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舀歌紧张趴在门口听动静,半天寂静后,忽然一声闷闷的“唔”还未发出便被半路扼杀,紧接着一阵挣扎响动,好在声音不大,且很快归于沉寂。
郑舀歌掐好时间进屋,反手轻轻关上门。
屋内,睡梦中被突然捂住口鼻五花大绑的书离一脸惊恐看着他们俩,屈河尘从后制住他,郑舀歌本担心这样会不会太粗暴,然而转念一想算了算了,赶紧问出来才是上计。
“书离,你别害怕,我们就问你件事。”郑舀歌蹲到书离面前,小声说,“你不要叫,也不要反抗,不然我立刻将你勾结聂家的事情告诉孟先生,和孟先生说就是你把我害成这样的,行吗?”
书离那表情简直要眼一翻晕过去,不得不乖乖点头。郑舀歌示意屈河尘,屈河尘便将布从他嘴里拿出来,依旧反剪着他双手,“老实点!问什么你就说什么。”
“二位都是正人君子,何必做这种不光彩事?”书离被这师徒俩轮流偷袭,实在叫苦不迭,“有什么话白天说就是。”
郑舀歌说:“你白天净和孟先生呆在一块,不就是想躲着我们?要么喊上孟先生一起聊聊此事也无妨。”
书离便闭嘴不吭声了。三人蹲在榻上围成一圈,郑舀歌问:“我哥哥还活着的消息究竟是真是假?孟书离,你须得说实话,这种事你若是还要骗人,如何对得起你的医者良心?”
书离咽咽口水,“我......我不知道。”
屈河尘怒道:“还敢说谎!”
“我真的不知道!”书离苦笑,“实不相瞒,那些话都是我瞎掰的。”
那一刻郑舀歌眼中的光暗了,他懵懵坐在榻上,失落之情无法掩饰。屈河尘那表情简直想骂人:“你有病么,什么事都拿来瞎掰?”
书离被勒得直疼,“我也只是想让他们出手找人罢了!小白梅当年说是死了,但谁又见过他的尸首?此、此等高手,又不像那蝼蚁轻轻一捏就死,我就只想着万一呢......”
郑舀歌从他话中听出蹊跷,打起精神继续问:“我哥与你非亲非故,你找他做什么?”
书离一头汗,眼神飘忽不定。一旁屈河尘威胁道:“真以为我们正人君子不揍人?”
书离深呼吸数次,终于下定决心一般,“罢了罢了,都已经做到这个地步,想来到时若是被逐出师门也是我自作自受。”
他渐渐平静下来,望向郑舀歌:“小郑兄,你被聂家和阿勒真穷追不舍差点没命,说到底都是我的错。我不求二位原谅,只是我也有苦衷。二位都知师父他乃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神医,师父在医术和制药上的成就,放眼一百年前也无人可比。可如今你们也看到了,师父谁都不见,成日住在墓里,整个孟家丢到一边不管,每天不是饮酒就是睡觉,若不是小郑兄来,师父连碰都不碰他的医书!我实在不愿见师父如此荒废自己。自从十三年前小白梅去世,师父就隐居山林避不见人......”
郑舀歌十分吃惊:“孟先生是因为我哥哥才隐居的?”
书离目光复杂,“......除了这个,我再想不出第二个缘由。”
郑舀歌不解看向屈河尘,屈河尘的表情也很古怪,“我说当年姓孟的成天拿鼻孔看人,怎么对听雪就那么......原来还有这出。”
郑舀歌坐在一旁仔细思考这些事之间的联系,书离的目光始终放在他的身上,半晌忽然叹了口气。
“其实我也有一个猜测。”书离开口道,“但我没有依据,只是全凭直觉。”
郑舀歌忙问:“是什么猜测?”
书离与他对上视线,那双清澈温软的眼眸紧紧望着他,充满焦急与期望。
他垂下眼帘,低声道:“十三年前......小白梅抄了聂家满门,唯剩如今聂家的三个兄弟。我记得那个时候......师父也去了鲜卑。”
“为何?”
“师父没有与我明说,只说自己去救人,让我代他处理族中事务。”书离慢慢说道,“从鲜卑回来后,他独自去了终南山,再也没有出来。”
郑舀歌脑中纷乱,声音又急切又茫然,“救谁?”
他的问话无人回答,答案却似乎已明晰。孟燃不可能千里迢迢跑去鲜卑救聂家人,他要救下的,只能是小白梅。
但他有没有成功,却无人知晓。十三年来不见尸首,毫无音讯,真相早已扑朔迷离。
“你不问我为什么住在墓里?”
这句话如惊雷般炸进郑舀歌的脑海,一个极为荒谬的想法浮现在心头。那座地下墓穴中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秘密,让孟燃这样绝口不提,连自己的亲传弟子都不准进入?
“那座墓......”郑舀歌的嗓音沙哑,他清了清嗓子,才让声音恢复正常,“如何能进去?”
书离十分为难,“那座墓机关重重,根本半步也踏不进去。”
“孟先生能进去,我们同样可以。”郑舀歌恢复冷静,开口道,“若孟先生不肯开口,那我们就自己进去。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去亲眼看看。”
第18章 梦回还(十八)
房门吱呀一声推开,孟燃提着一个小包走出来。屋外绿意深深,他抬头就见郑舀歌站在梅树下,白衣清减,长长的发丝垂落,正出神望着池塘中的几尾小鱼。
郑舀歌听到声响,抬起头来望向他,唤了一声,“孟先生。”
孟燃移开视线。“有事?”
“我在等先生。”郑舀歌朝他走来,站定,“可否与先生聊聊?”
孟燃沉默片刻,随郑舀歌朝石桌走去。两人一同坐下,郑舀歌已经准备好茶水,抬手为孟燃倒好一杯。
“这些日子劳烦先生照顾,一杯茶,聊表心意。”
孟燃沉默端起茶饮下。郑舀歌眼望着杯中涟漪,开口道:“听师父说,先生与家兄曾是旧友。”
“......算是。”
“师父不爱与我提家兄的事,大概是怕我伤心。”郑舀歌笑笑,“其实我倒是想听。都说家兄武功卓绝,想必有过许多奇闻。”
孟燃低头慢慢摩挲茶杯边缘,低声道,“你哥......天生奇才,郑家的断梅剑法注定要在他手中名扬天下。”
他像沉浸进遥远的回忆,“他不爱说话,可每次开口,又不容人拒绝。实在是霸道得很。”
“哥哥与先生是如何认识的?”
“他十五岁那年不小心划伤了手臂,来医馆时正好我在。”孟燃说起此事时,冰冷的面部线条才终于渐渐和缓,“我们俩一般大,他却客客气气叫我孟先生,之后再没改口。”
郑舀歌看着孟燃,“原来哥哥与孟先生关系这般好。”
孟燃停顿片刻,面上表情重新淡了,“算不上好。”
他不再谈论这个话题,转而将手中布包放在桌上,“我将你平时服用的药改了些药方,丹心子单补心,我改成花廖参既护心又以免你缺血气犯头晕。你身体已无事,这便拿上药回家去吧。”
孟燃起身就要走,郑舀歌抱起布包,“多谢孟先生费心......”
孟燃一挥手,竟然就要这么离开。郑舀歌一着急,喊了声,“孟先生!”
他的心脏怦怦地跳,开口:“请问先生......为什么会住在墓里?”
孟燃背对着他,答,“因为墓里清净。”
“此处小院偏远安静无人打扰,池塘和小院打理干净,屋内虽简陋,但有人常年居住的痕迹。”郑舀歌说,“先生其实并不住在墓里,这里才是您真正的住处,对吗?”
“若我说不是呢?”
“不是先生住,”郑舀歌的声音因紧张迫切而微微紧绷,“想来也是......先生的好友。”
风拂过,好像世界忽然安静下来,静得连池中游鱼轻掠过水面的水波声也清晰可闻。郑舀歌的心跳得快从胸腔挤出来。
孟燃沉默伫立,长发遮住他的侧脸,一并掩去他的神情。无言的时刻越是漫长,郑舀歌就越是难以控制情绪,心中某个猜想在沉默中被他一厢情愿地不断去验证——
郑舀歌心想:哥哥是不是真的还活着?
“都不是。”孟燃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回吧。”
郑舀歌哪里肯回,急急追问着,“那么那座墓的主人又是谁?”
孟燃却不再回答他,只径自离开,郑舀歌再顾不得别的,紧追上去,“孟先生! 所有人都说哥哥不在了,可我没有收到他的任何遗物或只言片语,不见尸首,不见骨灰!先生与哥哥曾是旧友,若有哪怕半点与哥哥有关的线索,也请先生务必告知于我——孟先生!先......”
孟燃甩开他的手,疾步走到房前拉开大门,郑舀歌见状干脆一咬牙,竟撩起衣袍,跪在了孟燃面前。
这回连孟燃都吃惊不小,下意识停下脚步要去扶,“这是作何?”
郑舀歌跪在他面前,双手交覆放在地上,深深俯身。
“舀歌唐突。”郑舀歌眼角发红,声音不稳,“别人说哥哥不在了,我不信,都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可这十三年我什么都没见到、没听到,我不信哥哥什么都不和我说就这样离开我,孟先生,是舀歌求你,无论是什么都好,就算真的只剩一盒灰,也请让我带回家去,让我从此死了这条心。”
孟燃僵硬站在他面前,他的呼吸粗重,垂在身侧的手指握起又分开,“我说过了,我......”
“孟燃!”
忽然一声怒喝响起,屈河尘从院门外怒气冲冲大步流星进来,身后是躲在门后不敢进来的书离,“我徒弟都做到这种地步了,你还不肯说实话?知便是知,不知便是不知,你倒是给个痛快!”
屈河尘走过来将郑舀歌拽起,心疼拍掉他衣服上的灰,又恼火冲着孟燃:“你要是说不知道也就算了,在这支支吾吾半句话不肯讲,心里头没鬼也被你养出只鬼来!我就问你!听雪究竟是死是活?”
孟燃像忽然之间被抽空了魂,人疲惫而苍白。他抬手用力按着眉心,闭上眼深深呼吸。
接着,他缓缓呼出一口气,睁开眼,“......罢了,我早知会有这一天。”
孟燃转身进屋,再出来时身上多了个包袱。他的声音疲倦而冷淡,“跟我来。”
孟燃朝院门走去,经过杵在门口始终不敢靠近的书离时,书离怯怯叫了一声,“师父……”
“你回江北去罢。”孟燃淡淡道,“这里再不关你的事了。”
书离怔住,接着眸光黯淡下去,低着头默默退到一边,“……是,师父。”
孟燃带着郑舀歌和屈河尘往河谷上走。路上他们经过那座墓,墓安宁,寂静,石砌的墓口前青草萋萋,风轻柔连绵。野花开了又败,不知在这里又守了多少年。
孟燃停在墓前,说,“他就在这座墓里。”
郑舀歌愣愣望着墓门,一时大脑空白,“这是……哥哥的……”
孟燃说:“这座墓不是为他而建。你猜的没错,他的确没死。”
那一刻郑舀歌的腿瘫软,他霍地腿软后退一步,眼前阵阵晕眩发黑,心脏的跳动好像也突然变得忽快忽慢。一旁屈河尘用力将他搂住,转头急问:“你可别糊弄我,听雪若是活着,又怎么会在墓里?”
孟燃出神望着那扇冷冰冰的墓门,目光渐渐变得宁静、温和,甚至染上让人不易察觉的眷恋,“他已不再是原来的郑听雪,让他独自在这终南山自由自在过完一生,又有何不可?”
郑舀歌焦急问:“先生这是什么意思?哥哥他到底怎么了?”
屈河尘性子更急:“孟燃你要是再怎么神神叨叨说话,我可就揍你了!郑听雪又不是这世上孤家寡人一个,他有弟弟,有郑家,什么叫在这劳什子山里头自由自在过完一生?听雪绝不可能抛弃家人,莫不是你给他喂了什么迷魂药罢!”
他上前就要与孟燃对峙,郑舀歌牵住师父的衣袖,对孟燃说:“我知道先生一定有难言之隐,先生愿意带我们过来,舀歌感激不尽。但只要今天能让我见上哥哥一面,无论前事如何,从此便一笔勾销,如此先生可能放下负担?”
“负担。”孟燃低声喃喃,苦笑,“放下负担,从此我又能往哪里去?”
他只是自言自语,无人听懂他在说什么。他沉默走过墓,往山上走去。屈河尘一面牵着郑舀歌跟在后面,一面狐疑道:“我们不进墓?”
孟燃平淡答:“从墓门正面进去太危险,我带你们从山中暗道下去。”
“你——我就不明白了,这种事你怎么能瞒了我们十三年?不说我,我徒弟这么多年孤苦伶仃,郑家就剩他哥一个亲人,你就从来没想过让他们家人团聚?”
屈河尘从刚才起就十分恼火,孟燃却始终平静无波,开口:“你就当我冷血无情便是。”
“你!”
郑舀歌握紧屈河尘的手,师徒俩对视一眼,他摇摇头,屈河尘只得憋屈闭嘴。
墓穴位处河谷深处,依山傍水,背后的山树林茂密,路上十分陡峭。郑舀歌大病初愈,到一半路时就已累得直喘气,屈河尘要背他,他却摇头说不要,只咬着牙努力往上走。
“喂,孟燃。”屈河尘眼见着要下墓,心里头也紧张得很,忍不住找话说,“这地底下的墓主人究竟是谁?”
走在前面的孟燃答,“原是百年前一位护国将军之墓,据说将军在年事已高时开始修这座墓,然而不久后外敌入侵、国家大乱,将军奉命离开家乡戍守边关,战死,尸骨被敌人抛入江水,不得归乡。国破后将军的家乡被战火焚烧,墓还未建完便终止。从此这座墓便成了将军的衣冠冢。”
“衣冠冢也是人家睡的地,你就这么鸠占鹊巢,也不怕人鬼魂来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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