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舀歌没想到哥哥失去了记忆,竟还能这样冷静思考所有事情之间的联系,他心想哥哥实在是太聪明了,自己怎么什么都没想到?
“我好笨。”郑舀歌讪讪道。
郑听雪转过视线,看着他。半晌忽然笑了笑。
“在我的印象里,我的弟弟似乎是有一点笨。”他说,“看来是你没错。”
郑舀歌傻傻望着他,渐渐地眼眶又抑制不住变红。
他终于看到哥哥对他笑,模样与他梦中那个白色身影别无二致。郑舀歌既感到欣慰,又非常难过,不知为何,他想起这十三年来,自己究竟在这漫长的时光里做了些什么,已然记不太清,唯有那如同在大雪中漫无目的独行的孤独感刻入骨髓,令他倍感寒冷。
他总是在请求陪伴他的人不要离开。小时候是哥哥,后来是师父和玄武,如今是少危。哥哥提着剑头也不回离开家门,师父和玄武总是在奔忙,而少危......恨他。
他走得太慢了,追不上,抓不住,只能一边费力奔跑,一边可怜地期待他们能够回过头来看看自己,再多陪自己走一段路。
“怎么又要哭了。”
哥哥清清冷冷的声音冲散胸口的愁绪,郑舀歌忙擦擦眼角,红着眼眶露出不解的表情,“‘又’?”
郑听雪说,“你从墓里出来后发烧昏睡,一边掉眼泪一边喊哥哥,没完没了。”
郑舀歌顿时满脸通红:“我......我......”
“回瓷器铺去。”郑听雪起身,没兴趣听弟弟在那结巴,“你该睡觉了。”
郑舀歌立刻跟上,“哥哥,你也住在铺里吗?”
“嗯。原来的宅子住不了人了,暂时住那里。”
“那,那你还走吗?”
“走去哪?”郑听雪疑问。
郑舀歌小声嘀咕,“你总是什么都不说就走了,我也不知道你去哪。”
郑听雪看他一眼,淡淡道,“以后与你说一声就是。”
“哥!你说话要算话。”
“算。”
郑舀歌的心情终于回温,露出笑容。他赶上郑听雪,与哥哥并肩走在回去的路上。
“哥哥,今天为什么和沈湛打架?”
“他扒我衣服说要看个东西,我不愿意。”
“那你还天天和他在一块。”
“他是聂家家主,不然放虎归山?”
“哦……”郑舀歌心想原来是这样。哥哥还是和从前一样冷酷无情,也不知该是喜是忧。
兄弟二人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街角。
夜深,明月高悬。
城内万籁俱寂。河流穿城而过,月光落上石拱桥,沈湛独自坐在桥栏杆上,抱着黑刀,身影被月光拉成一道弧。
鞋底碾过细碎石子的声音响起,沈湛像是没有听到,只漠然垂眸望着水面上粼粼的月色。
少危一身黑衣,提着刀走到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站定。
“沈湛。”
他低声开口,“身为聂家人,你成日像狗一样追在郑听雪身后,真就半点不嫌丢人。”
沈湛笑起来,“若是能跟在小雪身边,是人是狗,又有何妨?”
“他杀了我爹,还有大伯父和二伯父!”少危握紧刀,怒道,“我们的家人全都死在郑听雪手里,你究竟有多铁石心肠,连亲人的死都不去在意?!”
沈湛霍然爆发出大笑。少危愕然看着他忽然像发了疯一样笑得直不起腰,紧接着沈湛收敛笑容,恶狠狠道:“我在意他们?他们把我当过人吗?”
沈湛从桥栏杆下来,月光将他俊美的雪白脸庞映得如同无情的修罗,他慢慢走到少危面前,一双奇异的琉璃眼珠盯着少危,“聂少危,你以为你的好大哥把你当弟弟?”
他拿起手中的刀,以刀柄点住少危的胸口,笑眯眯地,“就算我现在在这里杀了你,聂隐也不会为你报仇,他只会感谢我终于帮他解决了一个废物。”
少危紧紧握着刀,手背青筋爆起。他无法反驳沈湛的话,因为如今他正遭遇被自己的亲哥派人追杀,因聂隐得知他既没有抓到郑听雪,还放走了郑舀歌,甚至在阿勒真丢出那枚暗器时当着所有人的面试图保护那个郑家人的性命。
大哥是真的想杀他,不惜派出身边最精锐的暗卫将他一路追出伏山,若不是半途遇到屈河尘插手相助,聂少危或许真的已经死了。
“你......胡说。”少危咬紧牙,红着眼瞪视着沈湛,“大哥再生气,也不会真的想拿我怎么样。”
沈湛勾起一抹冰冷的笑。随后他抬起手,拉下自己的衣领。男人胸膛上一片惊心的血痕,从心脏处向外散开,如一朵奇异的花。
少危怔住。沈湛说,“我心脏里有一只蛊,唤作长落蛊。”
“我三岁那年,聂踏孤开始给我喂毒。他把我养成毒皿,再把蛊虫种进我的心脏,派我去郑家杀人。我原叫做长落,他就把蛊叫做长落蛊。”
少危已震惊得说不出话。
“虽说我当时年纪小,倒记得你爹呢。”沈湛像是觉得少危的反应十分有趣,笑得残忍,“他当时就站在门外,问,‘怎么还不派他去郑家?’”
少危手脚冰凉,如坠冰窟。他低声喃喃,“不会的......怎么会......?”
沈湛的脸上充满冰冷和讽刺,像是嘲笑他又像是嘲笑自己。他转过身慢慢离开,再开口时声音重归冰冷,“尽管报你的仇去吧,去成为聂家的傀儡,和他们一起行尸走肉。””
他的声音如冰冷月光打入少危的神经——
“然后杀光所有人,一个人长命百岁地活下去。”
第25章 逐星云(二十五)
琳琅瓷器铺二楼的所有房间一时被住满。虽然沈湛称不介意和小雪一间房,但因被郑舀歌坚决反对而不了了之。
少危的脸皮不如沈湛厚,独自住在外面,暂时留在城内养伤。郑家的地盘多了个游手好闲的聂家家主,所有人都觉得怪异。可郑听雪不开口,大家都只能在沈湛背后暗自咬牙。
早上郑舀歌醒来下楼吃饭。只见院里除了哥哥、师父和沈湛外,还多了个面生的人,细皮白肉的,安静端来一碗药,放在沈湛手边。
一旁郑听雪问:“什么药?”
沈湛答:“养心药。怎么,小雪关心我?”
郑听雪面无表情,“没有。”
沈湛也不大吃饭,只撩着郑听雪玩。不一会儿玄武也从厨房端来一碗药,放在郑舀歌面前,“小少爷,药快吃完了,得再去药馆里配点。”
郑舀歌说,“好,我也去。”
旁边那陌生男子开口:“可否也带我去一趟?”
郑舀歌望向他,“你是……”
“在下桃逐。”男子平淡与他打过招呼,“平时跟在沈老爷身边看病。”
“好的,我们吃完饭后一起去。”郑舀歌答应下来,心里却在想沈湛果然病了,难不成就像他猜测的那样,中了蛊毒?可照沈湛那双眼睛异于常人的程度来看,蛊毒该是不浅,只不知沈湛为什么还能自如行动。
难不成是因为药?郑舀歌看一眼沈湛面前的药,心中起了好奇。
吃完饭后,郑舀歌与桃逐一同去往药馆,玄武跟在一旁。
郑舀歌问桃逐,“你这些年都跟在沈湛身边吗?”
桃逐答:“是。”
郑舀歌总觉得桃逐在某些方面与哥哥有一点像。不多话,不爱笑,却十分有礼,好像对所有事都淡然没有欲望。
他觉得桃逐不像是聂家人,又不好开口问,只能转而问自己最在意的,“不知桃先生能否告知沈湛得了什么病?”
“我并非大人物,郑小少爷直呼我姓名即可。”桃逐答。
“既然如此,你也不要叫我小少爷,就叫我舀歌吧。”
郑舀歌不知为何,或许是桃逐与哥哥有些地方相似,两人岁数也差不离,他对桃逐天然的有亲近感。
桃逐点头,回答,“沈老爷是中了蛊毒。”
果然和他想的一样。郑舀歌问,“可是类似桃花糠蛊的蛊毒?”
“是。但也远不一样。”
“这蛊毒怎么治?”
“桃花糠蛊可放血与用药拔除。”桃逐答,“沈老爷的毒,无药可治。能活到如今,也全亏老爷天赋异禀。”
“既然你一直为沈湛看病,自然有你的功劳。”郑舀歌出于爱钻研药理的好奇心,问,“什么药有这样的奇效?”
“三道大药,五道药引。正好去药馆拿药,到时你就知道了。”
两人到了药馆,郑舀歌一进门就看见少危赤着上身站在里面,正往腹上缠纱布。
两人对视,郑舀歌下意识低下头,往桃逐身旁站了站。
桃逐与大夫说药,郑舀歌不敢看少危,与大夫说过后,就自己到药柜前找药。他心里很乱,怕少危一看到自己就不高兴,便匆忙拿过药,到柜台前付账。
桃逐在一旁道,“舀歌,给你看这些药......”
郑舀歌小声催他,“先走吧,我们回去再说。”
他刚转身,就见少危站在他身后,衣服已经穿戴好,黑眸落在桃逐身上,“他是谁?”
“是......是为沈湛看病的桃先生。”郑舀歌小心道。
少危没说话,郑舀歌也不知该说什么。桃逐大概看出他们之间怪异的气氛,主动开口,“舀歌,走吗?”
“......走吧。”郑舀歌垂下眸,小心绕开少危,与桃逐离开了药馆。
回去路上,桃逐说,“你们好像吵架了。”
“没有。”郑舀歌苦笑着解释,“他不大喜欢我,所以我只好躲着他。”
桃逐平淡说,“是吗,我见他一直看着你,以为你们关系不错。”
郑舀歌失落道:“没有的事。你跟在沈湛身边这么多年,也该听说过郑家和聂家的事,我姓郑,他姓聂,哪有什么关系不错。”
“倒也说不准。”桃逐说,“老爷本也姓聂,心中却只有郑大少爷一人。”
郑舀歌被他这轻飘飘的一句砸得一震,“什么?”
反倒是桃逐不解,“这些天老爷和郑大少爷天天呆在一起,你看不出来?”
与其说看不看得出来,不如说看出来了也不敢往那边想。郑舀歌难以置信道,“所以沈湛他是真的......”
桃逐“嗯”一声。
“这么多年来,日日夜夜,念着郑大少爷。若不是一直认为郑大少爷还活着,也不会想着给自己治病继续活下去。”桃逐平静陈述着,“我从未见过老爷那样执拗的人。”
两人回到瓷器铺,郑舀歌说要给桃逐看个东西,带他上了二楼进自己的小药房。
郑舀歌将之前养在琉璃里的蛊虫拿出来给桃逐看,与他讲自己如何得到蛊虫、以及中蛊之人与沈湛的相像之处。桃逐观察着蛊虫,沉思。
“你说的那个人,眼睛和皮肤的异状的确与老爷的很像。”桃逐把琉璃放在桌上,思考很久,坐下。
“老爷曾告诉过我,他体内的蛊虫是聂家前家主所种,那人极其擅制毒,据说这蛊在整个中原也只有这独一个。原本前家主留有制蛊的方子,然而十几年前老爷清洗聂家时,聂隐带着一部分人逃走,将前家主的许多制蛊方子都带走了。”
“聂家前家主?那不就是......”
“是老爷的生父。”
郑舀歌心下无比震惊,“他为什么要给自己的孩子下蛊?”
“要他变疯,然后杀人。”桃逐冷淡答,“人性之恶,有时的确超出我们的想象。”
但沈湛没有杀郑家人,甚至爱他的哥哥。郑舀歌暗自心想:沈湛的精神状态确实与常人不同,说明他一定中了蛊毒。但一个人竟然能中蛊这么多年还能不死、甚至能用武,那已不是天赋异禀可以形容,简直是天生奇才,靠肉体凡身就能压制可怖的蛊虫。
郑舀歌问:“可否看看他的药方?”
桃逐对他没有隐瞒,将药一个个报出来,五种药引全为清心解毒之效,三味至关重要的大药则是非常稀有名贵的红梵莲、海冬和金丹。其中金丹更是所谓“天王保命丹”,是连许多贵族大家砸重金都求不到的药。
郑舀歌疑惑:“红梵莲不是毒药吗?”
“为以毒攻毒。”桃逐耐心与他解释,“老爷服用的药本就是险药,只专配给他一人服用,常人都不能碰。红梵莲为攻他体内的蛊毒,海冬为化毒解淤。每次老爷喝完药后,还须为他扎针,同时老爷自己也需要每日调理内息,以内力散蛊毒。”
桃逐说着说着,露出一点忧心的表情。郑舀歌注意到,问,“怎么了?”
桃逐答:“金丹太稀有,我本认识一人能专为我提供金丹,然而这些日子却与那人失了联系。现下手上药材越来越少,再过几日就该耗空了。”
这副药是沈湛的续命药,若是药一断,沈湛会如何?郑舀歌也不禁着急起来,“那该怎么办?”
“只能再找找看了。”
郑舀歌想着办法,问,“能换另一种大药吗?”
桃逐经他这么一说,想起来什么,却又小幅度摇摇头,开口:“有,但不可能。”
“为什么?”
“原本这副药原本最好的配方,里头不是用金丹,而是一种叫‘长仙’的药。”桃逐说,“但长仙比金丹还稀少,金丹至少存在于世,长仙这种药,只有书里记载,我却从未见过。”
郑舀歌:“长仙?《百世闻》里的长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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