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们第一次单独会面,弗朗克不知道校长注意过他。
「尤其是,前几天的拳击赛,你的表现令人印象深刻。」
「但是……」弗朗克有些不肯定地说:「我输了。」
「当然,冠军是京特.温舍,他在这里待了三年,这就是你们之间的不同,他接受专业而严苛的训练,而你──弗朗克,你才华洋溢。短短一年里,你的表现令大部分的教师印象深刻,飞行,法文,拳击,合唱团──弗朗克,」
彷佛突然一道电流通过,弗朗克倏地坐直了身体,。
在短暂停顿的时刻,校长的目光颇有些意味深长,「我十分好奇,」他看着弗朗克,「这样优秀的青年为何拒绝加入党卫军?」
这下就算弗朗克再怎么迟钝也明白这场会面的目的了。
「这是你们的体检结果。」校长指着的文件,说:「如你所见,昨天体检后,大部分──几乎是所有的人都义不容辞地签下同意书,自愿加入党卫军,这些,是自愿者的档案,这些,是没签同意书的人。」校长的双手按在文件堆上,其中一边厚厚一迭,另一边只有寥寥数张。弗朗克眼角余光瞥向稀少的那迭文件,最上面的档案依稀印着自己的名字。
魏玛校长脸上仍挂着笑容,「弗朗克,你听过党卫军『第一师』吗?」
「全名是『阿道夫.希特勒警卫旗队』(SS-DivisionLeibstandarte-SS Adolf Hitler)」他停顿半晌。
「一流的菁英部队,整个六年级和七年级只有十个人有资格加入,你是其中一个。」弗朗克张大了嘴。
「身为校长,我有必要了解学生的意向──尤其是我们最优秀的学生,」校长的手按在他的档案上,身体向前挪了挪,「当他们试图拒绝他人求之不得的荣誉时,我必须知道他们基于什么样的理由这样做──弗朗克,你是否有什么难言之隐?」
「这个……」弗朗克斟酌措辞。显而易见地如校长所说,
「又或者是──基于你个人的意愿,你不想加入党卫军?」
「不,不是这样的,我……」
「你必定有难言之隐,究竟是什么样的理由驱使你拒绝这分荣誉?」校长的眼神恳切,语气循循善诱。弗朗克低着头,犹豫不决。
「我并非不愿意加入党卫军,而是我……我……」支吾了半天,他终于鼓足勇气,「我不能加入党卫军。」他说:「实际上,我并不是纯粹的雅利安人。」
果不其然,话一出口只见魏玛校长大吃一惊,习惯性的笑容一时间僵在脸上。
弗朗克结结巴巴地说:「我的母亲是德国人,但是我的父亲来自史特拉斯堡,我的祖父是德国人,而我的祖母是一个法国人,来自洛林。他们在第一次大战开始前就过世了,战争结束后我的父亲离开了家乡。当初报名入学考试的时候,我的血统证明并不完全,因为我的祖父母的身分文件有空缺,学校拍了我的正面、侧面各个角度的照片寄给审查单位,经过鉴定后,他们认为我符合考试资格。后来的体检鉴定我是一个纯种的『雅利安人』,但实际上我的祖母有法国血统。虽然我被准许入学,但是要是加入党卫军……」弗朗克想起自己拒绝签同意书时,那个和埃尔温神似的军官不可置信的眼神。
「加入党卫军的同意书上有附带条件,党卫军成员的血统认定需要追溯至一八零零年,那是我的祖父母──不,曾祖父母的年代了,甚至更早,如果他们往前追溯,铁定会发现我的法国血统,我肯定通过不了审查……」弗朗克紧张地十指打结,眼见校长敛去了笑容,下垂的嘴角拉长了法令纹。他若有所思地打量这个学生,仔细观察之下,弗朗克的鼻翼较宽,鼻梁和额头之前略为凹陷,并未完美地连成一直线,皮肤比其他人来的更黑一些,在阴影之下他的发色似乎不是纯正的金色。
校长站起身,缓慢地来回踱步,这是他在做出重大某种决策前的习惯动作。对弗朗克而言只有增添不安的情绪,心里不断打着鼓。
「你很诚实,弗朗克。」终于,校长发表了结论。
「第一师的条件严苛,你的确不符资格,」一个短暂的停顿后,他郑重宣布:「但是你有另一个机会。」
弗朗克愣住。
「『维京师』,你一定听过这个名字,」校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俄国前线的王牌部队,但是你肯定不知道,这是一支集结了挪威、瑞典、芬兰、荷兰、丹麦、瑞士、法国……来自各地的志愿者所组成的菁英部队──你很惊讶吗?弗朗克,是的,我能猜到你的想法,如同你对自己的认识,他们的血统并不纯粹,但你必须明白一点,亦即我们拥有共同的敌人──布尔什维克党。」──校长敲了敲桌子,一时间他好像站在讲台上,对着一群昂首挺胸的新生演讲──「共同的目标是忠诚的基石,更甚于血统,他们拥有坚定的决心于对抗布尔什维克党,维京师是一个试炼的机会──」
「弗朗克,你愿意接受这个机会吗?」
再一次的,同意书摊在眼前。
弗朗克还没回过神来。
「弗朗克,你可以重新考虑。」他听见校长说。
同意书再一次摊在眼前,比起上一次更加令人措手不及。要是这一切提早几天发生,签名或者不签名不会成为如此困难的决定。
「这是个……重大的决定,」弗朗克吞了吞口水,犹豫半晌,「我必须和我的母亲讨论,因为……因为我是家里唯一的……呃,唯一的男人。」弗朗克有些艰难地说,只是校长的表情让他意识到自己用了一个很糟糕的借口。
实际上校长笑了。
他边笑边摇头,「讨论?你说讨论?不,这不需要讨论,如果你坚持这样做,我可以预见结果,女人是自私的生物,她们的眼里没有国家和民族,只会想尽办法在枕边困住男人,把孩子藏在裙底下──归根究柢,女人受困于软弱的情感,这就是为什么男人必须为自己做决定。如果你的母亲不同意,难道你就这么推却这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弗朗克,你该为自己思考。」校长撇着嘴,嘲讽地微笑,就连自己也对这番言论十分满意,自信地等待弗朗克地答复。然而,随着时间一秒一秒过去,他的嘴角逐渐僵硬发酸。弗朗克垂着头毫无反应。他的笑容凝固,不敢相信这个学生竟然如此不识抬举,他很清楚这并不是一个懦弱胆怯,或者对未来富有深刻洞见的学生。弗朗克的犹豫出自本能,他隐隐感受到不对劲,下意识地趋吉避凶,只是眼下他的处境进退维谷。
「你知道吗?」校长冰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现在的法律,十七岁就可以入伍。自愿入伍可以选择兵种──弗朗克,你十七岁了。」
终于,弗朗克抬起头,校长咧开笑容,像是石膏上裂开一道细痕。
他踱着缓慢的步子,来到弗朗克身边。
「如果你不是正在就读高中,你就必须入伍,弗朗克,你很幸运,」他拍拍他的肩。「无论你的祖先来自何方,德国仍旧愿意接受你的赤诚忠心,你仍旧有选择,作为菁英份子被选入菁英部队,或者作为混血儿加入任何一个你愿意投效的兵种,前者抑或是后者,你必须做出选择。」
「不,弗朗克,抬起头──抬起头。那里没有其他选项了。正如同忠诚没有讨论的空间,NAPOLA没有怀疑信仰的学生。」
「现在,弗朗克,做个选择吧。」
第82章 (八十二)《希特勒的骑士》
一直到时针划过午夜的前一刻,埃尔温才回到房中,踩着寂然无声的脚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摸索开关,那里或许有某种看不见的事物,沉甸甸地压在肩上,不同于往常,这一晚他在黑暗中伸手试探了好几次仍旧摸不到开关,
「埃尔温。」
他触电似地缩手,灯闪了两下,暗了又亮。
他匆忙关上门,「喀噔」一声。当门一掩上,他背过身,踌躇起来。
弗朗克坐在床上看着他。他还没想好要说些什么。
「埃尔温,」他说:「你今天好晚。」
时针划过午夜,这不是弗朗克应该待在这里的时间,在往常,即使他总是死皮赖脸地拖延回房的时间,也不过换得十分钟、二十分钟的停留。眼前的弗朗克咧嘴冲着他笑时,他感到有些不对劲。
「发生什么事了?」埃尔温说。
弗朗克耸耸肩。「什么事?没有,没事。」他微笑。
埃尔温连外套都没脱下,大踏步地走向弗朗克。「弗朗克,」他按着他的肩膀,「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弗朗克摇头,「没什么。我就是在等你。你今天好晚。」说着他拉住埃尔温的手,一会儿,埃尔温不动声色地抽手,又被弗朗克拉住,再抽开,重复好几次,他们有时候会这样,一个人若无其事地触碰,另一个人状似自然地抽身,先开始的总是弗朗克,如此反复,状似无意的动作底下进行着他们心知肚明的角力。
第三次,弗朗克的掌心覆在埃尔温的手背上,这一次埃尔温抽不出手。
「弗朗克,你……」
弗朗克嘴角仍旧挂着微笑,弧度减弱了一些。
「好吧,」他敛去了笑容,「是的,是有些事,我觉得自己该跟你说一声。你知道吗?我──」埃尔温正专心致志地听他说话,弗朗克却突然停顿,脸上一阵空白。
「──先不说那件事,」他改口,「我们先聊聊吧。」说着耸耸肩,又挂回那张笑脸,笑嘻嘻地说:「其实,我是来聊天的。埃尔温,我们聊天吧。」
弗朗克实在不大会说谎,也不懂得演戏,要是在往常,埃尔温会回他:聊什么呢?弗朗克,现在已经很晚了,你该睡了──
但是他只说了:「现在很晚了。」
「嗯,现在很晚了,我知道──」弗朗克倾身向前,「但是,埃尔温,我们聊聊吧,不会很久的,除了你,没人会听我说了,埃尔温──」他用肩膀示好似地碰了碰埃尔温,「昨天的事,你还在生气吗?」
「我没有生气。」
「那,你原谅我了吗?」
「我没有生你的气。」这段对话似曾相识,埃尔温摇头。弗朗克挪了挪身体,空出床边位子给埃尔温,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埃尔温只得坐下。
他一坐下,弗朗克立即挨了过去。「埃尔温,你今天好晚,我以为你还在生我的气,本来,我是要向你道歉的,但是──我知道、我知道,」弗朗克抢在他之前说:「我知道你没生气,你一直都对我很好,从没有真的生气过。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不是故意说那些话的,甚至,那些话也不是真的。」弗朗克动了一下,缩起脚。他的脚光溜溜的,上头没有袜子,本来套在脚上的皮鞋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踢到床边。
他往床里边挪了挪,说:「我们来聊天吧。刚才,我在你的床上睡着了,做了一个梦──不对,其实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睡着了,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作梦,因为我的意识很清楚,梦中的细节也很清楚,那可能不是梦,有可能是我的回忆,我会搞混,也许当时我在回忆,把回忆当作梦境了,那样,也不能算是作梦,因为那些都是真正发生过的事。」──所以是回忆,还是你做了个梦?埃尔温被弄得混乱了,弗朗克自顾自地说下去。「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也很久没有想起了,可以的话,我并不想记得这些事,但是没办法,有很多事是一开始就决定的,像是一个人的出身和他的父母,从前我不懂,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你知道吗?曾经,我最不想要最不想要的就是这两样:我的出身,还有我的爸爸。」
埃尔温的表情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弗朗克没等他开口。「如果这句话很刺耳,或者伤到了你,我很抱歉,但我不是有意的,我一直爱我的爸爸,但我也曾经讨厌他──我说过我的爸爸其实来自史特拉斯堡吗?」
他抱着脚,蜷缩在床上。「嗯,我说过。但我铁定没说过我的祖母是法国人,来自洛林,我的爸爸还有一个兄弟亚德里安,我听过他的名字,却从没见过他。当年爸爸离开故乡去弗莱堡学医,毕业没多久后,战争爆发了,他被征召前往德意志的前线,亚德里安投奔了另一边的阵营。战争结束后他们再也没能见面。有一个和法兰西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父亲,童年时期,我曾因此很不快乐。大部分的孩子不愿意和我玩,因为我的爸爸是一个阿尔萨斯人,他们喊我『阿尔萨斯的猪』,镇上的孩子成群结队做游戏的时候,要不是没人理会我,要不就是对我喊着『法国猪滚回法兰西!』。」弗朗克吞了吞口水。「记得我提过的战争游戏吗?其实我从没真正和他们一起玩,也从没得到蔷薇做的勋章,大部分的时候我只是在一旁看着其他人游戏,看着那些『英雄』赢得勋章,可是,那些蔷薇都是我搜集的。我只能采蔷薇,偶尔扮演被屠杀的法兰西士兵,这就是我的『战争游戏』。」
「『阿尔萨斯的猪』──每当有人这样喊我,我就会想:为什么我的爸爸跟别人不一样?为什么他不是纯粹的德国人?我因此讨厌自己的爸爸,有一段时间我甚至不爱跟他说话,因为他一开口就是那个可笑的口音,一听就知道他不属于这里。因为我的爸爸,我从来就被排挤,那些一起玩打仗游戏的孩子总是质疑我的父亲没有上前线,我说他有,他是军医,他们说军医不算士兵,我说他会帮助士兵,他们说他是间谍,还说就是因为这些阿尔萨斯人阵前倒戈,德国才会输了这场战争。我拼命解释,我说的是真的,我的爸爸真的是大德意志的军人,他上过前线,也受过伤,可是他们从来不信。直到有一天,我在家里翻箱倒柜,找到了爸爸的军服,又在他军服的口袋里找到了铁十字勋章和战伤勋章。」
弗朗克停顿,吸了一口气──「我一直记得那一天,当我向其他孩子展示那枚一级铁十字勋章的时候,他们全都瞪大了眼──」弗朗克同样瞪大了眼,彷佛眼前就是那枚银质的勋章,发着亮,「他们从没那样靠近看过一级铁十字勋章,那些得到勋章的英雄总是遥不可及,事实上,那也是我第一次看见。我又让他们看了战伤勋章,证明了我的爸爸曾经负伤,他们都见过那枚勋章,因为他们的家人几乎都有一个。」
「从此,我的地位不一样了,他们接受了我,因为我的爸爸曾经为大德意志负伤,他的奉献赢得了荣耀,证明了即使我的父亲来自阿尔萨斯,但是他的心忠于他的祖国;我和他一样,我也同样能证明。」突然他从床上一跃而起,打着赤脚走向另一边的窗户。
弗朗克的手插进口袋里,以漫不在乎的姿势站立,抬头望向窗外,那里有点点星辰,星辰之下一片漆黑,森林的轮廓隐约可见。
「我要上战场了。」他顿了顿,接着说:「两天后我就要离开学校。几天之内,我会收到征兵令,我会加入陆军,空军,或者海军,然后被送上前线──大概是陆军,我听说最需要人的是俄国前线。党卫军……我没加入党卫军,我想党卫军和国防军,没有什么不同──埃尔温,别担心我,我会照顾自己,我不害怕。一点也不怕,埃尔温,我不是胆小的人,我已经准备好为大德意志捐躯。从七岁起我就在为这一刻作准备。」弗朗克转过身,他看见他又挂上微笑,然后走向床边,重新坐在他身旁,他的手被握住,他们对望着,沉默良久,感觉对方的指尖在自己的手里变得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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