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方面,并不是所有人都想去党卫军,但是他们仍旧递出了申请表。他们说,面试官的意思是递出申请表只是一个考核,担保他们可以选择其他兵种。这类人的目标通常是空军。
期间,托比一直很安静,心事重重。他们询问他是否提出申请,他彷佛没听见。
问题重复了好几次,他才说:「我没签名。」
哈迪吃惊得张大嘴。
「为什么?」
「我不会通过的,」托比心不在焉地说:「我太瘦了。」
「你应该试试,这里的学生比其他人更有机会。」哈迪说。
那张申请表还在弗朗克的口袋里,折成小小一片。没有人询问他的情况,他已经被划为通过体检的候选人。
这天晚上阅读室的人不多,好像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决定放自己一天假。弗朗克始终心不在焉,思绪胡乱兜转,想当然尔全兜在了埃尔温身上,他没有忘记哈迪的事,他必须通知埃尔温,越快越好。只是时间尚早,走廊上人来人往──直到将近晚上九点,他终于逮到机会,丢下作业悄悄离开阅读室。
只是当他来到埃尔温的房门口,事情却不如他预期,往常的这个时候,房门下的缝隙会透出一丝光亮,门外隐约可以听得见里头的动静,现在则是一片黑暗,悄无声息。
房间的主人也许睡了,也许不在房里,两种情况在这个时间点都不寻常。弗朗克觉得不对劲,试探性地转了门把,发现门没上锁。
门没上锁,房间的主人也在里面,走廊的光亮映在床上,部分落在他身上,埃尔温蜷缩着身子侧躺在床上,背对着弗朗克。
看样子是睡了。他没叫醒他,蹑手蹑脚地进房。准备关上门时,他的动作放得极轻,就在房里的最后一抹光亮即将掩去的时刻,埃尔温动了一下。翻过身。
「……弗朗克?」
弗朗克猛地转过头。黑暗中那对珍珠似的光芒是埃尔温的眼睛。
「弗朗克?」他又重复了一次。
弗朗克搔搔头,「埃尔温,你醒啦。」一会儿,又说:「抱歉,我不是故意吵醒你的。」
「没关系,我没睡着。」埃尔温掀开棉被,「进来吧。」
「阿,不,你睡吧。」弗朗克摇摇头,一瞬间忘了他是来做什么的。
「不要紧,你进来──关上门。」
弗朗克踏进房内,埃尔温又说:「开灯。」
明亮的房内,埃尔温已经坐起身,那身军装连同外套仍旧皱巴巴地挂在身上,胸前开了几颗扣子,袜子被除下,那双光溜溜的脚正试探地在地上移动,似乎寻找什么。弗朗克弯腰捡起拖鞋放在他脚边,视线不经意地在赤`裸的脚上停留。
埃尔温穿上拖鞋,却仍旧坐在床上,没有站起来走动的意思,弗朗克下意识地在他身边坐下,他的头发散乱,发际线被不受控制的浏海埋没,底下躲着可爱的额头和那双漂亮的眼睛,当他做出最微小的动作,哪怕只是蜷起一根手指,都能扰动周遭空气──当那股熟悉的香气猛然扑向鼻端,这一刻,弗朗克彻底忘了自己在这里的理由。一股甜蜜的异样感涌上,那种感受令他呼吸急促,他想象自己拥住他,吻他的脸颊,他的头倚靠在自己肩上,自己的脸埋在他的颈间。他发现,埃尔温的模样不同寻常,他的身体蜷缩在床沿,半只脚掌套在拖鞋里,灰眼睛眨也不眨,直勾勾地面对自己,要是在平常,他会后退些,转头避开那种如饥似渴的眼神,或者干脆站起身挪动位子,但是现在埃尔温只是用那种朦胧又一目了然的眼神望着他。
弗朗克莫名感受到鼓舞,若无其事地挨了过去,手状似无意地放在埃尔温背部,又小心翼翼地滑向腰间,那股香气连带皮肤的触感都更强烈了。
「埃尔温,你去哪里了?」弗朗克凑近他耳边,「我一整天都没看到你。」
「我请假,」埃尔温说:「去处理一点事,还有,几个朋友放假,我们一起吃晚餐。」
「是你的高中同学吗?」弗朗克的脑中浮现那张照片,依稀记得几张面孔。
「不……」埃尔温顿了顿,「不是,是我的战友。」
「飞行员?」
「是的,我过去的组员,还有──」埃尔温再次停顿,转了话题,「不说这个了,今天怎么样?」
「嗯、什么?」
「今天我不在学校──有发生什么事吗?」
「没什么,今天体检,没有上课。」
「噢,对,今天体检。」埃尔温点头,好像这时才想起体检这件事,心不在焉地说:「他们给你做了些什么检查?」
「就是那样,身高,体重,视力听力,种族鉴定和胸`部X光……」弗朗克一一数着体检项目,听起来没什么新鲜的,埃尔温心不在焉地点头应和着。
「……加入巡逻队的资格,党卫军的医生替我们做检查──」
「什么?」埃尔温回过神来,「什么党卫军?」
「党卫军的医生。」
「党卫军的医生怎么了?」
「党卫军的医生替我们检查。」弗朗克重复刚才的话,「他们说这是巡逻队的体检,合格的人就有机会加入党卫军──」
「巡逻队?」──埃尔温的音量陡然升高──「什么巡逻队?他们之前不是那样说的──」
「怎么──」
「你加入了吗?」
弗朗克搔搔头。
「要加入得在申请表上签名──」
「你签名了吗?」埃尔温怒气冲冲地打断他,「申请表在哪里?」
弗朗克在身上摸索了一阵,没找到那张折了好几折的表格。一会儿他想起自己把它放在抽屉里。
「不在我这里。」
「你签名了?你签了是不是?上面写什么?」
「上面写……等等,我记不太清楚……」
「记不清楚?你记不清楚?你没仔细看上面写些什么就打算签名了?」盛怒之下他大吼:「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没有长脑袋吗!」
弗朗克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间大发雷霆。
「我看了,」弗朗克辩解道:「我只看过一次,谁会记得那么清楚……」他把面试从开始到结束的情况告诉他,面试的过程他记得很清楚,从会见面试官之前一直到面试的过程,然后他很快地被自己的说法弄混了,申请书上的声明,面试官的说法,和参加面试的其他人的说法之间存在明显的矛盾,他感到困惑,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语气变得结结巴巴,申请书上载明的「兹申明,我同意成为武装党卫军的自愿者」又无疑推翻了前面所有的说法。
这其中的混乱与不对劲强烈到了无法忽视,为了捍卫自尊,他辩解道:「那张申请书上写得密密麻麻的,也没人会仔细看,他们都签名了──」
「该下地狱的猪猡!他们先说你只要同意就可以直接入伍,后来又说只不过是一张申请表,最后变成考核,这不是前后矛盾吗?你们难道一点怀疑都没有吗?一群白痴!你们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签了什么?有多少人签名?申请表在哪?那群无耻卑鄙的、肮脏龌龊的──他们全部都该死!你签了吗?该死的你有没有签名?有没有?」
「事实上,我──」
埃尔温揪住他的领子,弗朗克吓了一跳。他的表情像是要掐死他,那双布满青筋的手却软弱地不可思议,湿淋淋地都是汗水。
「听着,你不能签,」弗朗克感觉他的手开始发抖,声音微微打颤,「你要是签了,就完了。」
第77章 (七十七)《希特勒的骑士》
「我不明白,埃尔温。那张申请表有什么不对劲吗?」
埃尔温霍然松手,一把推开他。「什么不对劲?该死你还不懂!你已经满十七岁了,一旦你签名,用不着等毕业他们直接送你上前线!那群该下地狱的、那些──要是他们可以,他们会把每一个人送上战场,每一个人──基辅,莫斯科,列宁格勒,哪里死的人多他们就找更多的人填上,现在他们找上了青少年──」
弗朗克明白了。
「这就是你担心的?」他耸耸肩,「原来如此,我懂了。」他说着,突然感到呼吸困难,那双勒着他的手指结泛青。
埃尔温又找回了他的力气,揪着弗朗克的领子,「听着,你不能上前线,不能──」他深呼吸,大口换气,「起码不要是现在,再等一年,再一年──等到你高中毕业,再过几个月,或许战争就结束了,你再也不必上战场。」
「为什么要等到战争结束?我不是懦夫,」弗朗克摇头:「我不害怕上战场。」
「你的勇气来自一无所知,」埃尔温说:「你不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所以你不害怕。」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战场很可怕,」弗朗克撇撇嘴,「所以呢?当所有人都在为祖国尽义务的时候,我应该逃得远远的,逃避我的义务。」
「义务?」埃尔温的音量陡然提高,重复道:「义务?什么义务?你跟我解释什么是天杀的『义务』?」
「入伍从军本来就是……」
「打死跳伞的飞行员是义务?朝平民的屋子扔炸弹是义务?对着战俘开火是义务?死在战场上是义务?跟着舰队沉入大西洋也是你的义务?」──埃尔温揪着他的衣领,往下拉──「你告诉我到底什么是义务?」
「我们被侵略,城市被轰炸──保卫自己的国家就是我们的义务──」
埃尔温一把推开他。「保卫什么?在那些敌人被称为敌人之前他们做了什么?我们签订条约,我们撕毁条约,我们占领捷克,然后是波兰,我们前脚和苏联约定互不侵犯,后脚对着红军的坦克开火,那些该死的人做决定,人民牺牲生命,他们负责在纸上调兵遣将,最年轻的士兵为他们冲锋──就是你们这样的孩子──你们被蒙蔽、被欺骗,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煽动你,利用你的服从心、对国家的责任感,让你们心甘情愿接受自己的命运没有任何怀疑,从军成为你们唯一的选择,你无法选择自己的未来──你才十七岁。」
他的眼眶发红,重复:「你才十七岁。」
弗朗克看着自己的鞋子一语不发,埃尔温的声音变得急切,「你十七岁,高中还没读完,你听着,抬起头,听我说──生在这个时代──你和我──也许我们全都在劫难逃,现在,至少,你不必立刻往火坑里跳。」
弗朗克霍然间站起。他说:「你听起来像是我的家长,就像妈妈和梅兰妮那样,总是挑剔我这不好,那不好,非要替我拿主意,
非要替我做决定不可。」他的脸色古怪,上下打量眼前的人,「你不过比我大了几岁,最多做我的哥哥。」
「因为我曾经比你年轻,比你盲目,我十七岁的时候,他们教导我:从军是我唯一的选择,也是理所当然的选择,实际上并不是这样,至少,在那时还不是;但是当我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脱不了身,你不应该和我一样──」
「要是我想和你一样呢?」弗朗克看着他的眼睛,「每一个人都为国家作战,你也是其中之一,为什么我不该上前线?」
「因为你没有亲身经历过何谓战争,」埃尔温的眼眶泛红,「那绝不会是义务。」
「我没经历过,那你告诉我啊,你在战场看见了什么?」
弗朗克重新在他身旁坐下,过往一连串的疑问同时间涌上,「你经历过什么?你为什么受伤?伤在哪里?你说你还能飞──你为什么退下前线?」
响应他的是死寂一般的沉默。埃尔温看着他,张开嘴,又阖上。有那么一瞬间,弗朗克确定他要说话了──
但他只是说:「我想告诉你,也许有一天我会告诉你,但不是现在。」
「所以,你不打算告诉我吗?。」
「不是现在,」埃尔温挣扎地说:「如果可以,我希望你永远不要知道。」
「意思就是你不打算告诉我!」再一次的,弗朗克霍然站起。「我听够了你们说我年幼无知,当我想要知道些什么的时候你们却三缄其口。你的样子跟我的爸爸一模一样,对,就跟我的爸爸一样。」
埃尔温呆坐在原处,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变得气急败坏,
弗朗克焦躁地在原地打转,忿忿地说:「埃尔温,你知道你有多矛盾吗?做一个军人和教官,你一面尽忠职守一面否定自己的一切,活脱脱就是我的父亲的翻版;上一场世界大战,从开始到结束,我的爸爸都在前线的医院服役,却从来不提战争的事,每当我问起,有时候他说『现在你还不需要知道,等你长大一些吧』,有时候又说『没有什么是值得一提的』,然而,大部分的时候他说的都是:『你还是别知道的好』。最终他什么都没有告诉我。从我有记忆以来,他的身体一直很衰弱,直到懂事后我才知道为什么,他的战伤勋章和铁十字勋章都收在衣柜深处的军服的口袋里,但是他从来不提。」
「七岁的时候,你们认为我年幼无知,十七岁的时候,你们还是认为我年幼无知──实际上,我没有那么笨,」弗朗克以急切的语气说:「我没有那么笨,我早就知道上战场要流血,也知道战争跟我想的不一样,我早就知道了。还没上学的时候,我和朋友时常一起玩战争游戏,『杀』了最多人的英雄可以得到蔷薇作成的勋章,为了游戏,我们常常去一间学校的花圃偷采蔷薇,然后被照顾花圃的工友修理,那是个瘸了一只脚、臂膀粗壮的高大男人,后来我们听说,他的脚之所以那样是因为在上一场战争。等我上学以后,这个人成了我的数学老师。有次我在运动场罚站,看见他在花圃修剪花朵,怀里抱着一大丛蔷薇,忽然,我想到那件事。我说:老师,听说你以前是个上尉。他头也不抬,好像没听见我说话似的。我又说:老师,和我说说战场上的情况吧?他闷闷地说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懂,他埋进那丛蔷薇,又说了一次,然后开始哭,我看见花丛的刺扎进他的手臂里,冒出一粒粒血珠子,他依旧闷闷地哭,重复同样一句话。」
「后来,我才听懂,他说的是:『和你想的不一样』。」
「从那时开始,我就知道了。」
「『和你想的不一样』,他不断重复那一句话。那时我就明白了,战争要流血,成为英雄要付出代价,就像你,就像我的爸爸和老师一样。」忽然间弗朗克站起身,单膝跪下,他抬头,目光探进浏海中那双垂下的双眼。他伸手想摸摸那绺散落的发丝,埃尔温别过头。
弗朗克抓住他的手:「我愿意付出代价。」
「我知道战场上很危险,子弹不长眼睛,要当英雄,付出代价可能是生命,我都知道,但是,上了战场,我可以更靠近你。埃尔温,我想和你一样。」埃尔温震惊地看着他,弗朗克的脸红了起来,他鼓起勇气,一股作气说下去。
「我想更靠近你,你很特别,和其他人不一样,最开始我讨厌你,直到后来我才真正认识你,」弗朗克的语气异常认真,「我从没这样喜欢过一个人,你很好,你比我认识的所有人都好,你很睿智,很坚强,善良又富有勇气,我们差了六岁,但是我们之间的差距不只六年,我想是战争造就了你。如果我也能上前线,战争会使我成长,变得勇敢,我会成为一个男人,有一天,我能和你站在平等的地位──」
40/59 首页 上一页 38 39 40 41 42 4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