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坟茔
就如齐霁真和萧鸾所想的那样, 萧炜并没有同意萧鸑的建议, 他采取了更为稳妥的方法, 直接派人去探查虚实, 再行决定。在京中的贵人们的眼中,这仅仅是一件小事, 萧鸑还是太年轻,太着急了。区区的贼寇, 怎么能有朝堂的争斗, 官员们的位置更重要的呢?
三年一度的科举, 即将举行第二次了,这一次, 无论是世家还是寒门, 都摩拳擦掌的,势要争夺那些可贵的年轻人们到自己的麾下。
齐霁真来不及参加这次的科举,她还很年轻, 国子监的书还未读完,若她此刻参考, 并没有十成的把握。而她的机会也只有一次, 得瞒着家中, 否则打草惊蛇,她恐怕就只有嫁人一途了。萧鸾和沈引玉便为齐霁真打掩护,只可惜萧鸾出宫不易,只好叮嘱沈引玉。沈引玉将胸痛拍得砰砰作响,说道:“尽管包在我身上就是。”
萧鸾寻了个空, 也去了趟自己的府邸,这里是萧炜划给她的,距离长公主府并不远,距离萧鸑的府邸其实也不远。中规中矩的大小,没有丝毫逾越,看得出萧炜对她的要求就是这般,中规中矩,不要出格。萧鸾站在门口,看到挑夫们搬着石块,内里还有木工们的呼喝声。
她的王府是用京中大富的旧宅子改建的,从外墙倒看不出什么来。至于里面,有宫中监造,严蓁又托严家为她另外找了许多能人,想来不会差。
萧鸾在外站了一会儿,就摇摇头改道前往了萧鸑的宅邸,递交了帖子,得家令来迎她入了内。很快萧鸑也快步走来了,他穿着一身常服,精干的模样,只绑了一个髻,额头上带着汗水,很是随意的模样。反倒是一旁的下仆辅臣,现出了一脸痛心疾首,大概是惋惜一个好好的子弟外出后变成了糙汉。萧鸾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朝萧鸑扬起了笑脸。
两人说了会儿话,氛围很是亲近,萧鸑又拉来自己的那两位异姓兄妹一起说话。萧鸾说话时向来话音诚恳,又年幼懂事,倒是引来两人的善意。那名叫钱多尔的男人打量着萧鸾,说道:“殿下手有老茧,想必经常练刀。”
这话一说,引来萧鸑抚掌笑道:“钱兄弟可难开这口,他是器械大家,六郎不如露一手,让钱兄弟指点一二。”
萧鸾凝思细想,她对练刀确实有兴趣,但指点又恐贴身,被人发现她的身份,于是摇了摇头,说道:“练刀只是兴趣,我不欲在此道上多花心思。”说话间,她想到了沈引玉,又笑,“若是钱先生有意,我可以介绍个好苗子。”
萧鸾这声先生叫得十分妥帖,钱多尔点点头,便道:“可让我先看一看。”
几人续完话,天色渐晚,萧鸾就告辞了。萧鸾如今封了王,却没什么话语权,她来萧鸑府上,萧鸑以兄弟之礼相待,两人便心知肚明双方的意思。起码现在,他们之间是可以比相敬如宾再亲近一些的。有些话不必明说,只需做出态度,便可探知。
萧鸾想,自己还太小了,朝堂上,她当然可以借助严家,可她又不能完全借助严家。她心中有些郁郁,觉得自己仿佛被困在囚笼之中。不过等到她十三岁时,就可以去游历了。想到这里,她不禁浅浅的吸了一口气,心中充满了期待。
而她终于长大,也可以去见一见自己的阿娘了。
萧鸾把自己的打算跟齐霁真说了说。齐霁真终于放下了书本,认真地打量着萧鸾。她看到萧鸾的脸上有着浓浓的期待,于是垂下了眼帘。多年前那个荒芜的,什么也没有的陵园再一次地浮现在她的回忆中。时间过去了那么久,齐霁真依然没有能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跟萧鸾说起这件事。
可是如果不让萧鸾知道的话,对她也是太不公平了。齐霁真的思绪悠悠飘远,她甚至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瞒着萧鸾。
“六郎。”齐霁真轻唤了一声。
“嗯?”十一岁的少年扭头看向齐霁真,她的脸上还有可爱的婴儿肥,双眼清澈,满是对齐霁真的信任。
“我……”齐霁真压低了声音,“我陪你一起去吧。”
“太好了!”萧鸾的眼睛立刻就弯了起来。
少年的眼睛又圆又大,弯起来的时候,也不会完全合起来,十分的可爱。可爱的,又惹人怜爱。齐霁真忍住了想要抚摸萧鸾头发的想法,再一次地告诫自己男女授受不亲。
既然是朋友,那就陪着她吧。齐霁真想。
萧鸾得了齐霁真的准信,十分开心,她回去禀告了严蓁,又收拾了许多的事物,还找朝鲁准备狄人的祭品祭物。朝鲁看到萧鸾的比划后,愣了许久,这才回转到自己的屋中,翻出了一串项链,递到萧鸾的手里。萧鸾仔细地打量着,这是一串狼牙项链,狼牙犹如勾玉,手指划过还能感觉到尖锐的疼痛。牙与牙之间点缀着一颗颗颜色艳丽的打磨成圆球的石头,十分好看。
“这是……?”萧鸾抬头看着朝鲁。朝鲁朝她比划着,萧鸾又低头感叹着:“原来是阿娘出嫁时戴的呀……”
萧鸾将一切准备妥当,兴致勃勃地去找到齐霁真。齐霁真咬咬牙,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再拖,可是看到萧鸾的眼神,她又着实说不出话来,只好与萧鸾一起骑马前往妃园寝。
萧炜还是春秋鼎盛的时期,陵墓一直处于修建阶段,是不许任何人进入的。但是妃子们的陵墓却要宽松许多,尽管依然有守卫在,但萧鸾身份不同,自然出入无碍。只是在听到萧鸾的说辞后,为首的守卫硬着头皮说道:“殿下,园子里从未葬过和嫔封号的妃嫔。”
萧鸾顿时大怒,说道:“我阿娘虽然生前并不受宠,却也是诞下皇嗣,有品阶的妃子,怎么没有她葬入?”
头领闻言,浑身冷汗直冒,直道:“或许,或许卑职记错也,也说不定……”
齐霁真实在看不下去,轻轻地拉了拉萧鸾的衣袖。萧鸾回过头,看了齐霁真一眼。齐霁真发现她双目微红,眼中却满是怒气。她心头微微一动,知道萧鸾多半已经知道自己骗了她的事。想来也是如此,妃园寝再如何偏僻,也是妃子的陵园,怎么可能没有记录呢?那头领既然说没有,那多半就是真的没有了。
齐霁真不知道心中此刻是什么感觉,只是下意识地松开了手。萧鸾也不说话,扭过头,甩袖往前,一把推开了那头领,大步朝里走去。
这园中实在是荒芜,荒石与树木散乱,唯一可说得上是干净整洁的,也只有严同音的墓园了。萧炜曾下了旨意,待他百年归于陵园后,严同音是要迁墓与萧炜葬在一处的。因此就算是严同音的墓茔,也并不是十分讲究。除此以外,正值春秋鼎盛的萧炜,就算有去世的妃子,多半连皇帝自己都不记得她们的名字。更不要说是为她们收尸立碑了。
萧鸾走了一圈,什么也没有看到,只呆呆的立在空旷的空地上。齐霁真一直跟在她的身边,但萧鸾一句不说,齐霁真也只好一声不吭。过了一会儿,天色已经渐渐暗沉下来,齐霁真有些担忧地看着萧鸾如同一个木头人那样立在那里,她惆怅半晌,还是走了过去,低声道:“六郎,你,你莫要伤心了……我为你的阿娘立了一块衣冠冢,就在这附近……”
萧鸾闻言转头,她想起多年前齐霁真曾向她要过和嫔的衣物的事情,心中的悲凉又渐渐升起。她低着头,声音暗哑,道:“你……你带我去。”
齐霁真点点头,带着萧鸾走出妃园寝,带着萧鸾来到自己立的衣冠冢前。她年年都来此地点蜡烧香,对路并不陌生。她们二人立在这小小的坟茔前头,齐霁真指着前方,说道:“这背后就是皇寺,清幽安静,前方步行数里就有条河,可俯瞰京师。你阿娘她……一定也会喜欢这样的地方的。”
萧鸾只盯着那块墓碑。墓碑只写着和嫔之墓,立碑人写的是萧鸾的名字。齐霁真顺着她的目光见了,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不知道娘娘的名字,至于立碑人……我想是你的话,娘娘大概会高兴一些。”
“阿娘……”萧鸾轻声唤了一声,她跪倒在那碑前,伸手抱住石碑,以一种幼童偎依的姿势,将自己整个靠在墓碑上,仿佛她还是那个年近六岁,懵懵懂懂的孩童。她的阿娘,虽然是个疯子,可是她也曾是萧鸾生命中最依恋,最向往的温暖。萧鸾又一次地想起和嫔临死前的眼神,她一次又一次地后悔,当初为何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母亲死去。
如果她能像平常那样呼唤母亲,又或者是给予母亲一个拥抱,是不是能让自己的母亲走得更加安心一些呢?
萧鸾呜呜地哭泣着,她的母亲,连个坟茔都没有,她不知道当初的一卷草席将自己的母亲裹到了哪里去,从此而后,她所挂记的,只是一个空荡荡的石堆罢了。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齐霁真听见萧鸾问。她垂下眼,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答,因为她也曾无数次地问过自己。
“我……对不起……”齐霁真低声道。
“你确实应当对我说对不起。”萧鸾吸了吸鼻子,她看了一眼墓碑上的字,急忙转过头去,生怕自己再垂下泪来。她用袖子拭擦着眼泪,顿了顿,又道,“但是我也应该谢谢你。墓碑很干净,上面的墨迹有填充的痕迹,供奉也有更替……”她看着周围,朝齐霁真深深一拜,说道,“你费心了。我……我很感激……”
齐霁真急忙避过,长叹一声,说道:“你既然当我为友人,我自然也当尽我所能。原本……此事就是我的不是……”
萧鸾摇了摇头,她没有再纠结这个事情,因为这并不是齐霁真的错。相比之下,齐霁真已经比那个皇宫中,她可以称之为亲人的许多人都要好很多了。萧鸾将自己带来的事物一一摆开,又升起了火盆。齐霁真见状,急忙过来帮忙,但萧鸾却按住了齐霁真的手,朝她摇了摇头,说道:“就让我自己来吧。”
齐霁真缩回手,她看着萧鸾低着头一点点地生火,将许多东西都投进火里,盯着火燃烧的样子。她没有见过萧鸾这样的神态,这个似乎总是柔软的孩子,此刻立起浑身的小刺,却不像个刺猬,而像一头幼狼。
“我真的挺傻的。”萧鸾突然说道。她低着头,摸到了朝鲁给的那个狼牙项链,她轻轻地摩擦着那尖锐的一面,感受着狼牙抵住自己皮肤时带来的刺痛。她想了一会儿,把项链缠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在做好这一切后,萧鸾突然抬头看向齐霁真,问道:“我十三岁就可以游历了。三娘你要与我一起么?”
齐霁真不知萧鸾为何突然这么问,但是此时此刻,她实在没有拒绝的念头。带着那份愧疚,齐霁真点了点头,说道:“可以的,我还想要去考科举。”
萧鸾便笑了笑,回道:“那我们便一道吧,等到回来时,你就能考进士了……你想要做官,我记得的。”萧鸾垂首摩擦着自己的指腹,轻声说道,“等我回来,就该行冠礼,那时候我也能立事情了,可以帮得上你。”
作者有话要说: 娃总是要长大的……
严蓁的戏份肯定会随着萧鸾的长大而有所减少,我们还是 得跟着女主走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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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不怨
这一天, 齐霁真带着萧鸾上山, 来到寺中借住了一个晚上。因为寺是皇寺, 因此格外的清幽, 主持所备之物也十分的妥帖舒适。萧鸾带了人,齐霁真又是女性, 于是分开了两个院落休息。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萧鸾把齐霁真送入了城中。毕竟是一夜未归, 萧鸾与齐霁真还有一个“男女之别”, 齐霁真刚入城, 就让萧鸾把自己放下。萧鸾自然明白齐霁真的顾虑,也没有勉强, 只吩咐左右再单给了齐霁真一匹马。齐霁真翻身上马, 又侧头看了眼萧鸾,低声道:“我走了啊。”
萧鸾一愣,便笑道:“你不走还想跟我一起回宫么?”
齐霁真便知道萧鸾是真的不在意她隐瞒的事情了, 心中顿时松快了许多,也就不客气地哼了一声, 朝萧鸾拱手道:“免了, 再会!”
萧鸾笑一笑, 看着齐霁真熟练地调转马头,很快就消失在来往的人群里。萧鸾的笑容也持续不了,嘴角顿时低沉下来。他们一行人,从山中往城里赶回来,入了城, 也是接近中午的时分了。城门口人流如织,来往的平民农夫,远道而来的异域商人,马匹与骆驼的铃铛声,叫卖声,此起彼伏。
这座城市是不同于宫中的,充满了萧鸾所不熟悉的生活气息。可是萧鸾也并不会觉得向往,她生于那座让无数人向往的建筑中,那确实是一个窒息的地方,但同时,享乐和权力也并存着。她看着无数的人在看到她身上朱紫的衣袍后,自觉地避让开她和侍从们所在的位置,就如洪水之中不可摧毁的尖石。
这仅仅是权利的一角而已。萧鸾眯着眼睛,也转过了马头,她轻轻地踢了一脚马腹,马儿顿时奔跑起来。在她的身后,侍从沉默地跟随在后面,既没有疑问,也没有犹豫。
萧鸾回到了宫中,撷芳殿随着自己的兄长姐姐们的搬出已经安静了许多。而萧鸾和萧明相继封王开府,很快这个地方就会彻底的沉寂下去。留在萧鸾记忆中的场景,那些事物,也会随着新的主人的到来而彻底的消失。萧鸾没有上朝,空闲的时间倒是很多,只在自己的院落之中慢慢地转悠,沉默不语。
绿漪与朝鲁都在收拾萧鸾的东西。开府在即,许多萧鸾用惯的事物都需要全部清理整理出来。萧鸾看着朝鲁拿出了一把小木刀,她睁大了眼睛,走上去,拿在手中,轻轻地掂了掂。这是她六岁时,曾视作宝贝的东西,是朝鲁花了许多心思,攒了很久的钱财才做成的。为了凑足材料,朝鲁把身上最后一件饰品都给了性好贪墨的小内侍。
萧鸾还记得她第一次拿着这把刀时,兴奋地抱在怀里一宿没睡着。那时候这木刀的重量对她而言已经是十分沉重,可是现下她已经长大了。长大后的萧鸾,握惯了宫中提供给她的钢刀剑器。
从什么时候起,她就再也没摸过这把木刀了呢?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彻底忘记了她曾经视若珍宝的东西了呢?萧鸾低着头,摸过木刀愚钝的刀刃。她看惯了利器,这样的东西既不值钱,也不精美,甚至在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萧鸾都彻底忘记了它。但当她重新拿起的时候,她似乎陡然回过神来,她并不是严蓁的孩子,也不是大夏朝的皇子。
她只是个女孩儿,一个混了卑贱的北狄人血统,生母是一个疯子的女孩儿。
“我的好殿下,您若是没事干,就来看看这单子吧。”绿漪似乎终于看不下去萧鸾的沉默,她急忙塞给了萧鸾一张名单,说道,“这是各殿递过来的,都是荐人的,娘娘已经看过一遍了。您若是有顺眼的,就在名字上划个圈。到开府时,就给您送过去。都是□□好的人,也不用再花什么心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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