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他在郸石安的县令府中看到了那幅画像,他便什么都知道了。
“当年朝廷因为赈灾银被盗案将冯县令抄家,还将其家眷下人等就地处决。而其中充公上缴的家业中,便有这支冯夫人的发簪。”
他看着三夫人,无奈道:“你之所以这么恨侯府,是因为当年去县令府抄家的,不是别人,正是父亲。”
第67章 冤案(二)
“上缴朝廷的东西,大部分钱财都被陛下变作了赈灾银两救济灾民。而另一部分的金银首饰,则成了赏赐,赏给了当时对于朝中有功的那些重臣。”
而这支发簪,便是这般阴差阳错的又重新出现在了冯县令之女冯羲的面前,还极为讽刺地让其戴在了仇人宠妾的头上。
为了报仇嫁给仇人,每日面对着一个杀了家中满门的人,还替其生了儿子。这番隐忍还能让贺方戟活到今日,心智究竟该有多强大。
三夫人笑得好看,这个女人即便到了如今的年纪也依旧风韵犹存。她红着眼眶,近乎狰狞地想要勒死儿子,可却在每一次可以痛下杀手时又不由自主地松了些许。
“娘……大哥说的,是真的吗?”贺方戟的神色几近崩溃,他不相信自己的娘会杀人,更无法苟同大哥所说的这些匪夷所思。
贺亭衍继续说道:“四夫人得了父亲的宠,在府中恃宠而骄。每每得了什么稀罕物,必定会到几位夫人跟前炫耀一番。想来,四夫人就是在那个时候,以此得罪了你。”
与仇人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不说,还要面对自己生母的遗物戴在仇人宠妾的头上耀武扬威,这要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会受不了。
至于玉石案,“三夫人动手时,将府中几位夫人的弱点和行程都看得真切。什么时候会去,去干什么,会不会被受制于人,你比任何人都清楚。
你借着二夫人被抓住的把柄,利用玉石栽赃嫁祸,又用我平日剩余的机关料杀人。造成即便不能将脏水泼向二夫人,也至少能把众人视线都放在我身上的假象。”
他说完了玉石案,又转而说到下毒,“一直以来,你在父亲面前都扮作了贤妻的模样,不问世事,与世无争。实则就是为了获取父亲的信任,等一个能往父亲吃食中下毒的契机,可这一等便是十八年。
你并非宠妾,又时常疏离。上有大夫人压着,下有个四夫人守着,想要下手确实难于登天。
贺方戟的出现是个意外,可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能让父亲对你敞开心扉的最好机会。”
贺方戟打小不爱学习,与府中的兄长也从来都不争不抢没有心机。不是他天生就这样,而是三夫人刻意将儿子教养成了这样。
目的,就是为了让府中所有觉得会有威胁的人认为贺方戟是个无用之人,也包括父亲在内。
“三年前,父亲因为风寒病了几日。但若按照御医交代的,不出六日便能痊愈,可事实上却是一病不起。”
宫里来的御医从不参与臣子家中的勾心斗角,即便知道是中毒也不会明言,只说一些表面病症后再暗中往药中加些能解毒的药材。
解得了是福,解不了是命。当初他中毒致残,便是如此。
“父亲病重,身为子嗣自然要尽孝道。除了大夫人外,便就只有我们几个儿子能经常进出病榻。而照顾父亲饮食的,便是没有心机又懂孝道的贺方戟。”
贺亭衍向前走了两步,三夫人便将手中的金线又勒紧了几分。
“父亲临走时,你当知不知道是谁对他下的毒?”
至于变作黑衣人去他查账的人家出谋划策就更好理解了,闹鬼、怂恿,无非就是要将他往世人所不容的妖论上推进。
要将侯府搅得家宅不宁,他贺亭衍身为嫡长子,自然是首当其冲。
门外的守卫密不透风,想要逃出去,除非是个武林高手,否则绝无可能。
而三夫人,又或者应该叫她冯羲,显然不是个会武的人。
她笑得心口微颤,明明可怜又可悲,可看着面前与她对持的贺亭衍时,又总是时不时地生出些怜悯。
好像在这间屋子里,真正该被可怜的不是她,而是这位刚刚被朝廷封了侯爵之位的嫡长子。
从头至尾,冯羲都只是听着、笑着、悲伤着,好像这世间的一切好或不好都与她无关。
这不是想要逃的人的神情,是一个看破一切,来自将死之人的无畏。
贺亭衍又往前走了几步,右手捏着金线头,随时准备动手救贺方戟。
他说了这么多,无非就是为了拖延时间。他知道,这个女人下不了手。如今闹这一出,不是为了能让自己全身而退,而是为了让贺方戟可以光明正大地继续活在侯府里。
杀人犯的儿子,杀的还是府中同辈的妾。如若不像现在这般威胁,贺方戟很可能会被视为同罪,在所有人面前永远都抬不起头。
冯羲恨极了贺候,恨极了这府中的每一个人。可实则,她最恨的便是这个下不了手的自己。
她这次没再让贺亭衍停下,而是忽然松了手里勒紧儿子脖子的金线,猛地在儿子的背上推了一掌。
贺方戟踉跄着往前走了几大步,直至被贺亭衍堪堪接住。
冯羲从怀里摸出个火折子,忽然走到屋子里紧闭的窗户边,把火折子对准窗框上被浇湿的地方,又哭又笑地说道:“既然你什么都猜到了,又是否猜到了我下一步要做什么?”
贺方戟站稳后急道:“大哥,我娘在屋子里泼满了烈酒!”
冯羲道:“我杀得,都是些本就该死的人。贺常山杀了我爹娘,杀了我全家,他该死!”
贺亭衍从进门起便闻到了满屋子的酒味,他紧拽着要往冯羲那儿跑的贺方戟,说道:“当年的冯府冤案另有隐情,你给我些时日,我必定能替你翻案。”
贺方戟挣扎,“娘,你把火折子放下,有什么事还有我呢!”他哭道:“大哥说了会替你翻案,说到就一定能做到!娘,儿子替你平反,儿子什么都听你的!”
冯羲红着眼眶嘶吼道:“滚出去!你不是我儿子,我也不是你娘!贺常山的血脉,我多看一眼都觉得恶心!”
她嘲讽似的绝望道:“翻不了案的,你贺亭衍再有能耐,又怎么能比得过天。”
贺亭衍皱眉,还没来得及多说两句,便见冯羲毫不犹豫地将火折子点燃了屋子。
为防止贺方戟和贺亭衍会冲过来,她摸出那只废弃的金丝袖甲,甩手将其勒住房梁,而后用力拉下。
被泼了酒的屋子眨眼间成了火海,火势也顺着梁柱攀爬至房顶,将整间屋子全数点燃。
贺亭衍被砸下来的梁柱逼得连连后退。
贺方戟急火攻心,哭嚎嘶吼着要往火海里冲,却被贺亭衍一掌劈在了后脖颈,架着胳膊扛了出去。
他把贺方戟交给管家,回首时,正好对上了快要被火海吞噬的冯羲。眼神中有悲伤有同情,却是已然没了先前的那股子痛恨。
她看着他,用口型说道:“帮我照顾方戟,活下去。”
临死前,冯羲还说了两个字,可被大火烧塌的房梁将她砸了下去。没有看到,来不及看到,永远也看不到了。
贺亭衍脸色煞白,几个箭步想冲进去,却被下人和管家们拦着,他忽然对着大火叫道:“三娘!!!”
他可能算错了什么,一定还算漏了什么!可一时间想不出来,也猜不出来!!
江敬舟没来得及救人就被大火熏得从房顶上滚了下来,他试图去敲打三夫人就近站着的那扇窗户。可窗户被封死了,等他强行将其破开后,迎面而来的便就只剩冲天而起的大火。
他知道,人已经没了,就是救出来也只会是一具难看的焦尸。
为了不让侯府的人发现他,他只能趁着府中混乱逃一般的原路返回。
祥鹤酒楼外,吕鹤满脸焦急地在等他,见他一身狼狈,衣服还被烧破了好几个洞,担忧道:“怎么回事?你不是说只是去看看?怎么弄成这样?”
江敬舟拉下蒙面的黑布,咳嗽着摆手道:“出事了,侯府三夫人烧火自焚。”
“怎么会这样!”吕鹤脱了外衫披在他身上,趁着天色还未亮没人瞧见,赶忙把他带进了酒楼上的客房。
等门关上了,才小声问道:“难道是畏罪自杀?”
关于玉石案一事,在回柏穗城的路上,江敬舟曾避重就轻地说给吕鹤听过一些。不过对于凶手是谁,他倒是没有明说,全凭吕鹤自己瞎猜。
江敬舟被大火烧起的烟熏得喉咙难受,连灌半壶水都没能让嗓子好受些。他沙哑着喉咙说道:“不知道,也许是吧。”
三夫人死前他一直埋伏在房顶,自然清楚为什么最后会变成那样,可这事倒是不必让其他人知道了。
吕鹤见他咳嗽不停,连忙拍着他的后背,“既是凶手自焚,那怎么又烧得你一身破洞?”他忽然急道:“是不是侯府里的人发现你了,想把你也一块儿烧死?!”
江敬舟开始佩服起吕鹤的脑子,这怎么想也不可能把他给烧死。他只是跟贺亭衍谈崩了,又不是跟侯府成了仇人。
不过当时的情形,他确实没有想太多。只是看贺亭衍要进去救人,便也控制不住地想冲进去帮忙。
“别胡说,我只是轻功没到家,跑得慢了些。”
吕鹤叹了口气,“也罢,以后侯府的事你就不要管了。他们家乱得很,稍有不慎就是闹人命。”
江敬舟眼神游移,草草应付了声
三夫人一死,最难过的就是贺方戟。侯府的事还没有完,必定也不会这么简单的就结束。
他还不能离开,至少等贺亭衍安定下来后再走也不迟。毕竟在沙狼眼里,他跟贺亭衍也算得上是一伙的,这时候走,保不齐还是会想要杀他灭口。
他不是怕面对沙狼的人,他只是……只是觉得……应当知恩图报而已……
第68章 其实都知道
卯时,侯府大火烧红了半边天,火势蛮横足足烧毁了四间楼宇。好在火扑得还算及时,伤亡并未想像中的严重。
侯府三夫人因大火而亡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没几日,城中百姓便又开始说起了贺亭衍是个妖的言论。
而比起妖论,说得最多的反倒是贺亭衍的命格。从出生起便克死了母亲和兄长,但凡靠近的就没一个有好下场。
原以为侯府中没有亲属关系的长辈应当不会受牵连,但如今看来却是不然。好像这个人到哪儿都是灾祸,简直比妖还要吓人。
江敬舟坐在吕鹤家的酒楼三层,饭还没吃上几口,听到的全是这些不实言论。
说什么的都有,一个传的比一个骇人听闻。甚至还有说泛安之所以连年遭灾,也是因为这颗灾星的出现而导致的。
江敬舟转着手里的筷子,正琢磨着要不要让这群人闭嘴,便见贺方戟满脸颓丧地跟在吕鹤身后从楼梯处上来。
同是贺家子嗣,死的又是贺方戟的娘。江敬舟还没出声制止,整个三层的酒楼便顿时安静了。
吕鹤回家后换了那身戎装,可即便如此,近三年的军营生涯还是将他从头到尾改变了。
即使现在手里拿着托盘干着酒楼伙计的活,依旧是那副意气风发满身将士之气的模样。
他抬头看了眼江敬舟,道:“里间的雅阁空了,坐里面去吧。”
三人进了雅间房门一关,总算能不看外头那些嘴碎人的嘴脸。
吕鹤把手里端着的海鱼放桌上,“这是今早刚送来的,我娘特意让厨子烧了给你们尝尝鲜。”
江敬舟看着海鱼,忽然就想起前几日偷摸着送火药的船商工头,旁敲侧击地问道:“咱们城里可有做火药生意的?”
吕鹤顿了顿,一直丧着的贺方戟也抬头看向他。
“我就随口问问,想着要是有人做这生意,我四海镖局也能去讨点走镖的单子。”
吕鹤把碗筷递给他,坐下后说道:“火药可是违禁品,谁这么大胆敢做这生意。就算是安启明,也得有朝廷审批的文书才能拿。”
他给江敬舟和贺方戟倒了茶水,问道:“可是你私下看到了什么?”
江敬舟沉默,工头的那几箱私货他在船上时偷摸的看过一次。他敢确定,里面装的绝对是火药。
船商行至海上,最怕的便是遇到海盗。所以一些船商工头多多少少都会私购藏匿火药,只不过量多量少的区别罢了。
“大哥不同意婚事延后。”
贺方戟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打断了江敬舟的思绪,他红着眼眶道:“我娘尸骨未寒,我跟大哥说了要守三月丧期。可他不愿,说什么也要在这个月完婚。”
“今日下葬刚结束,他便急着叫了管家去城东看别院。”
贺方戟说得恨了,一拳砸在饭桌上,“我算是看明白了,我跟我娘在我大哥眼里从来都只是外人。”
江敬舟听得脸色难看,“你说他不愿延后,还急着要成亲?是他自己提的,还是因为陛下赐婚不可违抗?”
“当然是他自己提的。”
贺方戟别过头,“就连陛下都下旨了,家中长辈出丧婚期可延缓。可我大哥却非说婚期定了便不可毁,还说届时会买新宅别住,与我守丧不冲突。”
吕鹤静听着,侧头时忽然看到楼下街道里带着两排铁骑经过的贺亭衍。
“看来是真的,贺亭衍身边的那位正是城里要卖宅邸的东家。”
江敬舟赶忙站起身往窗下看。似是有所察觉,他低垂着眉眼看时,贺亭衍也抬头看向了他。
四目相对,没有言语。
他看不透贺亭衍究竟在想什么。不过几日不见,这人看他的眼神冷淡的就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贺亭衍收回目光,而后就像没看见他一样,跟那卖房的东家说了两句便走了。
江敬舟拉开凳子便要下去,可手才刚碰到凳子的靠背,便被吕鹤拽住手腕阻拦道:“别去。”
江敬舟看着街道上消失的身影,无力地坐回原位。也是,去了又能做什么,无非就是吵一架。
可就算闹不和了,就算他两确实不像正常夫妻那样喜欢彼此。贺亭衍是不是也太快了些,刚跟他分开转头就去成亲,真就对他这么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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