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雅可布摇头,「我不确定。也许──」
「哪一个?」克劳斯拿起照片,在雅可布面前摊开,几乎有些咄咄逼人,「哪一个?」
雅可布顿了顿,指着其中一张照片,前排角落的军官。「这个人──」
「这个──」克劳斯吃了一惊,「这是我们的上尉,你认识他?」
雅可布愣了愣。克劳斯随即从震惊中回复,伸手搭住他的肩。
「他是我的连长,一个令人尊敬的长官。」克劳斯的神情转为严肃,「如果他是你的朋友,我十分遗憾,他也是我的朋友,我必须告诉你这个消息──」
「等等、这个人,」雅可布打断道:「或许我认错人了。」他随即摇头,「或许是另一个长得像的人。」
「是吗?」克劳斯摆明不信。
「是的,仔细看,他们并不十分相似……」
「好吧,」克劳斯说:「你那位朋友,也许,你可以告诉我他的名字。」
「是的、是的,」雅可布用力点头,「他叫,他的名字是……」他的呼吸骤然急促,几乎换不过气来──下一秒,他硬生生地转向
克劳斯,反问道:「你的战友,他叫什么名字?」
「魏特曼,」克劳斯说,「他是奥托.魏特曼,我们的连长。杜宏先生,你认识他吗──杜宏先生?杜宏先生──小心、该死!你听得见我吗──杜宏先生!」
路过青花鱼 发表于 2017-2-22 09:20
有点没搞清楚,杜宏就是书里面那个“我”?也就是被埃尔温藏起来的那个战俘?他战前认识了奥托,战争时期在 ...
是的,这些疑问都会在后面揭晓。顺带一提那个「我」其实见过托比三次。
第99章 (九十九)
《流亡:1941-1945》
……困在那间破败狭小,烟尘弥漫的地下室期间,我做了一场很长的梦,像是三天三夜那么长。当我睁开眼,梦中的景像几乎不复记忆,只有奥托与他的红色的围巾,当他向我走来,步履所及之处,生出白色的花朵……
第100章 (一百)
我衷心挚爱的埃尔温:
经过四天的旅行,现在我终于到了前线──错了,是距离前线五十公里的,真的被亚伦说中了!这一路真是艰难,本来我们预计昨天下午就抵达目的地,但是途中出了一些状况。事情是这样的,前几天的夜里,整厢列车的人本来好梦正酣,列车突然停驶,我被马克思摇醒,眼睛才睁开,紧接着一个凶神恶煞的下士对着我们一阵乱吼乱叫,把我们通通赶下车。就在这个时候,我们的少尉宣布,由于前线战况激烈,亟需物资,我们必须 将列车空出让予那些枪炮弹药,至于车上的人员,就在原地等待下一班车到来──天晓得什么时候会有的下一班车──那意味着,我们得在这里过夜!我起先没弄清楚状况,即使眼前只停着几个货柜车厢,一个搭着棚子的简陋车站,和管理人车站的士兵住的破屋子,我仍旧幻想着某座宛如先前新训营般的军营就藏在这荒郊野外的某处。直到老家伙马修在棚子下打地铺时,我才发觉那里根本没有什么军营──这时候几个货柜车厢早已挤满了人,最糟的是,天空居然下起了雨,挤不上车的人──像是我和马克思──就只能抱在一起睡在货柜车厢下(他的衣服真是臭气熏天),虽然冷得要死但好歹能遮风避雨。我还看见那里还有两三个俄国战俘在劳动,他们好像不怕冷,边搬运物资还边唱着歌,我真是嫉妒他们,尤其工作结束后,我看见他们向管理人打了招呼就进屋了──这太不公平了,他们睡的地方还比我好耶!
火车隔天早上才到,又经过了一天一夜,我们才到达目的地,就是我现在的所在地──大德意志师的后备训练营。是的!我加入菁英部队了!我们被指派作为大德意志师的后备人员,在正式投入战斗之前,还要经过三个星期的训练。这只是训练的第二天,但是我的大腿已经酸得合不拢了。我和大部分的朋友们都编在一块儿,除了海尔穆特(他被编到补给队里),我们这里还有个沉默寡言的芬兰人,叫尤霍(好奇怪的名字),他的故乡去年被俄国人占领了。尤霍正睡在我的隔壁,鼾声如雷。我也得睡了。愿我在睡梦中见到你。
衷心地亲吻你 你的弗朗克
第101章 (一零一)
亲爱的妈妈 亲爱的梅兰妮,
我收到了你们在八月十五日寄来的包裹,谢谢你们的咖啡和糖!请放心,我在俄国的某个小村庄,这里距离前线五十公里,我们还有两个多星期的战备训练,至少这段期间不用为我担心,真的,你们一点都不必担心,现在是九月,一点也不冷!配给的粮食,不虞匮乏!还有报纸可以看──《救火队》,你们肯定没听过这份报纸吧?这是大德意志师的报纸(我们就是救火队!),过阵子我给你们寄一份。
好啦,现在我得去睡了,你们千万要原谅我就这么放下笔,操练了一整天我实在累坏啦,晚安!
期待你们的来信 弗朗克
第102章 (一零二)《流亡1941-1945》
在那一段时间里,没有太多名字真正具有意义,姓氏,名字,不过是一连串字母的排列组合,缀有国籍、职业、人种,这才是人的指称,就连人的本身也失去了个体的颜色,无论他们本来有什么样的眼睛,湛蓝的,墨黑的,祖母绿,大地一般深沉的褐色,河流一般清澈的蓝色,都彷佛被雨水冲刷,残留的是死气沉沉的泥泞,混浊不堪的灵魂窗口投射内在的荒芜,全像是油漆掉落的斑驳墙壁。大多时候,名字失去了意义,我与人群擦身而过,彷佛手指淘过细沙,只有少数留下痕迹,绝大多数被我洗去了,刻意的,就如同远离海滩后我们总是迫不及待摆脱沾黏的沙粒,只有少数的名字具有意义,比如说,奥利佛,比如说,托比,还有,比如说,戈德斯坦,比如说,娜塔莉、艾德格和卡特琳娜。
戈德斯坦,我总能避着眼睛描绘他的模样,那不困难,信手涂鸦的孩童或者长年执笔的漫画家,只要他们的手指能听使唤,皆能描绘他的模样。描绘戈德斯坦的模样,你得依次画出六个圆圈不相交的圆圈,首先,是最大的,一个不甚完美,稍具棱角的圆,在那之中,圈出两个扁瓶圆圈,完成戈德斯坦那对不对称的圆眼,在那之外,更大的两个圆圈出对称的眼镜,而在这之下与之相切的,是正中央饱满的鼻头,到此,戈德斯坦的模样已经完成了九成,剩下最难的部分,剩下的两个圆圈,存在于戈德斯坦眼中,两圈耐人寻味、难以捉摸的小光点。在疗养院的那一段时间,我的主治医师主持一种实验疗法,我得到一张纸和一支笔,在他的引导下,颤巍巍地在一片空白中摸索。画点什么吧。带着金边眼镜的医师使我想起戈德斯坦。在我笔下,他被切割成无数的圆圈,没有一个圆圈令我满意,戈德斯坦的模样,那一个个圆圈,那必须包含于一个巨大的正圆形,属于他的面容,彷佛一个大圆满。然而,人的一生中又有几个圆满?
无论我的主治医师如何尝试,我的思绪总是在此停顿,戈德斯坦的模样被不经意留了下来。
我的主治医师使我想起戈德斯坦,我第一次见到他就是在类似的情境下,在医院里,病床上。
严格来说,我并未见到他,只是听见他的声音。
可怜的人。
我听见一道声音,你就快要死了。
我以为声音存在于我的意识,但那不属于我认识的任何一个人。
很抱歉我必须这么说,那道声音又说:但是,也许那样好一些。
比起其他人,你已足够幸运。他们当中有的人比你年轻许多,有的人或许只有你们一半岁数,挪,你可算是个幸运的年轻人了,阿,或许他们更幸运些……
我不知道我的处境,声音只是存在于脑海中。
也许数个小时,也许数个日夜,他的声音有时在我的意识间游荡,短暂地停留。
勇敢的人。他通常以此为开场白。
你多撑了好多天……更加顽强……生命力……
然后断断续续,每一句话总是会突然泄了气,到了中途便消失,逸散无踪,直到最后一句话清晰地传进耳中
和死神角力只是延长痛苦。他总是以此做结。
有那么几次,我短暂地睁开眼,从摇晃的天花板明白自己的处境,短暂地清醒时刻,天花板在旋转,晕黄色的灯泡彷佛漩涡,虫
子在眼底打着转,我的意识很快地被黄澄澄的发光体融化,游离于躯壳之外,唯一与外界连通的是声音,除此之外,意识,只有意识如同戈德斯坦一般存在于同样的空间中,那里还有其他声音,玛莲娜、我的玛莲娜,上帝啊……安德鲁,我很抱歉,请原谅我……艾琳、艾琳,水,我的小马丁……呼喊和呻吟交错,大部分的声音很快就消失了,然后别的声音递补上,音量丝毫没减少。
不可思议。
当我睁开眼,戈德斯坦就在那里,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那两圈小光点,然后便是他的面容,就如同纸上描绘的那般,ㄧ圈不可思议的圆满。
「不可思议,」他看着我,小光圈闪闪烁烁。「无数的凡夫俗子自不量力地与死神角力,这样的戏码天天在我眼前上演,他们最终都都成了槁木死灰。」
「但是你,」小光圈在我的脸上飘移,「你一天一天红润起来了。」他的小光圈闪闪烁烁,我的视线停留在他的白袍和胸前的黄星。
「奇迹。」他做此结论,转身离去。
随着我清醒的时候变长,我也更常见到戈德斯坦,他总是在接近中午的时刻,和晚饭前出现,如果下午我仍旧保持清醒,有时候也能看见他。除了戈德斯坦,还有一个护士──我认为她是护士──虽然她做的只有不断地记录──体温,脉搏,心跳,我们吃下去的,排出来的,喝下去的,吐出来的,还有,移动病床,她总是将人推离房间,然后病床总是空空而返;她的身材高大,与戈德斯坦相反,棱角布满她的面孔,她的轮廓由一道道僵硬的线条组成,眼周浮肿有如死尸,近乎发白的金发与黯淡的瞳孔了无生气,像是一具巨大的殭尸,我由她的口中得知戈德斯坦的名字,但是她从不与我们交谈。每当有人被推走,那一天剩余的时间戈德斯坦便不会出现。
戈德斯坦,有时我在半夜也会见到他。我总能认出戈德斯坦的脚步声,随着脚步声而来的,还有其他东西,多半是水,一口份量面包,火腿,拇指大的奶油,或者是一杯牛奶。
他总是神秘兮兮,闪烁着那对小光圈,「我给你带了点东西,你瞧瞧──」然后压低声音说话,「是咖啡,真正的咖啡。」
「喝下去,多喝点,是真正的咖啡阿。」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一张手帕,那里有两块巴掌大小的面包,「当然啰,都是被禁止的,但是,奇迹需要另眼相看。」他眨了眨眼。
「这是你的。」
他递给我一块面包,收起另一块。
「是的,」面对我的目光,他眨眨眼,「还有另一个奇迹。」
我苏醒后,他开始频繁地在夜里出现,每次我见到他,他眼中的光圈都在逐渐消退,圆润的脸颊磨出了棱角。在那两圈光芒全归于黯淡的前一刻,某个夜里,他来到我床前。「你们得做好准备。」
我不明白谁是「你们」。
「你们明天就会离开,」他自顾自地说,「这是第一次,」他的眼睛亮了些,「我见到有人能活着走出这里,而且是两个人。」提到明天,那对小光圈又闪烁起来,他拿出一个包袱,兴高采烈地像个即将远行的中学生,将包袱的东西一股脑地倒出。
「你叫奥利佛吗,这些,这里都是你的东西。」他那些东西一样一样摊开来,打火机,发霉的手帕,皱得不象样的衬衫、长裤,残破的皮鞋、笔,散乱的纸张。
「这些是你写的吗?」那些残破不堪的纸张,他拾起一两张,「抱歉,我全看了,是的,花了一点功夫,幸亏上头标着日期──阿,你可真能写,你是个作家吗?或者,一个记者?」他的视线停留了一会儿。「好吧,这不重要,对吧,重要的不是这个,只是我得提醒你,记者在他们之中十分不受欢迎,你还会别的什么吗?木匠?焊工?或者裁缝?你能做裁缝,对吧?你行的,你能作裁缝。」他摊开那些衣物,似乎要将它们递给我,却又将它们平整地折好。
「奥利佛、奥利佛,接下来,你得仔细听着,好好听着:明天早上,娜塔莉会带你们离开病房,她会送你们到门口,那里有辆车子在等着你们;你坐上车以后,什么都别问──记着,什么都别问,不要试图和那些卫兵打交道,你看见他们就明白了。下车以后,你会和其他人──那些和你一样的男人──被聚集在一块儿,这个时候如果有人和你交谈,也别说太多,收起你的友善,实际上,你们不会相处太久;在那个地方,那些卫兵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记住,别问问题。」戈德斯坦停顿,盯着我的眼睛,转着他的小光圈,我怀疑自己正在被催眠,因为他梦呓似地呢喃:「你们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被集合起来,按照编号列队,然后好几个你们没见过的人──他们大多数长得一样,名贵的手表,整齐的头发,崭新的皮鞋──他们会从你们面前走过,一一询问你的职业、国籍。」
「听着,我要你记住一个人的特征,一个男人,四十多岁,褐发,蓝色眼睛,长着一个巨大、几乎占满半张脸孔的鹰勾鼻,身上穿着米色的格纹西装配上半旧黑色皮鞋,胸前挂着怀表;那些人要是问你的职业,就告诉他们你是个音乐家,但是,如果那个挂着怀表的男人询问你的职业,告诉他,你是个裁缝,来自法国。」
他把衣物和纸笔重新收进包袱里,放在床底下。
「好了,我能帮你的就这么多了。这些,明天离开的时候,别忘了带走。」他又将包袱从床底下取出放在床边,用薄被盖住。做
完这一切,他转身离去。突然间,又回过头。
「奥利佛,你得活下去,你写下了那些东西,你将继续写下去,你要记下这一切,奥利佛,记下这一切。」
第103章 (一零三)《流亡:1941-1945》
隔日早晨,我毫无预警地被阴影覆盖。
「起来、起来。」当我睁开眼时,那个护士──娜塔莉──站在床前,「收拾你的东西,十分钟内去门口报到。」那是我第一次听见她的声音。
一番挣扎后,我终于离开床铺,提着包袱,朝着门口一步一步缓慢移动,水泥墙围绕,近乎密闭的室内,唯一透出光线的只有那扇门,我带着畏惧,双眼昏花,我太久没看见阳光,那样的金黄太过灿烂,使人昏眩,幻觉和错乱交错起舞,我不明白,白昼怎会布满星辰?我看见娜塔莉,阳光在她的头发上,炫目地骇人,她身后跟着一个人,我看出那是一个和我一般的人。她以平板的声调说我们将要「被转移」,我们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我发现艾德格紧盯着她的皮鞋,口中念念有词,配合着呼吸的频率,他们的步伐达成一致,宛如行军,不经意间,她的脚步逐渐缓慢,这使得我几乎要撞上她。
51/59 首页 上一页 49 50 51 52 53 5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