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搞错了。」埃尔温打断他,「我不睿智,也不勇敢。」
「没有人比你更好。」弗朗克握着他的手,「我想象你一样,我想更接近你,我想──」
埃尔温用力抽出手。
「像我一样?你想象我一样?」
「埃尔温──」
「不要碰我!」弗朗克想要站起身,却差点被推到在地。「像我一样?什么是像我一样?」
埃尔温豁然起身,粗暴拉开皱巴巴的领口,指着满身的勋章,大喊:「你想要像我一样吗?是吗?这堆破铜烂铁──你想要这一个?还是这一个?」他扯着领口的勋章朝着他吼:「还有这一个──你想要是不是?要就拿去──全部拿去!」他粗鲁地扯掉一个又一个的勋章,手一甩,全扔在地上,叮叮当当的声响此起彼落,在地上弹了几次,或者滚到床底下、门边,好几个勋章滚得不见踪影。
「就因为我上过战场?是这样吗?你以为这很了不起,这些──铁十字勋章,前线飞行章,战伤勋章,你以为我想要这种东西,这种──」
忽然间,埃尔温安静下来。等到弗朗克发现不对劲的时候,他的脸埋进手心里,像个遭遇重击的拳击手痛苦地缩起身体,呼吸一抽一抽,肩膀剧烈发抖。弗朗克慌了起来,像个犯错的学生呆立原地。
「埃尔温,」他抓着自己的裤子,手足无措。「我很抱歉。」
「我不是故意惹你生气,也不想让你伤心,我……我不太聪明,很多事不懂,我只是不想被你当作小孩,我喜欢你,我想要成为男人,像你一样──」
他随即打断自己的话,搔搔头。
「算了,当我没说过,我真是──真是蠢透了,我不问了,埃尔温我们和好吧,」他坐下,凑到埃尔温耳边,说:「我不想惹你生气或者是难过,我不问了,我们和好吧。」
弗朗克的姿态一时间变得既卑微又讨好,下巴抵着埃尔温的肩膀,胸口贴着他的背,胆怯地重复「对不起」、「原谅我」。埃尔温仍旧埋在自己的躯壳里,动也不动。一会儿,弗朗克也不说话了。
沉默的时间特别难熬,漫长地令弗朗克坐立难安,好不容易埃尔温开口。
「现在你知道了,我既不勇敢,也不坚强。」他的眼眶泛红,声音里有些鼻音。
「不,你很棒,」弗朗克固执地说:「你是我见过最好的人。」
埃尔温摇头。
「你想知道战争的事,我告诉你。你问我为什么受伤,为什么不能飞,现在我就告诉你,因为、因为我──」他的声音忽然哽咽,「因为──抱歉。」
「我很抱歉,」他哽咽着,泪水再次不受控制,「等一下,」他用力抹掉眼泪,「等我一下、再等一下。」
「别说了,埃尔温,别再说了,」弗朗克按住他的肩膀,「我不问了,你还是对我生气吧,我就是个白痴,没有脑子,老是说错话,就当我没说过也没问过,请你别再难过了。」
埃尔温泣不成声,使劲抹着脸,眼角很快又被淹没,泪如泉涌从眼角和鼻孔留下,他用袖子拼命擦,眼泪不受控制爬满了整张脸,他索性抱着头痛哭起来。弗朗克慌乱地拍着他的背想要安抚他,效果微乎其微。一会儿,他伸手紧紧环住他,从背后听着他的心跳和自己的,鼓动如同雷鸣。
「埃尔温,我错了,你不要难过。」他环着他的腰轻声道:「实际上,我不能加入党卫军。」
他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我的资格不符,他们不会要我,因为──」
叩叩叩。
他们同时听见敲门声,埃尔温猛然间抬起身,两人面面相觑。
埃尔温的声音顿时不再哽咽。
他说:「谁在那里?」声音里只剩下一些鼻音。
「我是托比亚斯.迈尔。」
第78章 (七十八)《希特勒的骑士》
他们面面相觑,愣在原处──几乎是同时间从床上跳起来,弗朗克跳下床,快速绑好鞋带,冲向台灯,打开开关,摆好椅子,埃尔温慌忙扣上胸前的扣子,随手摊开一本管它是什么的书然后匆匆坐下抹了抹脸,两人火速就位。
然后,弗朗克大声说:「谢谢你,中尉。」
他停顿了一下,又说:「请问我是否可以离开了?」
「你可以回去了。」埃尔温坐在椅子上,快速地拉正领口,拢了拢头发。他的声音完全回复了。弗朗克泰然自若地大步移向门边。
打开门,一见到站在门外的托比,弗朗克煞有介事地对他挤眉弄眼,摆出平日插科打诨的模样,小声说着「轮到你了」、「终于解脱了」之类的话企图蒙混,紧接着,他听见地上传来「喀拉」一声,托比和他同时低下头,托比踩到了什么,他抬起脚,还没能来得及查看,弗朗克一伸脚就把东西踢走了。
他面上仍旧挂着那副嘻皮笑脸的模样,「我走啦,」跟着眨眨眼,说:「那么,自己保重──」
「等一下,」托比抓住他的手肘,「我跟你一起。」
弗朗克没能反应过来就被一把拉住。
「我是来找你的。」托比用只有他们听得见的音量说,「我有话──」
「迈尔。」
他们的悄悄话被打断。
阿德勒中尉看上去极度不耐,眉头深锁,皮鞋在地面上打拍子。「有什么事?」
「打扰了,中尉,」托比站直身子,说:「我想申请外出许可。」
「外出许可?这个时候?」埃尔温看了墙上的钟一眼,皱眉道:「理由呢?」
「我的哥哥准备去前线了,在他离开之前,我希望能见他一面。」
鲁道夫?弗朗克张大了嘴。前线?他难道不是在前线吗?惊讶之余,同时察觉埃尔温的情绪起了变化,他坐直了身子,瞳孔地微微收缩,抿着嘴。
「但是,我听说,」埃尔温看着他,「你的哥哥在丹麦。」
「他回国接受军官训练,回程经过罗特魏尔,在城里待一个晚上。」
「是这样吗?」停顿一会儿,埃尔温说:「他准备去哪里,俄国吗?」
「不,还不确定……最有可能的是乌克兰和列宁格勒,也许是非洲或者法国,也可能回到丹麦,或者去挪威……」托比顿了顿。
「我们不知道他会去哪里,只有一道军令,要求他回国接受训练。」
接下来的时间,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托比急促的呼吸声,和钢笔在纸上刮出的声响。弗朗克偷偷看向托比,他垂首握拳,指尖发白;再看向专注抄写的埃尔温,这时他正好抬起头,他们目光相触,又同时转开。
几分钟后,埃尔温扔下笔,草率地把文件对折。
「你们可以回去了。」他说。
离开`房间后,弗朗克内心忐忑,七上八下,随着哒哒哒的脚步声起伏不定,他不知道托比知道了什么,知道了多少,或者是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拜访埃尔温的目的只是为了一张外出许可,托比一语不发地向前走着,甚至没有朝弗朗克看上一眼。托比的步伐很快,急促的皮鞋踩踏声高调刺耳,弗朗克下意识地数着他的脚步,一段时间后弗朗克才察觉他朝着宿舍的反方向走。
这里是他们平常上课的教室,教室前的走廊空无一人。托比在透着光亮的窗边停下脚步。
光亮照在他们身上,见到托比的表情,弗朗克反而希望自己待在黑暗里,托比看着他,他搓着裤子,手足无措地僵笑,搜肠刮肚地要找些什么话说的时候,托比开口了。
「哈迪在找你,想要回他的作业本,但是他在阅读室和其他地方都找不到你,弗朗克,你在哪里呢?」停顿半晌,不给弗朗克任何辩解的机会,托比自顾自地接下去,声调毫无起伏,「事实上你本来在图书室,但是一整天的体检让你无法专注在书本上,于是你想要让自己休息一会儿,所以暂时离开阅读室,四处走走,闲晃使你忘了时间,书本也被抛到九霄云外,直到遇上了我──」托比直直看着他,「要是他们问起,你就这样说。」
「托比,事实上──」
「放心吧,」托比冷不防地打断:「放心吧,作业本我擅自从你的抽屉里拿出来还给哈迪了。他没想太多。」停顿一会儿,接着道:「你有话要对我说吗?」
他该说什么呢?弗朗克一开口就打结,根本搞不清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脑海中浮现埃尔温流泪的脸庞。他该说什么呢?
「呃,托比,那个,我去找中尉,是因为,呃,因为……」
托比看了他一眼。
「替他擦皮鞋?」
弗朗克差点咬到舌头。
「算了,」托比摇头,「我们走吧。」
「呃,」弗朗克愣。「去哪?」
「去城里,找鲁道夫。」
「我也一起吗?可是,我没有外出许可。」弗朗克呆愣着。
「这就奇怪了,」托比的手伸进口袋里。
「他给了我两张许可。」
弗朗克不知道他们要去什么地方,托比拨了一通电话,他们站在校门口等车。
等待的时候,托比说:「弗朗克,你听过刑法一百七十五条吗?」
「刑法第……多少条?」
托比目光复杂地看着他,口唇微动,欲言又止,像是在沉默与解释之间挣扎不定。
挣扎没有持续太久,他很快做出决定。
「弗朗克,我是你的朋友,你可以相信我,我会保守秘密,我不会问你和他的事,我会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你可以放心,没有人知道。但是你要很小心──非常小心,甚至,不仅仅是小心,」托比看着他,「他们比你想象中的更残酷,然而,站在他们对立面的人当中并非都支持同……像你们这样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
托比的话到此为止,足够多了。弗朗克大大松了一口气,心中一块大石头落了地。他如此幸运,在这样的处境下,得到的不是恐惧和鄙视,而是承诺与友情的宣示,他欣喜若狂,一股冲动迫切地使他想要向托比坦白,但是托比阻止了他。
「你知道吗,情况不会好转,」托比说:「我看不见好转的可能。」
车子来了。对话就此中断。他们极有默契地一语不发。汽车驶在街灯微弱的道路上,只剩下轮廓的建筑自窗前掠过,在夜色中阴影幢幢,朦胧地映在玻璃上。不久前才下过雨,路面上有些反光,风吹进开了一半的后座窗户,路上行人车辆不多,偶尔才看见几辆车子穿行于黑夜,过了转角视线更加昏暗,微弱的光线宛如风中摇摆的烛火,稀微暧昧,彷佛随时要熄灭,灯下有人在交谈,地上有几道模糊的影子。
车子下一个路口转入小巷,「等一下,」托比说:「我们要去的是不是这个方向。」
「我们得绕路,」司机说:「今晚那条街可能有些热闹。」
「发生什么事了?」
「听说,犹太人在那里出没──安分点!小子!头别探出窗外。」弗朗克奋力朝外探头,只看见一排黑色的车子停在路旁,车子
转弯后消失在曲折的巷道中。
他们在一条漆黑的巷口下车,弗朗克跟着托比在巷子里蛇行,最后他们在一间旅馆前停下。
鲁道夫早已在大厅等待,他和托比迎面拥抱,托比整个人被拖起,脚尖几乎离地了。
分开后,托比说:「我以为你会去祖母那里。」
「信没来得及送到他们手上,他们以为我要直接回家,就去了纽伦堡,我们错过了,」鲁道夫说:「无所谓,我搭明天一早的车子回去。」然后他向弗朗克打招呼,同样给他一个拥抱,虽然他们实际上并没有那么熟悉,但是鲁道夫的动作再自然不过,他难得休
假,却两次都见到弗朗克,这个男孩显然是弟弟最好的朋友。
「弗朗克,你好吗?」他笑起来,露出一排白牙,拍拍弗朗克的肩膀,「你好像长高了。」
鲁道夫带他们回到房间,弗朗克站在原地不动,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跟过去。「弗朗克,一起来吧。」鲁道夫说。
虽然他这样说,但是在房间里,弗朗克还是为这对兄弟留下空间,房内有一张靠窗的床铺,他就坐在床上,视线越过窗外打量模糊不清的夜色。
迈尔兄弟有太多话要说,但是他们拥有的时间太少,一个话题常常只进行两三次来回,就跳到下一个。鲁道夫首先关心的是他的妻子。他说,莫妮卡怎么样?她最近好吗?托比说你明天就要见她了,你不打算自己问她吗?鲁道夫急切地说我当然会,我明天就回去了。但是我等不及了,我想知道她的消息。我想她很好,托比说,没听她提过什么困扰的事。太好了。鲁道夫松了口气。
托比又问鲁道夫:你这一次的假期有多长?
鲁道夫说了一个数字,托比当下有些激动。「十天?」他说:「只有十天?太短了,你必须长途跋涉,路途花费的时间就不只两天了。」
「他们说,我在假期结束后,要去训练一批新的士兵,训练期就当作是给我放假了。」
「这根本不能相提并论!」弗朗克从没见过托比这么生气。
然后他们提起战争,现在传言四起,非洲和俄国的前线战况激烈,比较可信的消息是,元首计划在夏天之前度过顿河,向南前进高加索,向北进攻斯大林格勒,无论传言如何,东线都需要更多人力,鲁道夫说,下一个年度的征兵计划已经提早开始。
「你要去前线吗?已经决定了吗?」托比说。
「不知道,」鲁道夫摇头,「俄国前线需要军官是肯定的,我们当中大部分的人都还不知道会被送到哪里,也有人说,这只是一次分批训练,训练结束后我们会再回到丹麦。」
他们说了很多家里的事,聊了托比在学校的事,偶尔弗朗克会说上几句话,大部分的时候,他都坐在那张床上想事情。不知不觉间就睡着了。
第79章 (七十九)《希特勒的骑士》
弗朗克被一阵嘈杂的动静唤醒的时候,眼前却是一片黑暗,四周的灯已经暗下,些微的光亮透过窗户落在枕间,耳边是托比绵长均匀的呼吸声。为了不惊动身旁的人,弗朗克小心翼翼地坐起身,侧耳倾听,只听见淅淅沥沥的雨滴不规则地敲击窗台。
从旅馆的二楼望下去,巷子的入口停了一排黑色的车,旅馆对面的公寓其中一扇窗亮着灯。他又听见声响了,再一次的,剧烈的碰撞声和惊叫从对面的屋子传来,不只从一处传来,几道格外刺耳的尖叫声,接着是连续不断的冲撞和枪响接二连三地传出,此起彼落,这样巨大的动静不会只有他一个人听见,好几扇玻璃窗边都藏着一张脸,不知道有多少只眼睛看着这一幕,奇怪的是,整条街彷佛极有默契地保持沉默,没有一个人出来看个究竟。
不久后,盖世太保押着囚犯走出,失去自由的人们被一路拖行,然后扔上车。雨仍旧一刻不停地下着,玻璃被水渍打得模糊,窗外景象在上面晕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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