他们必须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搞清楚东南西北,最重要的是搞清楚他们现在的位置。只见他们围着地图,人群里涌出各种五花八门的声音,克劳斯说可以用太阳的方位和影子判断他们的位置,哈迪以时速算出距离,说车子至少向西走了七十公里,向南走了二十公里,埃里希说他们在车子上待了将近三小时,就快要到法国了,还没过莱因河。
「三个小时?我们坐了那么久的车?我怎么没感觉。」
「该死的,京特,你和弗朗克一路都在睡觉。」
「我只睡了一下子──最多十分钟吧──一睁开眼人就在这里了。」弗朗克说。
最后,托比说:「我们在弗莱堡东边的森林。」
「你怎么知道?」
「十五分钟前,我看见一个路标,上头写着:『十公里』,底下一行字写着:『奥贝里德』。」
这恐怕是最可信的依据了,他们在地图上标注位置后动身。埃尔温没有干涉他们的行动,他的袖手旁观也间接默认了这是个正确的判断,如果没有发生太离谱的错误,随行教官不会插手,也有的教官无论如何不会插手。一路上他鲜少指导那些追踪和野外求生的本领,他很清楚,在真正的机枪和坦克面前,这些游戏似的模拟战斗都无济于事,他只是告诉他们如何察觉一段距离之外的战机,一台战机从头顶飞过该如何寻求掩护,哪里是侦查机的死角,比起技能,他更在乎他们如何分工合作。
35/59 首页 上一页 33 34 35 36 37 3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