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听雪点到为止,收手,“太慢。”
少危握住自己的手腕,等麻意过去,重新拉开架势认真道:“再来。”
这一练就练到天黑。
夜空如练,月落下冷光。院子里,少危满身大汗气喘吁吁,郑听雪早已弃了木棍,站在他面前。
“明白了?”郑听雪问。
少危喘着气,低声答:“……明白了。”
一旁屈河尘道:“你小子腿上功夫没练好,改天我教你轻功去。”
少危低着头不说话,只兀自擦汗。
沈湛自始至终坐在旁边看着,此时笑着开口:“还不开口叫声师父?”
郑听雪道:“不过指点一二。你根骨好,悟性高,找到适合自己的路,往后必有作为。”
少危一怔。
屈河尘笑:“哟呵!能得听雪这番话可是不得了,我还从来没听过他对谁评价这么高。”
少危僵硬站在原地,一副想说什么又开不了口的样子。好在郑听雪不在乎,教完就转身走了。沈湛跟着他离开。
屈河尘本也要走,见他杵在原地不动,回身过来抬手拍他的肩膀,“得了传闻中的小白梅亲手指导,怎么还愁眉苦脸的?走,吃夜宵去。”
少危疑问:“哪里有夜宵?”
“徒弟肯定给咱准备了,进去就知道。”
屋内桌上果然摆了些吃食,四副碗筷,还有一小壶温酒。屈河尘往桌前一坐,“小徒儿真贴心。不管那两人了,咱们吃。”
屈河尘倒一杯酒,拿起筷子吃盘里片好的卤牛肉。少危看这一桌郑舀歌为他们准备好的夜宵,坐下,盯着菜不动筷子。
“还跟自己犟呢。”
少危抬起头,见屈河尘好笑看他一眼,接着喝一口酒,满意咂咂嘴,继续大口吃肉,“来一杯?”
他垂下眸,半晌开口,“我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
“那就喝酒吃肉,一觉睡到大天亮,万事就通了。”
屈河尘兴致勃勃把酒壶放他面前,少危有些烦闷推开,“我不会。”
“你一顶天立地的大男人,酒都不会喝?”
“……只是不爱喝。”
“所谓一醉解千愁,总想刻意要保持清醒,反而就是不清醒。”
少危沉默。
“我确实不够清醒。”他低声喃喃,“连最亲近的人……都看不懂。”
三年前兄长带他拜阿勒真为师。师父教他武功,在他迷茫失落时陪他谈心,那是连兄长都不曾给予他的关照。难道这些年所谓师徒情谊,竟是一场演戏?
屈河尘笑,“自己都看不懂,如何能看懂别人?来,陪我喝,别磨磨唧唧的。”
少危最终端起酒杯喝下第一口酒。
“五年前,若安也在山里捡回一个人。”屈河尘忽然开口。少危一怔,望向他。
“那人独自在山中练功,差点走火入魔。若安把人带回家里好生医治照顾。”屈河尘说起自家宝贝徒弟,露出回忆往事的笑容,“若安天生就这体质,动物都亲近他,人也是。”
少危问:“后来那人呢?”
屈河尘的笑容一收,“我和玄武将他赶走,并勒令他不许再踏入绵州。”
“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天高地厚,对若安起了歹心,还妄图将他带走。”屈河尘喝一口酒,平静道,“若安性子太透太软,还将那人当作朋友。我与玄武看出不对劲,将人揍了一顿,赶下了山。”
少危终于明白那天夜里郑舀歌与他提起这件事时为什么欲言又止。
“所以——莫要小看大人的眼光。”屈河尘又露出爽朗笑容,拈着酒杯点点少危,“若你真是个坏坯,我们还留你到现在?”
半个时辰后。
少危撑着额头伏在桌上不发一言,屈河尘哈哈哈地笑,起劲给他倒酒,“醉了吧?醉了就对了!继续!”
少危把酒杯推开,“屈大哥,我……我是真的想不通……”
“哎哟,别想了,喝酒。”
少危往前歪一下,差点没一头栽桌上。他晃晃脑袋,脸已经被酒蒸得通红,皱着英俊的眉喃喃,“这些年来我究竟在做什么?学武.......学得人快废掉,恨......恨到如今,竟不知该恨什么。”
屈河尘叹一口气,把酒壶放到一边,手撑着大腿,问他,“你原是恨什么?”
“......郑家。”
“怎么又说不知该恨什么?”
少危茫然盯着杯子里晃荡的酒,思考良久,低声说,“我没了爹娘,他......他们何尝不是?杀了一个,还会有下一个,没完没了......”
屈河尘随口道,“既然如此,赶尽杀绝不就没了后顾之忧?”
少危一怔,脑海中倏然出现郑舀歌的脸。他想起那个雨夜,灯火喧嚣早已在记忆中远去,只剩紫色的油纸伞下两个身影,郑舀歌迷茫又认真地对他说,“恨意让我忘记了自己是谁”。
屈河尘看一眼少危,笑,“又舍不得了。”
少危无从作答。他实在不胜酒力,在屈河尘这老酒仙面前根本不够看,此时不过是硬着头皮撑着。
屈河尘听到楼上有人小小叫一声“师父”,抬头,见郑舀歌披着件外袍,站在栏杆前不满望着他,对他做口型:别喝啦,睡觉。
屈河尘伸个懒腰,打哈欠,起身,“哎——不喝了不喝了,走啰,逛花鼓楼去啰。”
他说着转身就走,把少危丢在桌上。郑舀歌忙小声喊他,他却好像完全没听见,自顾自晃出了门。
郑舀歌没办法,只得下楼。他来到少危几步远的地方,犹豫站在原地。少危撑着额头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郑舀歌怕他就这么坐着睡着,小心走过去,唤了一声,“少危?”
没动。郑舀歌便走到他身边,轻轻拍拍他的肩膀,“回房休息吧。”
他不敢靠得太近,怕少年不喜欢,只敢隔着一步恰当的距离,担心看着他。少危被手挡住脸,郑舀歌看不见他的表情,见他始终不说话,以为他不愿和自己交谈,失落呆了会儿,转身想去前铺叫人帮忙扶他回房。
接着他就被用力攥住了手腕。
那力气大得郑舀歌几乎觉得痛了。他差点摔倒,连忙扶着桌子。少危依旧没有抬头看他,五指却用力地握着他的手腕,手心滚烫。
他正不知所措,就听少危沙哑低沉的声音闷闷响起,“你躲着我。”
郑舀歌哑然,想说什么,却又无言。少危没有得到回答,撑桌站起身,郑舀歌忙要扶他,却反而被拽得站不稳。少危握住他的手臂靠近过来,郑舀歌下意识后退,不小心撞到桌子,酒杯顿时倾翻,轱辘轱辘滚到地上,摔出清脆声响。
“你看都不看我一眼。”少危抓着郑舀歌,不让他跑走,眼眶因酒气而泛红,漆黑的眼眸盯着他,固执地又重复了一遍,“你不看我,郑舀歌。”
郑舀歌偏过头,不愿让他看到自己难过的表情。少危一瞬不瞬盯着他躲避自己的侧脸,那双秀气的眉像是苦恼地皱着,睫毛细微地抖,令少危的眼前再次浮现起那个夜晚,像是刻进了他的心脏,郑舀歌站在他面前微微仰起头,紧张闭上眼睛的模样。
少危像是魔怔了。他抬起手抚上郑舀歌的脸,手心触碰到细腻皮肤的感受令他战栗。但他恍若未觉,只看着那双淡红的唇,像被奇怪的力量吸引着低下头,慢慢靠近——
郑舀歌心下慌乱,用力推开了少危。
少危被推得后退两步,站在原地。郑舀歌无措放下手,“少危,你喝醉了。”
两人面对着面,谁都没有说话,灯影摇摇晃晃,暗淡下去。
良久,郑舀歌磕磕绊绊开口,“我......我叫人来帮忙。”
说着,仿佛逃避少危的一切,转身跑开。
第28章 逐星云(二十八)
桃逐抱着罐子上楼推开门时,就见郑舀歌坐在桌前,捧着装蛊虫的琉璃发呆低着头,一脸落寞的样子。
“舀歌。”他唤了一声。
郑舀歌这才回过神,“哎,好了吗?谢谢你。”
桃逐走过来,把罐子放在桌上,坐到他身边,“最近你总是心不在焉。”
“没什么。”郑舀歌心虚拿过罐子,打开,一股浓重的药味漫开。
桃逐说,“后院又在练手。”
“噢。”
“郑先生和屈先生都在教那小孩,我看了一会儿,觉得他很有天赋,从前大概是没寻对方法。”
郑舀歌:“......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桃逐坦然答:“因为你似乎很在意。”
郑舀歌只得换个话题,“这个药,拿来用没问题吗?”
桃逐笑一笑,说,“当下之急是老爷的病,若是能证明你的想法是对的,这点药还是值得。”
两人昨天揣着只蛊虫跑去找沈湛,正碰到郑听雪和屈河尘坐在院里谈事,而沈湛在一旁支着下巴打瞌睡。听郑舀歌和桃逐把事情讲过一遍,沈湛听了,慢慢直起身,用那双奇异的眼睛看着郑舀歌。
他露出一个让人看不懂的笑,“若安要给我治病?”
后来沈湛看过蛊虫,只是扫一眼,就确认了郑舀歌的猜想。蛊虫与他体内的完全同种,郑舀歌与他讲述自己如何得到这只蛊虫后,沈湛也完全没有吃惊的模样,只是告诉他们聂隐逃出鲜卑之前,带走了聂踏孤所有的蛊方。
郑舀歌拿银筷把蛊虫从琉璃里夹出来,放进桃逐端来的罐子,罐子里正是沈湛平日服用的汤药。按照他们两人所想,先用只有金丹的药来浸泡蛊虫观察它的反应,再用换成长仙的药浸,如此可以得出哪一个更加有药效。
虽说不管是哪一种都十分金贵,但为了试长仙的效果,也只能豁出去了。醉 清 酒 阁
白日里郑舀歌和桃逐蹲在房里观察蛊虫,院子里则总是热闹得很,少危每天一大清早定时提着刀来瓷器铺找郑听雪,郑听雪也不嫌烦,屈河尘和沈湛常在一旁凑热闹。郑听雪教起人来毫不手软,若是让玄武来,则下手更狠。
但少危一个字也不抱怨,每天带着一身伤走,第二天继续上门。其他人都不心疼,只有郑舀歌在一旁看着干着急,忍不住跑去找他哥。
“哥哥,你教他的时候,下手可不可以轻一点。”郑舀歌跟在郑听雪身后,小声说,“天天旧伤添新伤,这样怎么能行?”
郑听雪正坐在桌前吃沈湛给他买的糕点。自从醒来以后,他的身体在飞快地恢复,食量也变得很大。他闻言答,“他抗揍得很,无事。”
郑舀歌心想那也要看揍他的人是谁,哥你怎么一点自觉也没有?
沈湛也坐在一旁,看一眼他,笑起来,“若安这是心疼了?”
郑舀歌一愣,见哥哥也转过头来看着他,忙否认,“怎么会。”
说完生怕自己露馅,起身跑了。
郑听雪觉得自己这个弟弟有点莫名其妙。他不甚在意,回头继续与沈湛说刚才的话题,“我让人去了一趟青山,但孟燃不在。如果按屈河尘所说他去青山是为寻找长仙,本不会这么短时间内就离开。”
沈湛懒懒倚在桌上,“小雪,不聊外人成吗。”
“说正事。”
“好,好。”
“现下我唯一觉得奇怪的,是阿勒真。”郑听雪思考着,“如果他的目的是找到我,为什么在我出现后却突然消失了?”
“布置捉你的陷阱去了罢。”沈湛看上去没什么精神,一副总想打瞌睡的模样,“小雪若是好奇,把聂隐抓来审问一番不就好?你开个口,我便去抓了。”
郑听雪闻言看向沈湛,过会儿又转开目光,平静道,“你最好不要再动武。”
沈湛挑眉,笑着说,“小雪怎么这样说?”
“我与桃逐谈过。你病得厉害,已是强弩之末。”
沈湛慢慢悠悠靠到郑听雪身边,从后面环住他,依赖地贴上他的背。郑听雪微微皱眉,但熟悉的感受随着身后清冷的气息包裹住他,大脑还没来得及拒绝,身体就先一步接受。
沈湛靠近郑听雪的颈窝,闻他身上淡淡的香,低声在他耳边笑着说,“小雪担心我?”
郑听雪没有答他的话,只兀自思考着,末了开口,“阿勒真自会出现。至于聂隐,不必管他。”
“哗啦”一声,少危摔在地上,差点狼狈滚一圈。他捡起地上的刀,一声不吭爬起来。
几步之外,郑听雪反手把剑归鞘,淡漠道,“心浮气躁。玄武,你来与他练。”
玄武提着剑上来,少危显然受了伤,但他依然提气站好,作防御状态。
玄武毫不客气举剑攻上,两个身影如疾风相撞,落叶腾空而上。
郑听雪与沈湛坐在一边。沈湛倚在靠椅里,挺暖的天里,他披着件厚外衣,端一杯热茶慢慢喝,“小雪教那小子教得挺认真。”
“他有天赋。”
“不仅如此罢。”
“嗯。”郑听雪观察着少危的一招一式,坦白答,“你也看出来了。他最适合的是我的武路。”
郑听雪的武路,也就是郑家的断梅剑法,大气磅礴,快至无影,正如疾风眨眼吹断漫天飞花。
沈湛笑着问:“小雪要收他做徒弟?”
“他有缘学,我就教。”
“他可是聂家的小孩,前阵子还追着要杀你呢。”
“他杀不了我。”
沈湛笑得咳起来。郑听雪这才转过目光,望向他,微微皱起眉。
“我病了。”沈湛懒懒倚着,笑眯眯看着郑听雪,“小雪,你要多疼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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