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火静静地燃烧,火堆前散着一团五颜六色、脏兮兮的棉被,几个罐头,油纸包,和水壶堆在一个角落,仔细看,除了污渍外,那团色彩斑驳的棉被,其实是各式毛毯和衣物拼凑而成,靠近炉火的那一侧,一个黑色的脑袋隐晦地埋在最底下,只露出后脑杓,一动也不动,在长时间的凝视下才能隐约能辨认出整团棉被循着特定的频率均匀地起伏。
那个人面向炉火,背对着窗户。为首的哈迪大胆地探头,其他两人面面相觑。一会儿哈迪指指棉被,放大的口型无声地重复一句话。
那是……什么?外……外套?哈迪重复了两次,他们又看向那团棉被,才辨认出他说的是「那是法国陆军的外套」。
哈迪用力的点头,脸上写着「瞧、我说的没错」、「那果真是敌人」!
紧接着哈迪示意由他打头阵,小声地说明他们接下来的行动,简单来说,他们将应用「战斗训练」演习课上学到的「战术」组成一个「攻坚队形」对付「敌人」。托比看起来一楞一楞的,动作迟滞,弗朗克像是吓呆了,实际上脑袋一片空白,哈迪觉得同伴们的反应只是太过紧张所致,不过没关系,有他在,他可以搞定一切。
在旁观者的眼里,他们就像三个游手好闲的混混正在进行手法拙劣的入室抢劫。首先是哈迪,他一马当先跳进屋子里,举起枪大喊「不准动」,其他两人跟着冲进屋内,猝不及防间弗朗克一头撞上托比,一个踉跄两人差点同时跌倒。
「不准动!」哈迪举起卡宾枪指着地上的人,「你已经被包围了,不要试图抵抗。」
其余两人好不容易站稳,只见哈迪向前一步,三人都绷紧了神经,紧张地等待。
躺在地上的人一动也不动。除了头部,那个人全身上下都包裹在棉被里,大半张脸被杂乱的头发盖住。
「手伸出来,放在头上!」哈迪又大喊。
地上的人毫无反应。又过了半晌,仍旧动也不动。哈迪僵在原地,眼角余光透漏着不知所措,面对这种状况他毫无准备,那双缩在棉被里的手让他不敢大意,那里头可能藏着步枪、手榴弹或者是其他的什么,一时间他想不到半点比举枪对着的人更好的做法。
托比忽地动了动,向前一步。
「托比,停下──」
托比向他们摇了摇手。
「他可能有武器,托比,别过去,托比──」
托比充耳不闻,径自往前。那个人依旧动也不动。哈迪依旧紧握着卡宾枪瞄准地上的人。
那人侧躺着,托比绕到他背后,缓缓掀起棉被,低下头察看埋在发丛之下的面孔。
突然间棉被堆剧烈地起伏,微弱的呻吟从底下传出,哈迪又是一阵紧张,喊了声:「托比!」。棉被掀开来,里面的人紧抱胸口,膝盖曲起,虫蛹一般地蜷缩着。托比翻过他的身体,将缩在胸前紧握成拳的手指一一扳开,发白的指节里头没有什么武器,或者能当武器的东西。托比感觉那双手随着夜晚的冷空气流动阵阵痉挛,冷得吓人,额头上的发丝盖住他的上半脸,下半脸又被浓密乱生的胡渣缠住。
托比拨开他的头发,碰了碰苍白的额头,又缩回手,同时听见身后的人大大松了一口气。
「──好了,」这哈迪的注意力已经转移,他一手仍握着枪,一手捡起那件法军大衣。「现在,我们得搞清楚,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就着火光,哈迪穿梭窄小的木屋里,来回检视堆放在角落的物品,寻找是否藏有武器,搜集一些可能有用的线索,同时不断地指示他们接下来应该这样做、那样做,但实际上其他两人根本不用动手,哈迪下达命令同时自己遵照自己的指示动作着,很快地,那些衣物,水壶,罐头,没吃完的面包被集中起来。
「我们得去通报警察,说我们找到一个逃脱的俘虏,这里──」哈迪找到一条绳子,扔了过去。「把他绑起来以免他逃走。」
托比扶起陌生人,让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他生病了。」
「看这个──这些罐头,还有,这个水壶──你们看这里、看啊!这是『我们的』水壶!」哈迪有了大发现,声音变得急切,「这是学校的水壶,为什么会在这里?还有这条毛毯──是学校的冬季毛毯!老天,他在这里藏多久了?还有那些罐头、面包,我们
得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托比,他醒了吗?」
「他病了。」
「我们得想办法把他弄出去,托比──」
「我说他病了!」托比的音量陡然升高,哈迪停下动作。「他病了,失去意识,他很虚弱,甚至没办法自己站起来,你难道看不出来吗?你想把他弄去哪?」
「病了?我看看,」哈迪蹲下`身,粗鲁地摆弄俘虏的脸,惹得托比皱起眉头。
最终哈迪不得不承认这人的确病得不轻,不由得忧心忡忡。
「现在怎么办?弄一个担架过来吗?」
「担架?」托比顿了顿,「不,我们不需要那个。」
「那怎么办?不用担架吗?托比我们怎么做?托比?」哈迪焦急地催促。
托比的目光在哈迪和弗朗克之间来回,似乎正在做一个重要的决定。哈迪有些不耐烦了,又催促着,半晌托比有了动作,他小心地让这个陌生人重新躺下,拉上棉被,站起身。
「这个人,」托比说,「我们不把他交出去。」
哈迪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们不通报学校,不通报盖世太保。」托比接着说,「我们替他找医生。」
哈迪看着托比,不敢相自己的耳朵。「托比,你在开玩笑──医生?」他下意识向前一步,托比挡在俘虏身前。
「你要包庇逃犯?」哈迪还是不敢相信,瞪大了眼:「托比──你要包庇逃犯?一个法国人?」哈迪重复,这一次带有强烈的情绪。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哈迪,但是……听我说,这个人,我们不能把他交给盖世太保,至少,现在不能。」托比摇头,看着地上的人,「这个人生病了,他必须先得到医治,不能让盖世太保、或者任何人知道他的存在,否则,他们会把他投入集中营,他在那里活不了多久的。」
哈迪用一种见到疯子的眼神看着托比。
「你的意思是,送他去医院,或找个人替他治疗,直到他痊愈?」哈迪说:「你疯了。」这一切完全脱离常轨,在哈迪的世界观中,每个人都该忠于元首和国家,一切都不容置疑,没有模棱两可的空间──猛然间,「叛徒」这个词闯进他的脑海。
「你正在帮助敌人。托比,他是敌人。我们要做的是把他交给盖世太保或者军队,不是送他去医院──托比!」眼看托比没有妥协的意思,哈迪带着强烈谴责大吼:「托比──他是敌人,你正在犯下叛国罪,托比!」
托比没有说话。他看了弗朗克一眼。
弗朗克看出来了。他想说的是:现在轮到你帮我了。帮帮我。
「欸……我说,他也是,满可怜的,」因为心虚,弗朗克说话有些结结巴巴。「看起来,看起来病得不轻……」
「弗朗克!」哈迪打断他,「怎么回事──弗朗克,托比,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看着弗朗克,又看着托比,高声道:「帮助逃跑的法国人?全都不把对国家的忠诚当一回事了,你们──」
「这无关忠诚,」弗朗克瞄了托比一眼,言语变得顺畅多了:「这个人是战俘。日内瓦条约怎么说的:『战俘应该得到医疗救治,并以人道对待』,对吧,托比?」他有了底气,「那么,你觉得盖世太保会送他去医院吗?不,他们不会。警察会送他们去医院吗?他们也不会,他们甚至不会试着医治他──你忘了吗?那个英国飞行员,他们怎么对待受伤的俘虏,你都看见了不是吗?」
弗朗克不再心虚了,大声说:「他们不会救他的。就算我们是敌人,但是他们同样为自己的国家作战,就这一点来说我们没什么不同──既然我们不在战场上,那我们应该人地道对待彼此。」这番话连他自己都觉得很有道理。
「很显然,盖世太保不是这样想。」托比说:「就算我们必须向其他人通报,对象也应该是军人──正直的军人──至少能够公正、人地道对待敌对的俘虏,而不是──」
「够了!你们是怎么回事?」哈迪几乎暴跳如雷,大声重复:「你们到底怎么了,他是这是敌军,帮助敌人难道是理所当然的事吗?背叛国家难道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这不是背叛,我们只是试图帮助一个病人。」托比说:「他已经没有战斗能力了,他对国家不会有威胁,」托比继续,试着说
服他,「这称不上背叛。」
「这称不上背叛??」哈迪大吼,「称不上?你看清楚了,看清楚!藏匿一个逃犯难道不是背叛?看看这些东西!」哈迪指着屋子里堆积如山的罐头、油纸包、使用过的火柴盒、御寒衣物,还有那些毛毯「看清楚,这称不上背叛?这个人不知道在这里躲了多久,早早就有人帮助他逃亡,那个帮助他的人毫无疑问地是个叛徒,难道不是吗?」弗朗克心虚地扫过地上推积的水壶,毛毯,空酒瓶,心里突突打着鼓。
「我们不知道他是谁,他很有可能躲在暗处,躲在我们身旁伺机而动,用其他方式帮助敌人。我们不──」
突然响起一阵呻吟,他们同时安静下来。
法国人醒了。
他们看见他的脚动了一下,然后是脖颈,接着他颤巍巍地伸出手,挣扎着要动作,哈迪手忙脚乱地举起卡宾枪,托比一个箭步上前──
「哈迪、别──小心、你瞄准的是托比!」一旁弗朗克着急地喊。
托比蹲下`身,整个人挡在哈迪和俘虏之间,那个人不断呻吟,喃喃呓语,托比弯下腰侧耳倾听,好一会儿,听出他说的是「水、水」。
「水──有水吗?」托比转头,弗朗克赶忙捡起一旁的水壶查看里头。
突然,地上的人又剧烈地呻吟起来。托比发现自己腰间的匕首重重压在他的肋骨上,连忙挪开刀柄,地上的人翻过身,大口喘着气,又按着胸口,呻吟起来。托比一手扶起他,一手执着水壶,水自唇边流入,又从一侧嘴角流出,那少许的水好歹是起了一些作用,俘虏咳了几声,眉头紧蹙,双眼仍旧紧闭着。托比揽着他的肩,将他的头扶正,直到水不再自嘴角流出。
罗蕾莱。
他的动作顿了顿。
蓬乱的散发底下,覆盖的阴影深处,隐约藏着一丝瞳孔的亮光。
亮光一闪而逝。
罗蕾莱。
俘虏闭上眼。
托比惊愕地停下动作。
「──是你吗?托比」
托比猛地抬起头,发现哈迪正看着他。
「是你吗?」哈迪面无表情。「你一直在帮他,是吗?」
第86章 (八十六)《希特勒的骑士》
「什么?」托比呆了半秒,立刻摇头:「不是!」他本能地辩解:「不是我。」
眼看哈迪神情紧绷,一语不发,托比又说:「那个人不是我,我说的是实话,随你要不要相信。」他匆匆垂下头看了俘虏一眼,随即又抬起头,他本来还想辩解,但是哈迪的表情瞬间让他改变主意,顿了顿,那表情像是是豁出去了,他大声道:「随你怎么想,是我又怎么样?不是又怎样?不管是或者不是,在你眼里我就是个背叛者,就当我是好了,但是──」
他收紧手臂,大声说:「你看看这个人,看看他──」俘虏脸闭着眼,眉头紧蹙,脸色惨白,「他会死,你看清楚,他就要死了,如果我们把他交给盖世太保,他会死,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他也会死,这就是你要的?夺去一个垂死之人的生命,为了所谓的忠诚,牺牲他人──那怕是完全无辜的人──的生命,」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哈迪,这就是你要的?」
「够了!你没有搞清楚状况!你究竟明不明白,这个人──」哈迪指着俘虏大吼:「这个人,也许他会死,也许不会,这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但是包庇逃犯是背叛国家,通报警察是我们的责任!」
「背叛国家?」托比大声说:「这里不是战场,他也不是敌军!」
「他是俘虏,我们不能包庇他!」
「通报盖世太保等于是杀死他!」
「我们必须做我们该做的事,他也许会进集中营,也许会被吊死,但我们不能包庇他──」
托比和哈迪僵持不下,弗朗克站在他们之间,但是谁也没有看他一眼,托比正在奋战,但是他一点忙也帮不上,因为这一切已经与他无关了,托比挺身而出,为的是自己的信念和与原则,就像埃尔温,弗朗克忍不住想:就像埃尔温。埃尔温和托比有自己的信念与原则,哈迪也有,但是彼此之间毫无交集,弗朗克是他们之中最早发现这一点的人,这替他争取了一点时间。当哈迪和托比争执不下时,他的眼角乱瞟,一会儿,他的目光落在俘虏身上。
彷佛对他的视线有所感应,俘虏缓慢地睁开眼。
他们视线相触那一瞬间,时间彷佛冻结。俘虏再没有动作。
他认出我了吗?想起他们曾经见过一次,弗朗克一阵紧张,心脏怦怦跳个不停,那个人的大半脸被胡须盖住,唯一露出的瞳孔中空无一物,他们对视着,弗朗克大气也不敢喘,直到对方的目光缓慢地转开,他回过神,发觉自己手心都是汗。
「弗朗克!」弗朗克吓了一跳,哈迪不晓得什么时候退了一步,瞪着他,「你也是一样。」
什么……什么一样?弗朗克干巴巴地望着哈迪。哈迪扭头看向托比,深深吸了一口气,说:「我相信你,托比。」
托比的瞳孔微微放大,弗朗克愣在原地。
「有那么一瞬间,我曾经怀疑过你,但是,托比,我理解你,」哈迪表情复杂,「你不会冒险,你不是那种人。」
哈迪摇头,目光短暂地在托比和弗朗克之间来回。「我知道那个人不是你,但是我不能让你包庇他。」哈迪说:「我要把这个人交给盖世太保,让他们接手这一切,托比,你是我的朋友,我欣赏你的善良和人道主义,但是,在那之前,没有任何事物应该凌驾于对国家的忠诚之上,在学校里,在我们之中藏有一个叛徒,他要为此付出代价,盖世太保会找出那个人,而他会受到应有的惩罚。」这个时间点,他们谁也没注意那个俘虏,而他仍旧睁着眼,目光在他们之间来回,最终停留在托比身上。弗朗克注意到的时候,他正用那样的目光看着托比,谁也无法确定他是否听得懂他们的争执,因为他看着托比,表情那样专注,像是谦虚地仰望一尊圣像,又那样疏离,彷佛这一切与他无关,他的目光以几乎无法察觉的速度缓慢移动着,缓缓朝下,最终停在托比的腰间。
一段时间后弗朗克才意识到这其中的诡异和违和,俘虏的脸上出现一种满足的表情,好像一个得享天年的临终者,回光返照时刻的安详和静谧,此刻他的面庞浮现的幸福如此矛盾又如此巨大,弗朗克看得很清楚,因为他看向了自己。他似乎还看见他的嘴唇动了动。
45/59 首页 上一页 43 44 45 46 47 4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