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危将他拦腰抱起走上台阶,放在一个未开的木箱上,从另一个木箱里翻出件女子的素纱单衣,看也不看就拿来给郑舀歌擦头发。
“少、少危,这箱子里......似乎是墓主的妻妾留下来的陪葬品......”
“人都死了,用他们两件衣服又怎么。”
郑舀歌只好乖乖坐着。他很不舒服,但默默忍耐,女子的淡红绵袍裹在他身上没有丝毫不妥,裙摆拖曳在地,他皮肤白皙,微湿的发丝贴在耳边,脸颊烧着淡淡的红晕,时而小小地喘息,咳嗽。
气氛十分微妙。少危不知为何手劲有些大,扯得郑舀歌头发直疼,又不敢吱声,只得没话找话转移注意,“棺里有什么东西?”
少危将他的头发擦干, 答,“没有尸体,只有一副金缕衣。”
郑舀歌小心上前,往棺里看去。正如少危所言,里面躺着一副尚且完好的金缕衣,金缕衣里却是空的。看来这里就是主墓室,一切陪葬品都应有尽有,唯独少了墓主的尸首,偌大一个墓里机关设置得再精巧绝伦,也不知为谁而转。
“底下有个东西。”少危将金缕衣拨开些,“像是块石碑。”
郑舀歌刚要细看,就听身后水声哗然,少危立刻将他推至身后。台阶下的水池中不断有人浮上,就听一人出声,“老爷!”
接着阿勒真沙哑的声音响起:“无妨。”
郑舀歌感到少危身上的肌肉绷紧,如紧张地蓄势待发。有人走上台阶,然后在他们不近不远处停下。
“好徒儿。”阿勒真沉沉笑起来,“我说怎么忽然不见你踪影,原来是到处寻郑家的小少爷去了。”
少危沉默,身形一动不动。郑舀歌被他挡在身后,不安抓紧身前衣襟。男人又道,“徒儿,如今你也算得上是聂家的下一任家主,若还与郑家小少爷这般纠缠不休,怕是要将你兄长气出病了。”
“不如将他交给为师,由为师替你处置。”
郑舀歌开口,“阿勒大哥,我们郑家与你无冤无仇,为何总是紧追不放?”
阿勒真笑道,“小少爷言重,在下不过是不愿自家徒儿两相为难,危儿现下这般被你蛊惑,到时若是既遭郑家忌讳,又被聂家排斥,该如何做人?”
这“蛊惑”一词用的赤 裸直白,令郑舀歌一时急羞,反而说不出话来。少危站在他身前,开口道,“师父,我们进来是为了找到小白梅,还须他来带路,此时对他下手也无益处。”
“哦?徒儿当真以为他会带我们去找他的兄长?”
阿勒真走上台阶,一直到他们面前,郑舀歌才见他竟受了伤,外袍也少了一件,竟是有些狼狈,看来他们不走运被转去了更加凶险的地方。阿勒真的手下也紧跟上来,比起初进墓时,人数已少了一半。
“把他交给我。”阿勒真沉声道,“否则他一定会再次逃跑。”
少危僵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阿勒真的身影笼罩下来,声音渐渐变冷,“危儿,怎么越来越不听师父的话了?”
郑舀歌轻轻抓着少危的衣角,手指发白。暗卫手持火折与刀,一步一步压向两人。
“师父。”少危开口,声音隐隐发着颤,却抬起头与面前如山一般高大的男人对视,“我十三岁时,师父收我为徒,教我武功,警醒我不可忘家,不可忘本,即使我这样不争气,可师父从不打骂我,还告诉我事有竟成,未曾晚矣。我的一切都是师父和兄长教与,聂家的仇时刻不敢忘记,可......”
少危声音干涩,道,“他不会武功,从未杀人,这一切与他......又有何关系?”
郑舀歌怔怔望着少危。
“父债子偿,罪连五族,自古以来皆如此。徒儿,难道就因你对他一人偏袒,而要走上背叛家族之路?”阿勒真道,“你少年心性不定,师父不怪你,更不责备你。只要你还愿意听师父教导,一切就为时未晚。”
男人低下头,面具落下森森阴影,“还不让开?”
少危呼吸沉重,师父的威压让他几乎难以抬头,但身后的人却令他铁了心半步不挪。两种力量如大海分潮将他拉扯,万般情绪轰鸣大脑,从出生起所遇所见所得一切疯狂在他脑海里叫嚣要他立刻从郑舀歌面前让开,而急速跳动的心脏震痛胸腔,如海潮漩涡中通天的神秘立柱,将他牢牢钉在原地。
阿勒真等待片刻,随后失去耐心。他背着手退后一步,身后暗卫立刻涌上,少危急喝一声,“师父!”
“都绑了。”阿勒真说。
一时场面混乱,少危被好几人同时压制,郑舀歌慌忙下意识后退,却忘了身后就是棺椁,腿撞在坚实的棺木上,郑舀歌“哎呀”一声叫唤,摔进棺椁。
他的后背生生磕在棺底的石碑上,骨头撞得生疼。还没等他挣扎,又听身下石碑发出一声猛地下沉的声音,紧接着郑舀歌眼前天旋地转,被整个翻过来的石碑转不见了踪影。
“少——”
郑舀歌从高处坠落,眼前忽地出现一片幽亮圆顶,是无数夜明珠折射的光。紧接着他被一把拎住,停止下坠。
琉璃眼珠,冰冷俊美的容颜,沈湛自上而下漠然看着他,半晌一笑,“原来是若安。”
他松开手,郑舀歌惊魂未定摔到地上,抬头一看遥遥的墓顶,后知后觉若不是沈湛抓住他,他就会直接摔死。
郑舀歌还未来得及想沈湛为什么也在墓里,低头就见安静躺在白玉床上的哥哥,而沈湛就在玉床旁,不知站了多久。
郑舀歌本能抓住哥哥的手腕,想要挡在哥哥身前。然而沈湛始终一动未动,独自一人低头看着郑听雪,纤长的睫毛垂落,一片寂静的阴影。
他抬手以指节轻轻抚过郑听雪的脸颊,从额角到下巴,仔细温柔,周身冰冷与杀意不知何时褪尽,人如坠梦里。
“他睡了多久?”沈湛轻声开口,像是怕吵醒了熟睡中的人。
“很......很久。”郑舀歌握紧哥哥的手,警惕不安地盯着沈湛的一举一动,“......很多年。”
“原来是这样。”沈湛轻轻笑起来,“我说你怎么不肯见我,小雪。”
忽然墓顶又飞下来一人,少危轻功落地,一身凌乱狼狈,抬头见郑舀歌,第二眼朝他身后看去,看到沈湛和白玉床上的郑听雪。
他呼吸尚未平复,喘息着站起身,愣愣看着他们。
下一刻阿勒真与一众手下跟着落下墓室,紧接着墓室的石门被撞开,朱雀、玄武和白龙冲进来,刚要唤小少爷,却猛地顿住脚步。
所有人都看到了玉床上静静沉睡的郑听雪。
阿勒真慢慢直起身,“郑听雪......原来在这里......”
朱雀和白龙急促喘息,玄武颤抖着声音开口,“大少爷......?”
沈湛终于将目光从郑听雪的脸上收回。他扫视台下,手中的刀轻动,在地上拖出清脆声响。
“大家都是来见小雪的吗?”他随手擦掉刀上干涸的血,眼中霍然闪过疯狂的杀意,“那么我该先从哪个杀起?”
沈湛一瞬间暴起,竟是招呼也不打就刀指阿勒真跃去,僵持的局面眨眼间打破,阿勒真抽刀与沈湛对上,朱雀三人欲奔向高台,被阿勒真的一众手下拖住,少危甩开阻拦他的暗卫朝高台奔去,却又被摆脱纠缠的玄武一剑拦住,险些被锋利的剑刃割破喉咙。
“聂少危,我杀了你!”玄武怒而与他刀剑相向,招招逼迫他要害,“你这混账白眼狼!”
少危根本无意与她对打,只一味退让自守,他焦急看向高台,急得吼一声,“不要让郑舀歌落单!”
“杀了你们这群聂家人,他就不会再有事!”
高台之上,郑舀歌半跪在白玉床前,双手紧紧握着哥哥的手,生怕有人冲上来要伤害或抢走哥哥。台下一片混乱厮杀,阿勒真抵挡住沈湛的刀,面具下发出紧绷嘶哑的笑声,“沈湛,想不到你病成这副鬼样,武功竟还如此厉害。”
“阿勒大师过奖。”沈湛宛若化身罗刹,将阿勒真节节逼退,“当初早该杀了你,是我粗心了。”
阿勒真发出大笑,“我早已今非昔比,现下不过是试你一试!你病得快死,郑听雪成了活僵尸,你以为从今往后江湖当是谁的天下?!”
他趁沈湛不备忽然极快一甩袖,一闪银光飞出,沈湛猝不及防回头,只见那银针暗器直直飞向高台上的郑舀歌!少危觑见银光,当即爆发出惊人力量将玄武一臂甩开,朝高台狂奔而去,怒喝,“趴下——!”
郑舀歌蓦然回过头,只见一点光芒破空而来,直冲他的面门——
随后停在离他眉间一寸方向,再前进不得。
银针被二指捏住。那只手白净,骨节分明,手腕清瘦,再往上看,雪白的衣袖,黑发散落肩头,随性没有拘束。
所有人不知何时彻底静下来。郑听雪坐在白玉床上,一手随意撑着自己,一手拈着那银针,拿到面前看看,抛在地上。
他眉目依旧,恍若十三年前那般不变的冰冷,像画卷里的一场雪,不受一丝一毫尘世侵扰,兀自清冷透白。
郑听雪看着趴在自己手边呆傻的郑舀歌,有些疑惑一挑眉。接着看向四周。
“这么热闹。”他说。
郑舀歌浑身都发起抖来。他张着嘴发不出声音,望着醒来的哥哥不知不觉早已泪流满面。强烈起伏的情绪冲击得他几乎难以呼吸,一路闯过来的艰辛与折磨、受过的伤、被冰冷水池泡过后虚弱发烧的身体,如山般朝他压来,最终在哥哥的目光中被压下最后一根稻草。
郑舀歌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第23章 逐星云(二十三)
温热的水杯贴上郑舀歌的嘴唇。郑舀歌皱起眉,猛地睁开眼直起身。
“小少爷。”映入眼帘是玄武的脸,她忙把水杯放到一边,将郑舀歌扶好。
“哥哥呢?还有少危,他们在哪?”郑舀歌太过激动以至咳嗽起来,门外朱雀推门进来,上前试他的额头,松一口气。
玄武说,“大少爷离开了伏山,聂少危被阿勒真带走。”
郑舀歌迟钝半晌,难以置信道,“走了......?全都走了?”
他掀起被子就要下床,玄武忙扶住他,“小少爷,你还病着。”
“为什么都走了?”郑舀歌急得快要哭出来,“我还有很多话要和他们说,我......”
他又急又气,委屈得红了眼眶,还在不断咳嗽,玄武手足无措,朱雀示意她往旁边让,然后坐下来,把郑舀歌抱进怀里,大手放在他的背上轻拍。
从前郑舀歌生病难受时,朱雀就这样抱着他安抚拍背。果然郑舀歌慢慢平静下来,不再闹着要下床。
朱雀对他解释,“小少爷晕过去后,阿勒真未与大少爷交手,而是直接带人离开。大少爷他......似乎失去了记忆。”
郑舀歌失落低着头,“我知道。”
“他没有认出我们任何人,我与大少爷交谈过后,大少爷便将你带出墓室,送到这里,并询问过你的病。他一直等着小少爷好转,期间与我们交谈数次,直到昨日才离开,并让我们守着你。”
郑舀歌懵然看着不知名处,眼眸清澈湿漉,蓦地滑下一滴泪来。
“哥哥还是没变。”他喃喃自语。他的哥哥依旧如从前那般,看似冰冷不近人情,却又不经意的温柔体贴,对弱小之辈总是天然地支起保护屏障。
玄武认真道,“大少爷虽言行举止颇有些回到少年心性,但我们说起小少爷是他的亲弟弟时,大少爷思虑很久,且常常坐在床边看着小少爷。我想大少爷或许并没有完全忘记过去,只是很多记忆十分模糊,需要我们帮他慢慢记起。”
“的确如此。”朱雀说,“大少爷离开前告诉我们他会去一趟青冈,并同意白龙与他一同前往。我想大少爷对我们或许有熟悉的感受,只是要等记忆完全复苏,还须慢慢来。”
郑舀歌听到这里,已逐渐镇定。他擦掉眼角的泪水,想起一件事,“那沈湛去哪里了?”
“......他已与大少爷一同离开。”
郑舀歌又紧张起来,“哥哥也同意了?”
“我也不知道沈湛究竟对大少爷说了什么。那家伙看起来奇怪得很,也不知他到底在想什么。”玄武同样不解,“这几日他缠着大少爷不放,又什么都不做,大少爷脾气好,便由得他去。”
郑舀歌心想这又是哪一出?沈湛这人太过古怪,对自家兄弟下狠手,救了他一命,还追着哥哥不放,行事毫无常理可言,根本无从揣测。
他想到聂家,那个少年的身影就再一次浮现心头。他抬头小心看看玄武和朱雀,犹豫问,“那......少危他......有没有受伤?”
玄武如鲠在喉望着他,目光十分复杂。朱雀比她淡定许多,答,“没有。”
“好的。”郑舀歌讪讪地。
“小少爷。”玄武忍不住火气开口,“他差点害死你!”
郑舀歌就知道她要生气,只得局促低下头不敢回话。朱雀把气呼呼的玄武抓起来,“好了,小少爷生病,不许发火。”说着把她扔出门外,带上门。
过几日,郑舀歌病好,立刻收拾东西赶往青冈。玄武与朱雀陪伴左右,三人披星戴月回到青冈城,直奔琳琅瓷器铺。
白龙出来迎接他们,“小少爷!身体可好了?”
郑舀歌连包都来不及放下,“哥哥呢?”
“大少爷出门去了。别担心,大少爷还要在城内办事,暂时不会离开。”白龙知道郑舀歌心急,便先安抚他,牵着人往屋里走,“我让人准备了热食,小少爷一路赶来一定饿了,先吃。”
郑舀歌的确饿得不行,白龙端上来三大碗青菜肉丝面,热气腾腾,肉放得也足,郑舀歌便坐下来专心吃。末了白龙又端来药,盯着郑舀歌喝下。
郑舀歌吃饱喝足,总算缓过来。玄武给他端来蜜饯,他就一颗一颗吃,问,“哥哥办什么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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