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她停下脚步。
「奥利佛.加尼尔,马丁.艾德格,」她转过身看着我们,彷佛只是要确认我们的名字──不,不是我的名字,念出「马丁.艾德格」的时候,她的声音在打颤,当艾德格看向她的时候,她却用尽力气转开头,朝着相反的方向迈出步伐。
那里站着好几个穿制服的卫兵,她走向他们。
卫兵说:「只有两个人?」
她说:「是的,先生。」
她的任务到此结束,语毕朝着另一个方向快步离去。
艾德格与我,我们被粗鲁地推挤上车,车上已经坐了好几个人,我和艾德格大部分的躯体几乎是相迭的,随着车子一路摇晃,戈德斯坦或许对他说了同样的话,一路上我们从未交谈。
到此,我必须描述我们即将抵达的目的地,即使我认为,那并不重要,在那里,我们被卫兵赶下车,被挤压着几乎扭曲的肌肉释放的瞬间几乎失去它的功能,我们踉踉跄跄、歪七扭八地迈着步伐,卫兵粗暴地驱赶、恐吓、抽打我们之中每一个步履蹒跚的人。那个地方──我很想说,那个地方并不重要,那并非我们──或者说,并非我的目的地,于我而言,那只是一个中继点,却是许多人的终点。
我在集中营停留了一个星期。那一段经历──我的主治医师对待那一段经历格外小心翼翼,起初,他将我的噩梦和呓语与此连结,不久又察觉事实不是如此──毕竟,一个星期不足以窥视炼狱的全貌。那几个夜晚,我所在的营房,甚至可以称作安适,角落的蜘蛛网可以证明这一点,那里有我早已习惯的一切,扎人的稻草、油垢的毛毯、老鼠的粪便、跳蚤与彻骨的寒冷,唯一令我夜不成眠的是一股叫人寒毛竖立的气味。那股气味,伴随屋顶的袅袅烟尘弥漫,混杂着油腻的体垢酸味、排泄的恶臭、尿骚味,那股腐臭味有如烟尘弥漫,隐约的,混合成一股希望在土里腐烂的气味。有几个夜晚,我翻来覆去难以成眠,作呕的冲动一波`波重击着肚腹,我确信,我十足确信,即使是最安适的角落──那些卫兵的住处──也充斥这样的气味,而那里必定有那样的一个人,同样夜不成眠,即使他穿着干净无垢的睡衣,平躺于柔软芳香的床铺,在那之外,我们必定有共同之处,因为那样的气味渗入血液,暗流一般潜伏,即便曾经的炼狱早已走入历史的烟尘,它仍旧伺机而动,在每一个无可阻挡的无眠的夜晚汹涌而出,张牙舞爪地窜入鼻腔。夜复一夜,空气的回忆重现往日的炼狱。
若是一个人曾经历过那样的夜晚,他几乎不会再相信那里还存在着白昼。又,即便如此,白昼仍旧是来临了。
令人意外的,伴随白昼而来的事物沾染阳光色彩,他们高大笔挺,身形伟岸,牙齿洁白而整齐,饱满的双颊被阳光晒得黝黑,怒目瞪视的表情因为布满整张脸的雀斑而鲜活不已,阳光下他们的发色张扬而炫目,制服下绷紧的肌肉蓄势待发,丰沛的力量埋在底下鼓动奔流。每一个早晨,他们倾巢而出,带着一贯辱骂及鞭打提醒我们,我们是一群废物、渣滓、掩埋场的垃圾,只配和那些鼠辈一般生活在阴沟里,连牠们身上的跳蚤都不如,最好我们还有点用处,劳动,劳动,不断地劳动是我们唯一的价值。
那些仍旧有价值的人,被允许停留在这个广大炼狱中的安适角落,而这样的时刻不会持续太久。每隔几日,我们被集合,列队,等候检视,我们都期待着,迎接一日之中最平静的时刻。我们等待着,等待一个整洁清爽地不属于这个地方的外来者踏入。
一个外来者,显而易见。如果集中营分成两个世界,统治者和蝼蚁,那么这些外来者则来自一个遥远,几乎被我们遗忘的地方,他们的面容整洁,发色油亮,光滑的肌肤看不见一颗毛细孔,身上是呢绒面料的合身西装,足蹬闪亮的皮鞋,优雅地摩擦地面发出「喀拉、喀拉」的敲击声,轻快的步伐有如一缕春风吹进绝望与死亡的幽谷。他们总是与卫兵谈笑风生,欢声笑语回旋的空气自成一个世界,那样的画面却有一种诡异的违和感,不协调的鸿沟横亘在两者之间。每当那些外来者造访,接待他们的卫兵身上总会掀起一种微妙的变化,为他们的专横的举止注入一股僵硬的矫揉造作;他们试图模仿外来者,即使他们不愿意承认,但是模仿这个动作已彰显了两者间的差距,那些卫兵,即使他们的模样更加整洁笔挺,衣领间的古龙水香气更加凛冽,也无法重现嘴角那抹优雅线条与春风般的脚步,即使他们曾经拥有,那样的嘴角也早已被时时刻刻的咒骂撕裂扭曲,沉重的脚步再也无法如履春风,他们肩上背负着的铁链拖行无数的生灵,脚步所及碾压着血肉,发出一吋吋骨头碎裂的声响。
当那些泛着古龙水的气味的光滑下巴来到眼前,我总是饥渴地嗅闻着飘散在空气中的凛冽香气,那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气味。不过一个星期,我已几乎忘了有那样一个世界存在。
他们的声音总是很相似,语调总是很一致,彷佛例行公事,走到我们面前,逐个询问。
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铁匠。
你来自哪里?
波兰。
外来者摇摇头。
他对卫兵说,波兰人不要。走向下一个人
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花匠。
他走向下一个人。
你是做什么的
锁匠。
几岁?
三十七。
他对卫兵点点头。
他来到我眼前。
我是音乐家。我听见自己说。
他没有看我一眼。
他们来来去去,询问我们的职业、国籍,有时候一天可以见到好几个人,有时候只有一个。卫兵总是指着我们干巴巴的身体,对他们说:「这些人很强壮,再不济,可以做苦役。」而他们总是万分同意,然后转身离去。除了那个拥有鹰勾鼻的男人。
我看见那个男人早于我们被集合的时刻,后来我才理解到,命运的轮盘的的确确以某种不可解的规律疯狂而失速地运转,在那之间,运送石材与囚犯的卡车和豪华的轿车在几乎不可能的时刻行走于相同的道路,最终停在同一个目的地。
在集中营的门前,我们自发地跳下车,搬运石材,当我们埋头苦干的时候,卫兵的怒骂喝斥不会比路边的白色小花引人注目,那一簇摇曳在道路缝隙间的白色花朵,柔弱无依,随着黑色轿车刮起的旋风瑟瑟发抖。车门阖上的时刻,我们默默倾听皮鞋磨擦地面的声响,沉重宛若命运的钟鼓,笔直地迈向风中凌乱的花朵,只有一晃眼,皮鞋踏过小花──
我曾经想,如果当时我未曾下意识搧动眼睑,是否我能见证奇迹?颠沛流离时光里,我曾幻想信仰能使我摆脱某种困境,多年后我明白,奇迹总是回避凡人的目光。
当脚步声远去,那朵小花仍在原处,生意盎然。
他在集中营门前停下。我看见那个拥有鹰勾鼻的男人,褐发,蓝色眼睛,米色的格纹西装配上半旧黑色皮鞋,闪闪发着亮。
午间集合的时刻,我再次看见那个男人。他与卫兵交谈,目光却越过对方,投向这个广大无边的炼狱。
因为这个人,我们再次被集合。已经接近下岗的时间,卫兵说,温克勒先生,我可以替你挑适合的人选。
带着微笑,他没有接受卫兵的好意。他在我们之间来回检视,问题也是那般千篇一律。
你的职业是?
你来自哪里?
几岁?
当他走到我眼前,我听见卫兵说:那是个废物。
温克勒停下脚步。
他是个音乐家,卫兵嗤了一声,废物。
音乐家,一个废物。卫兵说着大笑起来。
男人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秒,大踏步走过。
第104章 (一零四)
亲爱的埃尔温:
这段时间,你一定很担心,因为我已经一个星期没有写信给你了。
这里发生了一些事,我抽不出时间写信,这里发生了可怕的事,事实上,就在五天前,我们遇上了……噢不,又得集合了。有空我会再给你写封信。我没事,一切安好。爱你,吻你。
第105章 (一零五)《流亡:1941-1945》艾德格
艾德格,我们不曾交谈,但是他来到我的床前。
加尼尔。
我睁开眼,一道黑影如鼹鼠般匍匐着,一双巨大的手掌搭在床前,彷佛一对肉蹼。
奥利佛.加尼尔,窸窸窣窣声响,有什么东西凑向前,奥利佛.加尼尔,对吧?燥热的浊气喷在耳边,我看清楚了,那是一个鸟喙般的大鼻子,长在啮齿动物的尖嘴上,微光中,闪耀着黑钻般小而晶亮的眼睛,镶嵌在颧骨高耸的惨白大理石脸孔上。
老兄──鸟喙凑得更近,我们的鼻子几乎就要相碰。嗨。奥利佛.加尼尔。
艾德格。我无声地开口。艾德格。
是的──麦克斯.艾德格。他不合时宜地伸出手,象征性地与我交握随即放开,窸窸窣窣地动作着,在我身旁躺下。
我说──老兄,奥利佛,你明天就要走了。
是这样吗?是吗?我说,我不晓得。
啊──你不知道?
你不知道吧。
他盯着我,黑色的眼睛骨禄骨禄地转着。
我们是最后一批人了。我听说,剩下的人──你们──要被送去东方。
我不知道。我摇头。
你是一个人吗?你的家人呢?
我看见自己木然的面孔自他眼底闪现,变得扭曲,旋转,那双小如黑豆的眼睛骨禄转动着。
所以,他看着我,你真的是一个人。
无声的压迫袭来,他离我近了一些。上铺的铺位非常拥挤,为二十个人设计的床位躺了五十几个人,这对艾德格来说不是问题,眼下我们都只有青少年的一半重,艾德格彷佛憋足了气,前胸紧贴着后背,嵌入我与其他人中间。
他取出一张照片。
我的妻子和孩子。他说。照片里的人面容模糊,只看得见三三两两,漆黑的轮廓,然而,角落的光明灯不可思议地绽放。艾德格滔滔不绝地说着,这是我的妻子,莎拉。三四年,我造访了她的家人在瑞士的别墅,认识了彼此。这趟再普通不过的旅行,其实是场精心安排的会面,我们的家人期待我们遇见彼此,于是我在一个心碎的下午见到了她。艾森斯坦家的别墅与世隔绝,被山峦、湖泊、树林和草原环绕,十月的草地是黯淡的草绿色,褪了色树林枯黄斑驳,山峦宛如调色画布,土褐、枫红、碧绿堆栈交错,湖泊是比天空更浓烈的蓝色,天空低垂,别墅的屋顶和云朵几乎碰在一起,那些云朵一圈一圈打着转,与天空交融成浓烈深沉的蓝色漩涡,像是梵谷的画。一开始,我很不喜欢她,在我们见面之前就没有好感,我知道这场会面的目的,按照父母的意思相亲令我痛苦,因为我……总之这些都不再重要了。她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从她没能赶上约定的午餐开始,直到午后,我在宛如风暴的云朵之下见到她。她的车子姗姗驶向别墅,在另一阵风暴中跳下车,像一个被宠坏的小女孩炫耀自己用零用金买的礼物,趾高气昂地享受父母的尴尬神情。她来迟了,她向在场的人打招呼,在毫无诚意的道歉之后,郑重地表示自己很乐意招待客人,『这样吧,』她说:『我载你兜风』。我坐上副驾驶座的时候才明白,她毫不在意任何事,换下高跟鞋,赤脚踩下引擎的瞬间,我放声大叫,她放声大笑,她的黑发迎风飞扬,彷佛一片黑缎织成的旗帜。一年后,我们结婚,有了一个小女孩和一个小男孩,这是埃布尔,我的长子,和娜欧米,我的小女孩,那是她祖母的名字,长得和她的母亲一模一样……
艾德格滔滔不绝,直到照片里的轮廓逐一消逝,唯一的光芒从艾德格的眼底透出,隐隐约约,踟蹰地闪烁。
加尼尔,他说,你是裁缝吧?
你是个裁缝,对吧?
他的语气犹豫,酝酿着。
我啊,我根本不是裁缝,是那个女人要我这样说的。
我看着他的眼睛,娜塔莉?
他动了动唇。
那个护士,我说,你认识她。
不。他郑重地否认。娜塔莉,我们不再有关系了,我结婚了。那个笨女人,她以为自己在帮我,我不是个裁缝,从来就不是,而她该庆幸自己没有一个犹太丈夫。我不认识她,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
加尼尔。突然间,他握住我的手,加尼尔,我们,能不能,打个商量?
我听说,女人和小孩都去了东方,加尼尔,你能做裁缝,能不能,拜托你行行好,和我交换?
我得去东方,莎拉和娜欧米,她们都在那里,我得去找他们,加尼尔……
行行好,加尼尔……
你能做裁缝,求求你,我们交换吧……
第106章 (一零六)
亲爱的埃尔温:
很抱歉这几天没能写信给你,这杳无音讯十天里我无时无刻不是在想你。事实上……这里发生了一些可怕的事,这一晚我翻来覆去无法入睡,也许我不该在信里说这些,但是我非得找个人说不可。前几天我们遇上了游击队,就在我们训练的时候。那个时候我们正在练习搬运伤兵,按照规定,我们运送伤兵只能用上两个人力,和我编在一队的是马克思和尤霍,马克斯和我都是大个子,而「伤兵」尤霍骨瘦如柴,所以我们行进的速度飞快,如今回想起来,我们正是因此逃过一劫,后来……阿……我真不愿意回想起,只要我一闭上眼脑中就浮现那一日的画面,可是,埃尔温,我真得太难受了,我非说不可。我和马克思抬着尤霍前进,其他人落后我们好大一截,行进中,我们遇上一台停在路边的卡车,很巧的是,那司机就是海尔穆特。他们停在路边,因为车子抛锚了,当下我们的中士突发奇想,说:「你们这些有气无力的猪猡,全部听着,前面的人继续护送你们的同伴,落在我后面的人负责推车。」这下落后的人反倒轻松了,一群人推着一台车,很快就超过我们,马克思和我当了领头羊,只好继续扛着尤霍前进,然后,那台卡车……
等等,我有些搞混了,顺序不对。马克思和我扛着尤霍,卡车很快就超过了我们,马克思忍不住抱怨起来,我们想加快脚步,但是尤霍喊了一些什么,是芬兰文,我们听不懂,接着他用支离破碎的德文喊「痛」、「痛」,马克思要他闭嘴,尤霍却呻吟个不停,马克思火气正大,手一松人就在摔在了地上。这一摔我们就远远落在了后面,尤霍和马克思眼看就要打了起来,正好老家伙马修和他的队员经过,对我们喊了一声「别闹事」,话才说完,地板突然震动起来,有什么东西在耳边爆炸,我被砸中头整个人摔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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