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几次,弗朗克趁着造访埃尔温的房间时,找了各种借口,一一检视可能气味来源──发油、香皂、乳液──东嗅嗅,西嗅嗅,只不过,他发现谜底的过程纯属偶然。那一罐古龙水摆在橱柜深处,那张旧相片旁边。
深藏在橱柜里的照片在弗朗心底挥之不去,他没向埃尔温提起过,有几次,他曾经趁相片主人外出或者洗澡的时候拿出照片端详。在好奇心过去之后,他有了其他想法,如果他早出生五六年,他或许能和埃尔温当同学,他们或许能一起读书,一起上课,结伴出游,谈天说地,弗朗克开始有了想象,自己化身为照片里的人;最开始他想象自己是那个深色头发的男孩,站埃尔温身旁咧嘴大笑;后来他觉得那个背负双手的高个子比较像他,但是他会站得更近一些;过了一过时间,他也挺欣赏最前排那个瞇着眼的圆脸男孩,他特意弯腰好让埃尔温的脸露出来;如果可以的话他不太想当那个英国学生──虽然他搂着埃尔温的肩膀──这样他们会分隔两地,聚少离多。不过──他换个角度想──当个外国人,这也很浪漫。
或许是他某次取出照片的时候没有归回原位,被照片的主人察觉,有一天,他发现照片从原处移开了。后来就再也没看见过。他猜想是埃尔温将照片收起来。他没有问,只是觉得遗憾。
埃尔温的确是将照片收起来了。弗朗克没有多问,两人相处一如往常地亲昵,这个举动体现了一种全然的信任与体贴,彷佛他们之间从来没有秘密。他和弗朗克越来越靠近边界,他不知道在那之外是无限扩大的刑法一七五条,或者是其他地──他想不到还有什么。他能感觉到,弗朗克对未来抱有光明的期望,在他的想象那里没有刑法,没有集中营,只有满心喜悦,和正在孵化的,一种名为爱的梦想。
看着他一心期盼的模样,埃尔温包容他每一个意图越界的举止,却不知道自己还能保护他多久。然而,不久之后的将来,让彼此分离的不是盖世太保,不是集中营。作为时代的人质,战争即是宿命。
第72章 (七十二)希特勒的骑士
去年底,他们的东方盟友在无人察觉的时候偷袭了夏威夷的港口,太平洋两岸的冲突一触即发,元首当即宣战,他们有了新的同盟,却竖立了更多敌人。寒冬延宕了俄国前线的推进,天气回暖,战车却陷入春季的泥淖。更早之前,国防部提早进行了今年的年度征兵计划,更多士兵源源不绝地投入了战场。
战争步步逼近,无论是谁都只能看着身边熟悉的人一一被卷入。汤姆.席蒙,那个戴着深度近视眼镜漫步在纽伦堡的青年,在去年底收到征兵令,还没来得及和托比告别就被送往新训营,席蒙太太送了托比一盆花,托比将它放在祖父母的家。鲁道夫.迈尔的来信提到自己的休假取消,一封召集令要求军官回国受训,信中写着日后他的动向不明,期间家人或许有机会去训练营看他。尼可拉斯仍旧没被征召,但是工厂现在已经没有其他业务,只生产战车,作为技师他同样为战争工作。弗朗克的牙医米勒先生也被征召了,虽然他早已经过了上战场的年纪,仍作为军医被送往前线。此时齐格飞给梅兰妮信里也不约而同地提到自己的休假取消了,不知道会延后到何时。
就在某次弗朗克的返家假期,梅兰妮在饭桌上宣布:她即将返回工作冈位,就在巴登-巴登的医院。在此之前她没有和丈夫或者其他人谈过这些,只不过,大家心里有数,过去她为了贷款放弃工作,如今丈夫归期未定,婚姻贷款早就失去了意义。
除此之外,那次返家假期发生了一些事,鲍尔家姊弟俩以不愉快的争执收场。
当时弗朗克放假返家,才踏进家门,梅兰妮劈头就说:「家里的收音机坏了,不能听广播,你要替我修好。」
弗朗克当时随口答应,只是他前脚才到家,赫伯特后脚就按了门铃,哥俩好一阵热烈地谈话,没多久便兴高采烈地一块儿去钓鱼。晚上,鲍尔太太额外烤了一个巴掌大的小蛋糕,提前两天为他庆祝生日。餐桌上鲍尔太太提起了阿德勒中尉,触动了弗朗克的话匣子开关,一提起阿德勒中尉就说个没完,接下来的时间收音机的事完全被他抛在脑后。直到隔天早上他准备出门搭火车时,被梅兰妮叫住。
「收音机呢?」梅兰妮说:「你修好了吗?」
噢,糟了,弗朗克搔搔头。「我忘了。」
「忘了?你答应了我的。」梅兰妮瞪大眼。「你忘了?」
「我忘了,」弗朗克心虚地低下头。「也许下次……」
「不,你要修理收音机,坐下一班车去罗特魏尔。」
「可是,我得回去──」
「中午再乘车也来得及,我替你买车票。」
「可是,我会赶不上。」
「赶不上?傍晚前返校肯定赶得上。」
「可是我得去剪头发。」弗朗克说:「国防军要来征兵。学校替我们安排了理发师,就在今天下午,晚一些就赶不上了。」
「整个罗特魏尔只有一个理发师吗?」
「梅兰妮,我很抱歉,可是,我得走了。」
「你走了,谁来替我修理收音机?你不能言而无信。」
「抱歉,可是……」
「你答应过我的──」
.你别听不就好了吗?.弗朗克火气也上来了,不耐烦地说:「你为什么非要听敌国的广播?不听不就结了!」
话一出口,弗朗克立刻晓得自己说错话了。有好一段时间,他不敢说话,也不敢看她的表情,默默地低头绑鞋带。
「我走了。」当他准备踏出家门的时候,身后的人说话了。
「『敌国的广播』,是吗?『敌国』──」她重复这个词,「你倒是说说,我的丈夫现在和谁作战?又为谁而战?我听谁的广播,又有什么差别,我整日提心吊胆,夜不成眠,战场上的事,前线的事,有什么事是我不能知道的?有什么事是我不该关心的?」
他听见她说:「难道你真的以为我在乎德意志打了多少胜仗?」
弗朗克立即回过头想说声抱歉,只是才转过身,门在他眼前「砰」一声甩上。
抵达罗特魏尔的时候,弗朗克在车站遇到几个同学,从他们口中得知一个大消息。
「盟军的飞机摔下来了,就在附近。」埃里希说。
「走,我们去看看英国佬。」
一架盟军的飞机迫降城郊,就在学校附近。正逢返家假期的学生们纷纷闻风而去。他们先是看见拖行的痕迹,在地上拉了超过一公里远,沿着散落的残骸,少了一边机翼的飞机最终落在几公里外草坪上。他们抵达现场的时候,现场的警察正在处理幸存者,几个青年队的成员纷纷抢上前要看个清楚,被制止了。
盟军的飞行员原比他们想象中的瘦小,满脸鲜血看不见面貌,伏在地上断断续续地呻吟,一旁的警察用英语大声喝令他站起来,好半天,那人颤巍巍地爬起,立刻又倒了下去,警察咆哮不断,他仍旧动也不动,当他们开始对他拳打脚踢时,有人看不过去了,一名男子冲上前,现场爆发争吵,一开始只是零星的口角,没多久冲突扩大,飞行员躺在地上奄奄一息,身旁的两方人马向彼此咆哮,一边痛骂「叛国贼」,另一边指责对方「毫无人性」,最后是一名双体态壮硕、臂膀宽厚的妇人平息了这场混乱,她双手叉腰,横眉竖目,那神态让她看上去像是所有人的母亲,只见她大声宣布自己是个医生,指挥在场的人立即将伤员送往医院──「立即动作,不得延误」,她丢下这几句话后,这场混乱才得以平息。
返校的路途中,气氛沉默,大多数人十分安静,托比在发呆,哈迪似乎心事重重,没有人开口的情况下,弗朗克自然也很安静,半途中,埃里希试图打破沉默,他聊起体检的事
三月中旬,学校开始流传一些小道消息,据说下周的体检和以往都不同,为他们体检的其实是党卫军的医生,换句话说,这可能是挑选党卫军的第一步。这是个大消息,他们当中有一些人已经到达入伍年龄,要是体检达到标准,就可以直接加入党卫军。
哈迪一路上都没说话,埃里希用手肘撞他,「哈迪,你害怕吗?」
「怕什么?」
「怕自己没选上。」
「就是个普通的体检不是吗?他们没说要做什么。」哈迪的嘴角绷得紧紧的。
「弗朗克,你呢?」
「我们应该得先毕业才能入伍,是吧?」
「傻子,等你毕业战争都要结束了,」埃里希说:「你不想飞黄腾达吗?」
「加入党卫军有什么好处?」
「这个,好处可多着……」
「举例来说,像是?」
「比如说,那一身制服,你见过党卫军的制服吗?」
「当然。」
「穿上了党卫军的制服,所有女孩都愿意和你一起出去。」
「噢。」
「你懂吗,能入选党卫军的都是菁英。」
「还有其他好处吗?」
「这个,像是……像是……」
哈迪打断他,「重点是荣誉与牺牲,那是最好的部队。」
「就是这么一回事,他们只要菁英呢,弗朗克。」埃里希转过头,「托比,你呢?」
「什么?」
「你有什么打算?」
埃里希的意思是:你想加入党卫军吗?
托比说:「我想毕业,然后读大学。」
第73章 七十三《希特勒的骑士》
体检的前几天,校内举办了拳击赛,决赛中,弗朗克被京特一拳挥在脸上,当场倒地不起。经过诊治后,校医认为情况并不严重,安排他在医务室躺一天,没有大碍就可以回去了。
晚餐过后,室友去探望他,那时他清醒了一小段时间,他们离开后,他开始觉得头晕,倒头又睡了过去。
埃尔温走进医务室的时候,弗朗克正躺在病床上,沉沉睡着。埃尔温和校医轻声交谈了几句。不久后,校医有事暂时离开,医务室只剩下他和病人。埃尔温坐在病床前,盯着他看,看了很久,他的嘴角瘀青,面无血色,一边的脸颊是另一边的两倍大,鼓胀地像颗气球,另一边的脸庞看起来却更漂亮了。他盯着她的脸庞看的许久。
「看来你被修理得很惨。」他说。
弗朗克闭着眼,呼吸缓慢绵长。
「校医说你有轻微的脑震荡,不严重。」埃尔温顿了一下。
「不要装睡,我知道你醒了。」
弗朗克瞬间睁开眼。
「被发现了。」他眨了眨眼。「怎么发现的?」
「你的演技太差。」
「埃尔温,」弗朗克笑嘻嘻地坐起身,「你来看我呀,我真高兴。」
「只是顺道过来。」
「我没事,校医说我睡一个晚上就行了,别担心。」弗朗克咧着嘴笑,嘴歪了一边,眼睛瞇成一条缝。埃尔温拿来一个冰袋,按在他脸上。
「我看了比赛,你打得很好。」
「你看了比赛吗,」弗朗克挣扎着坐起身,「我没看见你。」
「先前没有,有一些事要处理,决赛开始之后我才入座,你打得很好,只差一点点。」
「可是我输了。」
「足够好了,别忘了对手是京特.温舍。」
「我从来没赢过京特,」弗朗克摇头。又补了一句:「但是,前几场我都赢了。」
「嗯,我知道你很棒。」
「可惜你没看前面几场比赛。」
「很可惜。」
弗朗克看着他,忽然间,凑近他耳边,压低声音说:「埃尔温,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嗯?什么秘密?」
「我不喜欢拳击。」
「噢。」
「我故意输给京特,因为没人赢得了他。」
这两句话逻辑不通,埃尔温有些混乱。问:「什么意思?」
「学校里每个人都被京特揍过,每次练习的时候所有人都巴不得再也不要碰上他,最后,没人要跟他练习了,除了我,」弗朗克压低声音:「他们都太笨了,全力对抗只会被当作沙包,只要假装被打倒就没事了。」
埃尔温忍不住笑出来。
「这是有技巧的,」弗朗克继续说,接着做出左躲右闪、挨打然后奋力反击的姿势,「只要好好防守,就不会太快被打倒,看起来就像是你尽了全力,最后──」
弗朗克做出被迎头痛击的样子,摀着脸,痛苦不堪。一会儿又抬起头,睁大眼。「我不喜欢拳击,这种事越快结束越好。」
「所以,你没有尽全力?」
「嗯,也不算是,」弗朗克有些不好意思,「我尽全力不被打太惨。」
埃尔温笑了出来。
「弗朗克,你真是我见过,最有趣的家伙。」
弗朗克腼腆地傻笑。一会儿埃尔温不笑了,剩下他在笑。后来他也不笑了。
「埃尔温,」他盯着埃尔温,「你不高兴?」
埃尔温停顿半拍,摇头:「没有,为什么这么说?」
「你看起来心情不好,发生什么事了?」
「我没事。」
「你看起来不像是没事。」
「我看起来像有事?」埃尔温摇头,转开话题:「事实上,我收到了一个好消息。」
「是什么?」
「签证和护照的事已经处理好了。」
「真的?他什么时候可以离开?」
「复活节前后,我们的朋友会被送到瑞士,那里有人接应,他们有管道弄到去美国、加拿大的签证,或者是上海、巴勒斯坦,或者就在那里躲藏,在那个地方,盖世太保的势力鞭长莫及。」
「这行得通吗?」
「也许能,也许不能,我最多做到这样,接下来就全凭运气了。」
「那你呢,埃尔温,你不会被牵扯吧。」
「我没有亲自出面,替我传话的是个值得信任的对象。对了,」像是忽然想起些什么,埃尔温转开话题:「你现在好一些了吗?」
「噢,我很──」
「如果你还没复原,」埃尔温看着他,「我可以和穆勒医生商量,让你不用去体检。」
「不,我好得很,睡一觉就好了。」
「那不是普通的体检,有一整天的体能测验。」
「我没事了。」
「要是你想多休息一会儿,你也可以不必去。」
「我没事,埃尔温,我很好。」
「好吧,那么,」埃尔温停顿。「就这样吧。」
埃尔温离开后,穆勒医生回来过一趟,做了一些简单的检查,判断弗朗克的伤势不会有什么突发性的危险,只提醒他早点睡,熄灯后就离开了。医务室只剩下弗朗克一个人。现在过了九点钟,走廊上静悄悄的,半边窗帘开启,好让月光透过,映照另外半边的景象。弗朗克翻滚了一会儿,没有睡意,睁开眼,月色在枕边轻柔摇曳,温柔地诱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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