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下往上看,贺亭衍的五官还真不是一般得好看,比吕鹤家花楼里的那些个头牌都要好看。
他看得有些出神,鬼使神差地抬手去触碰贺亭衍的薄唇,却又在手指即将触碰到时及时制止慌忙收回手。
他猛地坐起身拍打双颊让自己清醒。也真是昏了头,贺亭衍怎么能跟青楼里的头牌相提并论。毕竟美人儿都是腰细身软还柔情似水,这人长得可比她们要硬朗多了。
书房里的烛火只点了矮桌上的一盏,他就着昏暗的光线抄了几页。忽然又忍不住地转头看向靠着书柜睡着的贺亭衍。
鼻梁高挺眉眼深邃,明显比他要高大的身体,完全是个男人该有的模样。
目光往下,衣衫整洁规束没有一丝凌乱,无力的双腿弯曲全靠矮桌的桌腿抵着。
他忽然挺好奇这人究竟有没有长齐全,毕竟腿都废了,这下半身确实等同于无。
他没安好心的用笔去挑贺亭衍的衣摆,还没碰到外衫便忽然手腕一紧。
贺亭衍低垂着眉眼看他,右手捏着金丝绞线,沉声道:“去抄书。”
江敬舟嬉皮笑脸的收回手,趴回矮桌上边写边胡诌道:“刚看见只蚂蚱,我帮你赶走了。”
贺亭衍显然不信他,拿过先前的案纸看了一阵后威胁道:“你若再这么乱来,我的金线可不长眼。”
江敬舟觉得有趣,低喃道:“又不是姑娘,看一下怎么了,还能少二两肉不成。”
“江敬舟!”
贺亭衍厉声制止这人的污言碎语,手里缠着的金丝绞线绷紧,恨不得下一刻就把这小子吊房梁上去。
江敬舟讨了点嘴上便宜,把人欺负的气急败坏便觉得心情大好,抄书时的速度都明显快了许多。
“我就随口说说,你怎么还生气了。”他回头冲贺亭衍笑道:“就你这脾气要真是个姑娘,我都快要心动……”
话说一半,贺亭衍金丝绞线上绑着的飞镖便已经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他赶忙抬手告饶道:“别别,我不说了还不成吗。”
贺亭衍呼吸粗重,眉眼上也跟着渡了层红,手里的飞镖只要再近半寸便能割断对方的喉咙。
“你若是再敢胡说八道……”
“不敢不敢。”江敬舟半点儿没有做坏事后的自觉,握着贺亭衍拿飞镖的手腕慢慢挪开,扯开话头道:“咱们说案子,就说那风水案。别三两句就动刀动枪的,多伤和气。”
贺亭衍收了飞镖,两手撑着台子凉席利落的翻身到了轮椅上。
闷不作声,脸色阴沉,看起来是真生气了。江敬舟讨好似的举起自己刚才抄写的纸,问道:“怎么样,是不是写得不错?”
贺亭衍侧对着他,就在他以为这人一晚上都不会再搭理他时,忽然又出声道:“风水案,原是刨心案的延续。抑或者,是为了针对我才特意捏造出来的闹鬼事件。”
第18章 风水案(一)
“世上本无鬼,有的不过是人心作祟。”
江敬舟向来不信这些,在他看来,什么牛鬼蛇神都是世人捏造出来的。做了恶事就说是妖鬼缠身,做了好事便是神明降世。说白了,善恶之举不过都是人罢了。
找个由头放在本性前面挡着,蒙骗自己而后再去蒙骗别人。
贺亭衍手里拿着案件纸,继续说道:“原是被我查过的人家都死于非命,之后但凡有哪家被事先告知查案大多都会闹鬼。风水案便是如此。”
江敬舟笑道:“俗话说得好,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这么上赶着以鬼骗‘鬼’,没鬼也必定有鬼。”
贺亭衍转头看他,忽然觉得这小子也不是真的一无是处,至少本性还是好的。
他摸着扶手上的机关转过身面对江敬舟,说道:“风水案的最初乃是康王爷麾下的赵氏将军府。这位赵将军在三年前打了败仗,十五万大军全军覆没与山谷之中。
死后留下家中女眷遗孤十人,虽如今已不归康王爷管辖,但手下的产业却还依旧遍布泛安各地。”
他提示道:“吕鹤母亲所买的那间酒楼,便是这赵将军长子手里的产业。”
江敬舟转着手里的笔思虑道:“怪不得一大早得跟我扯什么风水宝地。那你说说,这风水案究竟怎么回事,闹鬼又是闹的什么?”
言闭,他才意识到自己问多了。按照贺亭衍的脾性,有关案子的事可谓是惜字如金,尤其是对他。能说这么多已经是开天窗了。
就在他以为这人不会搭理他时,贺亭衍说道:“官宦人家大多都会在自己屋子里做风水,有的是祖坟挑地,有的是在宅子里摆阴阳阵法。不过目的都是一样的,无非是求财求福,子孙昌盛。”
他把手里的案件纸递给江敬舟,其中有几张没有写字,画的是些宅子里做风水阵用的东西。
他指着其中一张画着古井的纸说道:“这口井,是在赵将军去世后被封的。说是家中二夫人得知将军身亡投井自尽,死后井中夜夜传出哭嚎。于是便请了风水先生过来封井,还顺道将这口井做成了风水阵眼。”
江敬舟看着画中的井,上头盖着石盖贴了符纸,周围四边皆用手臂粗的铁链锁着。乍一眼看,还真以为里头锁了个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拿死人做风水阵眼也能管用?”他想到了吕鹤问他的话,说道:“难不成,这赵氏将军府里的人,做风水用的全是死人?”
贺亭衍看着他,许久后才说道:“是,凡是有做风水的,用的全是死过人的。”
江敬舟冷笑一声,敲着手里的笔杆道:“哪有这么多的死人,赵氏这么多产业,这要是没人做阵眼不得找几个替死鬼献祭?那二夫人也不知道是真的自己投井,还是被宅院里的莺莺燕燕给害得投了井。”
真相如何不得而知,贺亭衍继续说道:“赵将军去世后,因为家中产业庞大需要受查,可就在我要去查的第二日,便闹出了风水局的说法。”
“风水阵眼闹鬼,主宅不得不封,所有家眷都四散着去了别的产业地重新做阵眼。如此一来,我便不能查了。”
朝廷有规定,凡是被封的宅院便不受查案范围。即便要查,也只能查搬出去的那些宅邸跟家眷。但如此一来,真正需要被查的东西很可能会被藏在被封的宅院里。
江敬舟两手支着桌面倾身向前,说道:“既然如此,这不就有个现成得能让你查?吕鹤家刚买的酒楼就做了风水局,这会儿正因为那该死的阵眼闹价钱呢。”
贺亭衍皱眉道:“那酒楼早前我命人乔装后去查过,并未发现异常。”说罢,他忽然意识到江敬舟说的是什么意思,便笑道:“可以一试。”
谈案归谈案,江敬舟还是活活被逼着抄了一整晚的书。只不过四书五经并没他想象得容易,早前说一晚上抄三本都是抬举了。光是本《礼记》就差点要了他狗命。
好在贺亭衍也没为难他,对他放宽抄写的时日,愣是在这间书房里呆到了陶先生要考试的那天。
抄了五天的书,他回到学堂的时候觉得睁眼闭眼都是那些会跳舞的文字。
因为来得早,陶先生还没过来。学堂里三三两两的学子都在认真背书,大清早的便传着朗朗书声。
江敬舟趴在桌上,踹了脚前面那位跟他一样在睡觉的安启明,小声道:“安兄,小抄准备得怎么样了?你知道陶先生今天要考什么吗?”
安启明睡得正香,这一脚愣是没把他给踹醒。
边上的贺方戟拿书本遮面,偷摸着展开手心里的小抄给他看,说道:“说是为了家宴提前做准备,临时把考题改成了《礼记》。”
身后的吕鹤凑过头看了眼,虽觉得作弊可耻,可毕竟是自己兄弟也没大肆宣扬或是告发。
小声道:“陶先生应当是抽考,你这么小一张哪够啊?”
贺方戟:“我就是把我背不下来的地方抄了,足够。”
江敬舟满脸哀怨,《礼记》他是被贺亭衍逼着抄过全本,可也仅仅只是抄过罢了。字都认不全,更别说是考了。
他烦躁地搓了搓头发,琢磨着要是考不过干脆就去抢。要是那拒婚书帖贺亭衍真不乐意给,就找个机会把人绑了。大不了吊起来威逼利诱,反正拿了书帖就走,讨不讨厌以后也见不着。
吕鹤翻着《礼记》书页,见他兄弟满脸的颓丧,便道:“一会儿我借你抄,考不过也就去不了侯府家宴,没什么大不了。”
江敬舟捂着头闷声道:“谁稀罕他们家宴,不过是些装腔作势的人一起吃饭喝酒,我要的是那拒婚书帖。”
吕鹤用胳膊肘撞他,笑道:“跟你说好玩儿的,我家包的那酒楼,这两日闹鬼了。”
一说到读书以外的事,江敬舟顿时就来了精神。他坐直后惊叹道:“真闹鬼了?”
吕鹤挑眉道:“听你这话的意思,是早就料到了会闹鬼?”
江敬舟两手环胸靠在椅背上没应声。他当然猜到了会闹鬼,因为这个“鬼”,是贺亭衍招来的。
赵氏将军府当年怕被查赈灾银被盗案,得知贺亭衍要去查账便谎称风水阵眼闹鬼,还因此封了宅邸各奔东西。
许是怕贺亭衍再去查案,特意在各自所管辖的产业里也做了个同样的风水局。暗访无异常,那就只能明察。
果不其然,当得知贺亭衍要以赈灾银被盗的名义去查案时,那酒楼还真就又闹鬼了。
吕鹤母亲所买的酒楼,是归已故赵将军的嫡长子管辖。里面住的全是大夫人房里的人,以及赵将军的生母。
就为了个风水的事,闹着要加价,比原先谈好的价格还要高出许多。原本冲着这坐地起价的缺德性子不要也罢,可那高昂的定金交了之后对方却是怎么也不愿归还。
还扬言说,要么就后改的价格买,要么就把定金留下。一来二去便闹到了县衙。
奈何吕鹤的母亲原是个开青楼的,早前也曾当过花魁娘子。在泛安中,妓子没人权,状纸还没递上去便被轰了出来。
那赵氏嫡长子更是以此大做文章,说什么妓子做生意坏风水,活活把价格又往上提了不少。
论说买卖倒不如说是明抢更为贴切。
说话间,陶先生拿着一沓写了考题的宣纸从外头进来。
放下后,拿着戒尺冲众学子说道:“为防止有学子作弊,我给每张考卷中的考题都是不一样的。主考《礼记》,现在开始。”
宣纸被按着顺序从前往后传阅,一些学子翻着考卷专挑自己擅长的那一张拿,等轮到江敬舟时根本就没有挑选的机会。
当然,对他而言挑不挑其实都一样,反正都是些看不懂的“天文”。
他回头看了眼学堂外,贺亭衍坐着轮椅在不远处,好像生怕他作弊专门过来监考似的。
《礼记》他记得不多,就听贺亭衍给他念过一遍,抄的时候也满脑子想着别的事,哪里记得住。
拿笔的手悬在卷纸上空半天都未落下,抬头时所有学子都在奋笔疾书,唯有右前方的贺方戟时不时地低头看小抄。
他这个方向正好能瞧见小抄上的字,想着白卷不如写满,也不知道那题目是什么便跟着小抄开始抄写。
时至黄昏,陶先生拿戒尺敲了三下桌案便意味着考生停笔。交卷后也不能马上走,还得等陶先生检查完了才行。
从后往前传的卷子,愣是把他的那张放在了最前头。
陶先生收到后看了一阵,忽然抬头看向江敬舟,敲着戒尺说道:“江学子,你站起来。”
江敬舟闻言站起身,只听陶先生“夸赞”道:“字倒是写得能认出来了,就是这抄得还有些欠缺。”
江敬舟偷看了眼在外头等了一天的贺亭衍,理直气壮道:“我没抄。”
陶先生也没生气,翻过他的考卷指着最底下的三个字道:“把这三个字念念。”
看到字的众学子一阵哄笑,不明所有的江敬舟只认得个贺字,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就听斜前方的贺方戟冲他小声道:“你怎么把我名字抄上去了!”
陶先生放下卷纸,说道:“其他人可以走了,你站着。”
江敬舟被罚站还被发现作弊,不仅没有半点儿愧疚甚至觉得自己挺厉害的。毕竟头一回考试,能把纸填满他就觉得挺好的了。
可谁想等学堂里的学子都走完了,陶先生忽然走到他身侧说道:“你可知,为何此次的考题我临时变卦改成了《礼记》?”
江敬舟无所谓地答道:“为了家宴,让我们守礼。”
陶先生冷哼一声,说道:“因为亭衍告诉我,他教你的这五日中,唯有《礼记》你抄得最好。”
江敬舟顿了顿,收起了玩世不恭的脸。
陶先生又问道:“那你又可知,你此次的考题是什么?”
江敬舟没吭声。
“无论考卷上出了什么题目,你只要能写出自己的名字便算考过,这是亭衍与我私下说好的。做错了不可耻,可耻的是作弊了还不肯承认,你实在是有辱学子这个身份,也辜负了亭衍对你的教导。”
陶先生说罢,失望地甩袖离开。
江敬舟低垂着头,长这么大以来头一回感觉到做错事之后的愧疚。
他一个人站在学堂里许久,而后重新拿起纸笔,将那本《礼记》完完整整的重头抄写了一遍。
其实,这五日里他也不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除他名字以外,还有三个字他记得印象最为深刻。
第19章 风水案(二)
侯府家宴是不可能了,拒婚书帖也没能指望上。他拿着抄完的《礼记》站在贺亭衍的房门前犹豫不前。
实在憋不住了,便冲二楼的窗户喊道:“贺亭衍你下来,我背给你听,都记全了,一字不落。”
屋子里总算有了动静,贺亭衍坐着轮椅开门,衣服也换上了断案时常穿得那套。
神情淡漠,经过他身侧时说道:“不必。”
见人驱使着轮椅出院落,江敬舟有些急了,背诵道:“《曲礼》曰:‘毋不敬,俨若思,安定辞。’安民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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