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定就是这样。」埃尔温勾起嘴角。
「肯定就是这样。」弗朗克点点头。
他们又安静了一会儿,四目相望,默默无语。直到弗朗克打破沉默。
「你知道吗?前天,我见到了一个人,你绝对猜不到──布兰特.曼,你记得吗?他从前也在NAPOLA读书──你肯定记得。听说他离开学校后,不顾家人的反对,加入了空军,上个月已经通过训练,成了飞行员……你想起来了吗,对,那个布兰特──哈,」弗朗克笑了出来,「托比告诉我他从前连上铺都不敢睡,现在却要飞上天了。真叫人不敢相信,不是吗?」
「是的,的确叫人难以相信。」埃尔温顿了顿。「只不过,他依旧不敢睡上铺。」
弗朗克愣了愣。
「他昨天报到。」埃尔温说。
「布兰特,阿,难道,他去了你──」
喀──
他们同时安静下来。
喀──
喀、喀──
黑暗中,脚步声并不响亮,却是一种尖锐的提醒,令他们强烈地意识到:这不是那个属于他们两人的小空间。在看清楚来人之前,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亮的刺眼的金属链子,还有一块半月形的巨大胸牌,夹杂着尖锐的金属碰撞声,不远处,两个宪兵正朝他们的方向走来。那是陆军宪兵,为首的士官和跟随在后的士兵。
宪兵在两人面前站定,他们向彼此行礼。
「晚安,中尉。」为首的宪兵说。他是一名士官。
「晚安。」
那名宪兵以审视的目光快速扫过两人,没有放过埃尔温领口的铁十字勋章,也许是这个原因,他的口吻堪称客气,「例行公事,长官,」他说:「我们必须查验你和你朋友的证件。」
「当然。」
他们交出证件,由另一名宪兵收下。为首的士官说:「我必须提醒两位,宵禁即将实施,」他说话的对象是埃尔温,「或许您可以解释这里的情况。」
「我的朋友,刚结束新训,」埃尔温的目光停留在弗朗克脸上半秒,「明日就要为大德意志奔赴前线。这是他最后一日留在德国。」他强调了『最后一日』,「我们想聊聊。」
士官没有进一步询问,也不像是接受了这个说法。他的战友将两人的证件交给他,一会儿,他转向弗朗克。
「你今年十七岁,自愿从军。」他审视弗朗克的士兵证,嘴角机械似地上扬,「大德意志需要更多像你这样的年轻人。」
最后他将证件还给两人。
「出于义务,我必须提醒两位,宵禁时间将近──不打扰两位叙旧了。」
「──链子狗。」看着宪兵离去的背影,弗朗克小声地说。
「你该回去了,」埃尔温说:「宵禁时间要到了。」
「还没呢,还有四十分钟。」弗朗克神色温柔,「他们故意吓唬我们。」
「你得回去报到,军营要吹熄灯号了。」
「从这里回去只要二十分钟。」
「没剩多少时间了。」
「如果我一路跑回去,只要十五分钟。」
「回去吧。你会赶不上。」
「埃尔温,我想吻你。」
「你疯了。」宪兵并未离去,就在不远处。埃尔温压低声音:「你疯了,快回去。」
「我可以吻你吗?」弗朗克充耳不闻,「瞧,他们背对着我们呢,挪,现在他们就要离开了。」
「别这样──」埃尔温推开他,「可能有其他人,他们会看见。」
「没有其他人。这里只有我们。」
「时间不早了,你该……」
「我要吻你。」
「不可以──」
突然,眼前闪了闪,就在路灯全暗下来的瞬间弗朗克吻住他。
明灭不定的光亮没有阻挡宪兵太久,他们只有短暂停下脚步,在月色间,放慢速度行进。
视线晦暗,走在后方的宪兵四顾张望。
「──你在看什么?。」他听见他的长官说。
「没什么。」他立刻答。
离去之前,他又回过头。
远远地,复又明亮的路灯下,他依稀看见那名中尉倚靠着路灯,地上孤伶伶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延伸至道路的尽头。
第96章 (九十六)一九四六 纽伦堡
──那是42年的事?
──是的,八月,那时还很温暖。
──你们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时间很匆促,我还得去报到。我们只来得及喝上一杯。说了些 甚么……我们谈未来的事,像是,战况……前线,部队,最后的胜利……关于未来,我们能谈的只有这些。即使如此,我们还是话不投机……我们没能说上太多话。
──发生什么事了?
那时我觉得他有点奇怪。他点了一杯啤酒,没喝几口,就说:『布兰特,你害怕吗?』这让我感觉……被冒犯。
──被冒犯?
──当时,我以为他指的是我退学的事,这件事,对当时的我来说,是非常耻辱的经历……事实上,我加入空军,就是为了证明自己。那时我有些生气,就说:『我当然不害怕。』然后他不再说话。再后来我们就说不上什么话了……杜宏先生,这和审判有什么关系吗?弗朗克和审判有什么关系吗?
──实际上……
──两位──你们有听见声音吗?
第97章 (九十七)
亲爱的埃尔温:
你好吗?我正在前往东方的火车上。我们还不知道目的地,听其他车厢的人说,我们要去的地方不是斯大林格勒,可能是莫斯科,或者是高加索,众说纷纭。马克思跟我们打包票说:我们要去的地方是哈尔科夫(这是哪里?)。消息来自某个军官,他是无意间偷听到的。噢、对了,马克思是我在新训营认识的朋友,车厢的其他人也几乎都是新训营认识的。跟你介绍其他人吧,他们正在打牌。首先,老头海尔穆特(三十七岁的新兵!),是个裱匠,也是四个孩子的爸爸,最大的孩子和我同名,老是对我念着「看见你我就想起我的弗朗基」;另一个老家伙马修比他小三岁,未婚,马修不是新训营出来的,他曾经受过伤,在后方休养了一阵子,复原后重新回到前线。戴眼镜的吉尔哈德来自汉堡,他也在写信,给他的未婚妻(马克思说,他是我们之中看起来最不像有未婚妻的)。满面红光的亚伦来自阿尔萨斯,是一个种植葡萄的农夫,他对我最友好,因为我的法文最流利,而他的德语说得七零八落(不过我没告诉他我的父亲来自史特拉斯堡),亚伦偷偷告诉我,我们要去的地方是,呃,唉,我又忘了,地名很长,总之在顿河附近,他跟负责运行列车的人打听来的。另外还有吹口琴的约阿希姆,老烟枪扬斯(我领到的香烟全部跟他换咖啡),最后就是大胃王马克思──这个马克思,他的胃真是个无底洞,什么都能吃,伙食发酸也能面不改色地吞下。这就是我的朋友和未来战友,我非常喜欢他们,相信之后会很顺利。
你的情况如何呢?埃尔温,在往前线的路途上,这只是第一天,我已经开始想你了。期待你的来信。
衷心的问候 你的弗朗克
第98章 (九十八)一九四六 纽伦堡
门板和墙壁间的倾轧声响中断了他们的谈话。有人正试图推开挤压变形的门,紧接着是皮鞋踏在地板上的沉重声响。
汉斯从沙发上跳起,一个箭步冲去开门。
「托比!」
托比踏着「笃」、「笃」、「笃」的脚步声,满脸风尘仆仆,除了头上的扁帽和褐色的大衣,他的装扮和雅可布在宴会时看见的一模一样,做工考究但是过于宽大的衬衫和松垮垮的裤子,他穿着那套让自己显得体面一些的衣服,神情却忧心匆匆,他方才经历的绝不会是一场宴会。
「雅可布,很抱歉,我来迟了。」见到雅可布的时候他试图拉起笑容,脸色仍旧有些勉强。
再次坐下的时候他们重新调整了位子,以托比为中心,雅可布面对他,布兰特在他身旁,克劳斯挑了一个局外人的位子舒适地倚靠着,眼皮又沉了下去,他的旁边是汉斯和布兰特。
布兰特已经按奈不住了,看得出他十分克制不让自己立即扑向托比──「怎么样?里希特律师怎么说?你见到他了吗?杰克森上校呢?他们怎么说?下一次什么时候开庭?」
「我见到了杰克森上校──」
「法国检察官打算撤销告诉吗?」少校什么时候会被释放?」
托比的面色凝重,「说来说长,杰克森上校告诉我……」
突然,克劳斯眼皮掀开一半,「杰克森上校,」他悄声开口,「听起来,这是个美国人。」
「他是一个美国人。」汉斯低声回答。
「他是谁?」
「他是阿德勒少校的主辩律师。」汉斯小声地说。
杰克森上校是同盟国指派负责本案的律师,也是一个美国人,无庸置疑。他的律师团包含两个下属,一个翻译官,还有一些自愿参与辩护的德国人。最开始的时候,德国律师们理所当然对于由美国人担任辩护律师的安排提出质疑──「一场名为审判的清算」,这是他们与大部分的德国人对一连串战后审判的看法,在这出法庭戏中,剧本早已写好,杰克森上校扮演一个走过场的演员,没有人认为他会为此全力以赴。
托比见过杰克森上校三次,三次都与他的随行翻译一起。杰克森上校身材高大,肤色黝黑,神情肃穆,作为军法律师和军人,他的神态举止看上去意志坚定,一丝不苟。当托比与他谈话时,他却寒暄几句就脱掉了帽子──「你懂英文吗?太好了。我的翻译官和
我,我们都需要休息。」说着大大的舒了口气,随即进入正题。
「这个案子令我筋疲力竭──」杰克森上校耸肩,「恕我直言,你的朋友足够合作,也足够难缠。」
他这样评论他的当事人,然后为矛盾的形容词做出解释:「他完全坦白,却只说必要的话,我问一句,他答一句,只做是非,不做申论,除非我开口他不说话。数不清有几次,我慎重地告诉他,他应该为自己的清白奋斗──特别是在他完全清白的前提之下。」杰克森上校有理由感到挫败,他第三次见到当事人才发现他会英语,因为他无意间看见阿德勒和他的美国守卫说话,一直到上校当面问他是否能说英语,他才以德文回答:「是的。」显然杰克森上校不开口,他这位当事人完全没打算提这件事。
托比询问上校对于指控的看法,得到这样的答案:「他当然是清白的,毫无疑问。他完全坦白。」他说得斩钉截铁,半晌又补了句:「至少,是所有人当中最坦白的一个。我会为此全力以赴,这是我应该做的。」
上校一共有七个当事人,在人人相互攻讦谋求为己身脱罪的情形下,他无疑采取了一些审问技巧,得以还原事情的面貌,
在那之后托比反过来说服他的同胞──那些德国律师──当他表明他认为杰克森上校是为此案辩护的好人选的时候,他们不以为然。
他们说:「他不会说德文,连一句都不会。」
托比说:「恐怕我们的法官也是如此。」他们终于达成了共识。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杰克森上校的工作堪称滴水不漏,在法庭上,他和往日的战友针锋相对,面对检察官的指控据理力争,成功说服对己方有利的证人出庭,在法庭外,他成功整合了这个七拼八凑的无国界律师团队,扛下了舆论的不谅解,最重要的是,他成功说服阿德勒少校配合调查,这是其他德国律师甚至少校过往的朋友都做不到的。最振奋人心的是上一次的开庭,对方提出的新证人反倒帮了他们一把,几乎可以做为阿德勒少校的无罪宣判的铁证。
他们以为事情发展很顺利,但是托比今天带来了坏消息,事情并不如他们预期。
「我见到了杰克森上校,他说,法国检察官不打算撤销告诉,」托比说:「听说,他们有新的证人。」
汉斯和布兰特瞪大眼,面面相觑,像是两尊石像,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好一阵子,布兰特才结结巴巴地开口:「新的证人,可是、可是……」像是难以消化这个事实,布兰特重复了好几次「可是」,「可是上次开庭的时候……」
「不是那个,是另一个人。还有一个证人。」托比的肩膀软垂着,声调有气无力,这可不是个好消息,他的肢体语言说明了一切。
「杰克森上校和里希特律师打算和他谈谈。这两天我们试着连络他,但是联络不上。我们不确定……」
「他是什么人?」汉斯的双手紧紧交握。
「是生还者吗?」布兰特说:「或者士兵,还是其他战友,如果是其他战友,或许我可以──」
托比摇头:「我们不知道他是谁,连他是不是法国人都不确定,可能是生还者,可能是某个士兵,可能是──」
托比突然间停顿,神情空白。
那样的停顿持续了几秒。突然间,他说:「我可能知道他是谁。」
「──我必须告辞了。」雅可布说。
其他人纷纷站起,托比歉然道:「十分抱歉,今天我没能准时赴约,回来得又太迟。」
「不要紧,」雅可布说:「我们谈了许多。」他看向汉斯、克劳斯和布兰特,没说他们谈了什么,也不提自己的看法,他离开之后托比肯定会询问其余的人。
时间的确是不早了,天色将暗,夜晚的纽伦堡不若白天安全,尤其是对于外国人而言。
「我送你吧。」在场好几个人同时开口,汉斯比其他人都快一步,一把就抓起外套套上胡乱扣了几个扣子,他的手下意识伸进口袋时,忽然发觉不大对劲,往里头一摸,掏出了几个勋章,几张照片,一个指南针、空的香烟盒和一些零碎的东西。
「你拿错了,那是我的。」克劳斯拎着另一件外套晃了晃,眼看汉斯手忙脚乱地换装,又耸耸肩。「别忙了,穿着吧,东西放着就好。」
那些零碎的对象散落在桌上,汉斯又重新扣上扣子。当他们准备送客时,客人的动作却有些迟滞。
「……杜宏先生?」
雅可布站在原地,动也不动。他的神情异样,目光停在桌上的照片,就是本来在克劳斯口袋里的那些。
突然,他说:「那些照片,我可以看看吗?」
「噢,」汉斯搔搔头,「这是克劳斯的──」
克劳斯突然站起身,「这是我的照片,怎么了?」他很熟悉这样的神情,「你看见认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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