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敬舟心口鼓胀,贺亭衍似乎总会在暗地里做着些事,而见面时却从来都是只字不言。
四海镖局距离侯府差了两条街,还未靠近他便瞧见了那屋子外墙被贴满的铁甲。门口无人看守,只摆放了两具人形铁甲代替曾经的狮子,楼宇也从二层被改成了三层。
他兴奋地开门进去,从前厅的演武堂到后院的马厩仓库,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带着活口金线的机关。
江敬舟也不知踩到了地面的哪块砖,石块下陷后忽然从四周的墙面投射出十几道形似袖箭的暗器。
他眼疾手快地推开贺方戟,利落的转身避开。
贺方戟吓了一跳,赶紧起身道:“差点忘了!你这院落如今走法不同,得按我大哥画的图纸走。”
说罢,紧赶慢赶地从袖子里摸出张图纸查看。
江敬舟一动用功夫,后背就隐隐作痛,埋怨道:“你不早说!”
图纸画得简单,主要就是避开几个机关点。而且大多带有攻击性的机关都做在了演武堂,在往后除了房子结实点也就没什么特别了。
两人刚进正厅,便听镖局门口传来了铁骑走路的声音。回首看去,十几箱的货品被依次堆放到了院落里。
江敬舟看了眼,还真是被说成聘礼的绣线。这是做什么?四海镖局是要招赘婿的,他可半点儿也不想去侯府里过后半生。
贺方戟不懂这十几箱货品是什么意思,问道:“这是要送去哪里的镖?”
江敬舟靠近货箱拍了拍,“这是给我的,不是镖。”
碍于两人少年时的熟悉,贺方戟倒也不避讳,顺手打开就近一箱看了眼,而后快速合上后说道:“我大哥这是把家产都搬你这儿来了?”
江敬舟听罢也打开了面前的一箱,半箱绣线半箱衣服,全是贺亭衍的东西。随即又开了其余几箱,不是地契钱财便是些值钱的玩意儿。
他赶忙手抖的合上,解释道:“那个,镖局嘛,主要还是安全。帮忙保管贵重物品都是常态。”
贺方戟没应他胡诌的话,正想问问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便见镖局门口落了顶较撵。
侯府四夫人被下人搀扶着从较撵里出来,拿着帕子整了整发钗,说道:“方戟也在呢?”
四夫人模样生的好看,走路时扶着腰,小腹微微隆起。看到江敬舟后,便笑着说道:“你这镖局新开业,我手里正好有单生意,不知能不能接。”
对于侯府的四夫人,江敬舟其实有些忌惮,毕竟子爵府的案发现场还留有一支这位夫人的发簪。
虽说很大可能是被嫁祸的,但毕竟有牵连,小心谨慎总归没错。当初沙狼与他爹对战,没记错的话确实也有女人的声音。
四夫人招呼着让小厮把货箱搬进来,前前后后约莫有十来箱,且搬货时分量不轻。
等搬完了,才笑着说道:“这是送往郸石安的赈灾银,送成了赏赐自然少不了。”
“赈灾银?”
江敬舟奇了,按理这种朝廷重任怎么轮也轮不到他来办。当初他爹接手护送赈灾银也是因为两家要结亲侯府给的面子,如今他刚到镖局,前脚还没坐热就来了这么个大单。
难道是贺亭衍的意思?昨晚在医馆时也说了有单生意要给他,指的就是这个?
贺方戟见他愣怔,在一旁小声提醒道:“接呗,白送的钱你不赚?”
江敬舟掀开其中一箱查看,确实都是些印有官印的真金白银。他大致看了四五箱皆是如此,便道:“什么时候送?几时送达?”
“十日内即可。”四夫人拿出张货单递给他,说道:“这里是十万两,择日还有一百旦米会让下人送过来,可别算漏了。”
说罢,见左右无事便打算离开。
“等等。”江敬舟学着他爹做生意时的模样,笑道:“既是如此贵重的赈灾银,怎么也得清点完见我贴上封条才能离开。若是缺斤少两的,我也不好交代。”
四夫人原是来卖面子的,不想这小子居然对她这般不客气。可一想到四海镖局的身后是谁罩着,只能用帕子掩面道:“你这镖局冷冰冰的,我一个有身子的人站久了不舒服。我留两个下人看着你清点便好。”
四夫人转过身后便变了副脸面,被下人扶着上了较撵,满是不屑地起轿走了。
贺方戟满脸嫌弃道:“也就是我爹太宠,就一个戏子比我娘还能摆谱。”
江敬舟不好议论别人家里的家事,看着院落里被留下的侯府下人,转头去正厅拿账本算盘。
一边拨着珠算一边问道:“赈灾银的单子,怎么会让四夫人过来吩咐?”
贺方戟帮着他开箱清算银两,不屑道:“见风使舵呗。自打你家的四海镖局没了,四夫人就私下把她名下店铺改成了镖局。我爹宠妾厉害,时不时地就会帮衬着给上几单生意。
如今我爹病入膏肓,家中大权都在我大哥手里,她自然要想着法子来讨好。”
江敬舟愣怔,犹豫着问道:“四夫人怎么知道给我生意就是讨好你大哥?”
难道他跟贺亭衍那点儿不可告人的事,其实侯府里的人都已经知道了?
贺方戟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说道:“这四海镖局如今可是在我大哥名下的产业。如今你来了重振镖局,当然得想着法子来讨好了。”
他顿了顿,似乎才反应过来,“你刚那话什么意思?”
江敬舟干咳一声,“我……忘了地契在贺亭衍那儿。”
“江兄,这赈灾银不对啊!”贺方戟挥开箱子面儿上的三层官银,拿开底下的木板隔层后惊叹道:“这底下怎么全是石头?”
两人相继把目光投向被四夫人留下的人,两名下人忙惊慌失措摆手道:“我们不知道,只是帮忙搬运而已。”
贺方戟急了,揪住下人的衣领没好气道:“你们怎么会不知道?货品不都是你们一直看着的吗?”
赈灾银是从侯府里出来的。不管是谁下的单子,要是追究起责任来,遭殃的可是整个侯府!
第47章 玉石案(一)
侯府主宅,贺候的房门外站满了家眷下人。贺亭衍坐在屋内脸色沉重地看着御医为他父亲诊脉。
大夫人与贺长天站在床榻边满脸愁容,御医还未说话,两人便已哭成了泪人。
大夫人让自己儿子在床边跪下,对病榻中身形消瘦的贺候说道:“常山,你想要什么就说,我们一大家子人都在这儿呢。”
贺常山呼吸微弱,苍白着一张脸,眼睑下尽是黑色的阴霾。他看了眼御医眉头紧锁无力回天的神情,叹气道:“不必看了,都出去。”
御医收回手迟迟没有说病因和脉象,但即便不说众人也知道会是个什么结果。
大夫人犹豫片刻,还待要说什么却被贺常山制止道:“出去,让亭衍留下。”
这话无疑是在说他即将要交代后事,而能托付之人便是这位好半天都极为镇定的嫡长子。
大夫人满是不服气,可碍于威严不得不带着儿子离开。
屋子里顿时变得只剩父子二人。贺亭衍走到床边跪下,神色依旧镇定地叫道:“父亲。”
贺常山吃力地喘着气,抬手示意儿子站起身。“亭衍,你不必下跪,我受不起。”
贺亭衍没有依言起身,却也没有多说半个字。
贺常山从怀里拿出只盒子,里面装着侯爷身份的官印以及地契等。他咳嗽一阵,沙哑着嗓子道:“我走了以后,你去朝廷请旨继承爵位。但若是有朝一日你恢复身份,便将这爵位交予长天。”
贺亭衍总算有了些动容,“什么身份?”
贺常山无力地看着床帐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而说道:“你知道,侯府也不是什么绝对安全的地方,你大娘权势滔天处处打压你,还曾在你的饭食中……”
“孩儿知道。”
贺亭衍低垂着眉眼打断,在他的饮食茶水中下毒,这事早在他年少时就已经知道了。唯一查不明白的,只有他每日要吃的药里。
贺常山看着他的模样,问道:“可是在怪我?为什么明知你大娘下毒却从不在明面儿上阻止?”
大夫人的手段太过拙劣,贺亭衍从始至终都未曾吃进去半分,要说到怪倒还真不至于。毕竟在这侯府之中,想看着他死的人又何止这一个。
贺常山:“越是危险的地方,有的时候反而越安全。把你抛在明面儿上不管不顾,反倒能保住你的性命。我独宠老四多年,为的也是这个道理。”
贺亭衍抬头看向父亲。都说他们侯府宠妾灭妻,实则竟是为了保他!四夫人曾丧过一子,看似胎死腹中没养好,实则却是被人下毒遭害。
他算到了是谁下的手,却算不到竟是他父亲默许的。
“为什么?”
“只有这样,才能让你大娘的铁骑心甘情愿地跟着你。危险的人放在身侧,反而出不了事。”贺常山侧过身拉住他的手,“只有你病了,病得快死了,才会让这些人觉得你没有任何威胁。”
话已至此,即便接下来的话没有说出来,贺亭衍也明白了。他的腿疾,这么多年痛不欲生的病症,吊命药瓶里的毒药……原是如此。
被父亲握着的手拳头紧握,他想抽回,却被父亲握得更紧。
贺常山眼眶泛红:“我的亭衍,出生时就死了。那孩子的双腿先天有残疾,所以你活着,也必须得与那孩子一样。”
贺亭衍无法在装的镇定,他看着病榻上的父亲,问道:“我娘当年,生的究竟是不是双生子?
为什么当年接生我与胞兄的稳婆没几日就在家中暴毙?我当真是因为命好,断气后又从棺材里活过来的?”
贺常山从面露震惊又逐渐归于平静。
贺亭衍又道:“为什么三年前,要让江瓷与我成亲?”
贺常山叹气,“只有与江家联姻,才能保证江荣远会不惜一切代价,誓死力保你。”
贺亭衍已经大概知道了,他眼中含泪道:“江敬舟……”
“敬舟……有这孩子在,那些人才不会注意你。”一番言语,贺常山已经是油尽灯枯。“敬舟是你的替身,只有他活着,你才能平安……”
贺常山的身体终是抵不住死亡的摧残,双目半睁,言语未闭。他的手始终握着贺亭衍,有愧疚有期许,还有道不清的不甘。
门外响起了贺方戟吵闹的声音,他不停叫嚣着要进去见父亲最后一面,却被铁骑拦着怎么也不让进。
不多时,房门打开。
贺亭衍已然恢复了往日的镇定与淡漠,与门外的众人道:“父亲走了,去请办丧的人进来。”
大夫人愣怔的后退一步,被儿子扶稳后哭着跑进了屋子里。随后一大家子人皆陆续蜂拥而入。
御医对贺亭衍拱手一拜,道了句节哀便回宫复命去了。
侯府办丧,嫡子承爵,这在柏穗城中也算是一起了不得的大事。只是当贺亭衍进宫接旨时,却又被家中的大夫人告了一状,起因乃是近日的赈灾银缺失一事。
接手的镖局在贺亭衍名下,出了事,自然也得由贺亭衍承担。
一时间朝野中议论纷纷,甚至还将坊间的妖鬼言论传到了陛下的耳朵里。
妖鬼之说实属荒诞,可赈灾银缺失却不是小事。但因贺亭衍多年接手查办赈灾银被盗案有功,便只能暂缓爵位。
让侯府自贴银两补齐,而后亲自护送赈灾银去郸石安救济灾民,将功补过。等郸石安救灾回来,届时在以功名赐予侯爵之位。
自古长幼有序,家中长子尚在,纵使贺长天同为嫡子也不能袭爵。侯府大夫人这招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实则并未讨到什么好处,甚至还将侯府的名声拉拽得一落千丈。
监守自盗,这般难听的话一旦传开来,还有哪家的官僚愿意与其攀上瓜葛。
一连五六日,办丧、家事、君令,贺亭衍虽未袭爵却还是得承担起侯爵所要管辖之事。
江敬舟得知老侯爷去世并未去拜礼,毕竟此刻去找贺亭衍只会为其添乱。
他将送来的赈灾银和一百旦米全数清点完毕,拢共少了四万两。以贺亭衍的财力确实能将缺失的部分补齐,可这种被冤枉的事,哪怕只拿出一个铜板都让人恼火。
他趁着这几日去招揽了护镖的打手,因怕暴露便没去招揽从前在他爹手下干活的人。
一来二去,便干脆去先前上工过的商船要了半数人过来。工头直骂他抢生意,可也架不住他这儿待遇好。
为安抚工头,他特意将船舱里的囤货买走了大半,回来后连同那堆用不着的绣线一并去了邻村变卖。前前后后差不多赚了五百两,虽算不上多,但多少也能做些贴补。
赈灾银原定要在十日内送往郸石安,但如今出了纰漏,没有贺亭衍的令他暂且还动不了。
夜里他一个人趴在床上打算盘,想到贺亭衍送来的小金库少了这么大一笔钱就心痛。
“真是缺德,这四夫人怕不是早就算好的吧!”
原以为是为了讨好,哪里知道是丢了个烫手山芋过来。也不知道现下的侯府乱成了什么样,反正这给单子的四夫人铁定是跑不了了。
他清了算盘放置一旁,想到白日里出去时听到百姓对贺亭衍的风言风语就来火。
说什么父亲死了还跟没事人似的,还有说妖邪本就没有感情。气得他当场就跟人吵了一架。
但他也知道,光跟一个人理论没用。如今对于侯府对于贺亭衍,这样难听的话几乎传的到处都是,说死了也说不通。
镖局的大门响起了开锁声,他赶忙打开窗户,竟是多日不见的贺亭衍。
“你家里的事都处理完了?”
贺亭衍抬头看他,淡漠道:“还有一些没处理。”
江敬舟垂目看着这人皮质腰封下略染红色的衣袍,说道:“赶紧上来,我帮你换药。”
“嗯。”
贺亭衍脱了衣服,看似精气神实则满身疲惫。缠着腰腹的纱布凌乱,不少干涸的血渍把纱布都黏在了皮肉上。
江敬舟去拿剪子热水,手才刚覆上纱布头,贺亭衍忽然把头抵在了他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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