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国王不像他的臣民那样快乐。像是有一道无形的高强,将他和臣民分隔开来;即便是与臣民在森林中一同畅饮时也是如此。
精灵们对他充满崇拜和敬畏,或许应当据此将精灵国王的这种疏离态度理解为高傲;但莱戈拉斯从他身上感觉到的只是孤独。
有时这会让他想起在地底世界格格不入的自己。
许久他才明白那相似的孤独源自哪里:他和他一样,都没有家人。
可为什么呢?一个国王理应能够享受他想要的陪伴。至少在地底世界,掌握权力的女巫们是从不缺乏这些的。
好奇心促使他不断接近,想要观察得更仔细一些;可他又不敢靠得太近。国王实力强大,哪怕自己稍微走近一点,都会引起他的警觉和注意。
“说真的,这几天我时常有种回到了过去的感觉。”
格洛芬德尔抚了抚爱马漂亮的鬃毛,交给了木精灵看马官。
“回到过去?”
“就是你十七八岁的时候,”金花领主眨眨眼,“你现在那毛毛躁躁的模样,跟那时候真是一模一样。我还以为在你离开林谷之后,这种乐趣就不会有了呢。爱隆一直跟我说,从你的信里看出你已经成长为一个成熟稳重的领袖了。如今他肯定后悔把话说早了。我该感谢你让我有了重温旧日的机会吗?”
“咳。”阿拉贡耸耸肩,“随您怎么说。只要赶快把我的朋友救出来,您取笑一百遍都无所谓。”
“光取笑就行了吗?”格洛芬德尔抱臂而立,满脸促狭,“离开林谷之后,为了赶路,你根本不顾我这把上了年纪的老骨头。我可不年轻了!我觉得我的腰已经快散架了。”
阿拉贡挑眉:“一个路上杀的巨蜘蛛数目比我还多的人这么说。”
“那不一样。那是死里求生爆发出的勇气。”
“知道了,我会相信的。”
加里安从宫门走出来,笑容满面:“真没想到是你来了!”
“不然还会有谁呢?”两人交换了一个拥抱,“孩子的事总得家长操心。”
“我还以为爱隆领主会来。”
“相信我,埃斯泰尔满心都是这么想,而且几乎已经说动爱隆了。总算我还有理智,知道防止这两个精灵打起来的最好办法就是别让他们见面。”
“别那么夸张,他们最多也就是把屋顶给吵翻。”
两人哈哈大笑;阿拉贡则几次欲言又止。
他那蠢蠢欲动地表情看在金花眼中,又是一阵暗笑。
“这个问题再不问,埃斯泰尔大概就要因为心力交瘁而倒下了;”他打趣道,“所以呢,他带来的那位精灵朋友还好吗?”
“呃……”加里安苦笑,“事实上——”
“走了?什么时候的事?”
“这个问题你得问你的朋友。”瑟兰迪尔冷笑,“一个逃跑的囚犯当然不会在临走前跟我打招呼。”
阿拉贡皱眉:“他是被错误关押的。”
“反正他已经放弃了辩白的机会,远走高飞。”精灵国王一想起擦身而过的线索便心中窝火,口气也越来越不耐烦,“他已经不再是我的问题了。如果你们想找他,请自便。”
说完便准备离开。
格洛芬德尔拍了拍阿拉贡肩膀,自己追了过去。
“让他们好好谈谈吧。”加里安建议。
阿拉贡更想立刻离开。
莱戈拉斯靠自己的能力脱了困,他固然开心;但担心的情绪也在不可抑制地生长。
莱戈拉斯是年长精灵,他实力超群,他机警而果敢——这些阿拉贡都知道。但即便跟游侠队伍行走了这么久,他相对于复杂的人类世界,仍然像白纸一张。
别的不提,光是想到假如碰上巨蜘蛛的袭击,莱戈拉斯很可能不会下狠手反击,他就忧心得要命。那些大型节肢动物的凶残本性,他是见识过的。
好在莱戈拉斯的去向也不是全无头绪;照他猜想,既然他们原本的目的地是林谷,想必莱戈拉斯也会往那个方向寻找。来时两边没有碰上,可能是因为走了不同的道路。这次回林谷,一定要更加注意道路两边的痕迹才行。
他一刻都不想在原地等待。
“不,我们明天再出发。”结束谈话回来的格洛芬德尔却这么说。
“我知道你很着急,不过相信我的判断。”金花领主打断他即将出口的话,冲他眨眨眼,“记得那句话吗,‘皂沫涂得好,胡须半剃掉’。有一些等待是值得的。”
说完,不等他抗议,就把他拉到了加里安为他们安排的房间前。
“放好行李,今晚养足精神,我保证明天公鸡第一声打鸣的时候我们就走,行吧?”
阿拉贡辗转反侧到半夜,仍然培养不出哪怕半点睡意。他坐起来,甚至开始认真考虑要不要潜到鸡舍去催公鸡叫。
这当然不成。他叹口气,走到阳台边,眺望远方。
加里安十分好心地安排了有这样景致的房间。这座以山体为依托的堡垒,只有一侧的房间能见到阳光或月光;而带着阳台的更是少数。据说拥有最大露台的那个房间曾经是瑟兰迪尔和他的王后的住处,但后来发生了一个变故,使瑟兰迪尔再也不愿靠近它。
如果是莱戈拉斯,他一定会喜欢这里。他简直为夜空中的星光着迷。
“埃斯泰尔?”
这个声音他很难听错。
他转过身;只见那个熟悉的身影站在旁边一块突起的山岩上,夜风中,这修长的身影好像扎根在山壁上的一棵树,轻盈而又稳健。
轻轻一跃,那人落到了阳台上。
“莱戈拉斯!”
-22-
人类握住精灵的双手,将他一把拉入怀中。
莱戈拉斯微微有些吃惊,但并不反感。他伸出手,在阿拉贡宽阔的肩背轻拍。
他们仿佛有一生的时间来持续这个拥抱。
良久,阿拉贡才慢慢松开,目光缱绻落在精灵身上,一时静谧。
莱戈拉斯为失落的温暖怔愣片刻,听到人类的轻叹。
“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还好你平安无事。”
“要想伤害我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莱戈拉斯自信地说,“他们也没怎么为难我。”
房间里淡黄的幽光和夜幕下蓝灰的星光交织,落在两人身上。
精灵忽然笑出来:“你换了个样子。”
也不知道为什么,阿拉贡脸颊的温度蓦地升了起来。去了一趟伊姆拉缀斯,他当然不能再是游侠那样不修边幅的打扮。现在他穿着林谷精灵的服装,白色的长袍上绣着精美的纹饰;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
莱戈拉斯会怎么看?会不会觉得太过正式,或者觉得一个人类这样穿着太过别扭?
——他在林谷生活十多年,从来没有担心过这个。
“很好看。”
阿拉贡脸面更热了。他转头轻咳一声:“林谷的精灵都这么穿。”
“林谷,就是你想带我去的地方吗?”
“是……”
他停了下来,眉头紧锁,欲言又止。
“怎么了?”
他犹豫了。
应该带莱戈拉斯去林谷吗?
作为人类,作为刚铎未来之王,他今后的命运轨迹,将不会以林谷为重心;那无忧无虑的十几年世外生活再也不会有了。
假如带莱戈拉斯去林谷,而他又喜欢上了那里——谁不会?——决定离开他的游侠队伍,在那里定居呢?
或许他现在就应该牵起这个精灵的手,带他一路向南,回到人类的王国去。他们将继续共同作战,朝夕相处,直到精灵接受他心中涌动的情意。这个聪明但单纯的精灵,一定不会察觉到他的卑劣想法。
“莱戈拉斯,我们……”
精灵宝石一样透亮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像孩子一样充满信任。
他说不出口。
莱戈拉斯是在那样一个格格不入的地方长大,自称家人却非他族类的卓尔精灵只会欺骗他、利用他。他需要一个家,需要真正与他有血脉联系的族人,需要生活在温暖善良的精灵中间,填补这长久以来的空寂冷落。他值得最好的。
阿拉贡要给他最好的。
“我们明早就出发去林谷。你今晚就在我这儿好好休息一下。”
洗去纠结和迷茫,阿拉贡的声音坚定有力。
然而,精灵眼眸一暗,咬了咬嘴唇。
“我……在这之前,我要问你一件事。”
“是什么?”
“你是阿拉贡,阿拉松之子,阿拉多之孙,对吗?”
人类的神情变得庄重:“是的。”
“你的曾祖父,叫阿刚努伊,对吗?”
“对。”
莱戈拉斯没有立刻说话。他看着阿拉贡,欣喜和哀伤融在他幽幽目光中。他以最庄严神圣的表情,脱下胸前的绿叶挂坠,轻轻一按。原来坠子中间有一个小小的空间;一绺夹着灰白颜色的黑发整整齐齐地盘在中间。
“这是?”
“你的父亲阿拉松的头发。”
阿拉贡一开始没能理解对方突如其来的话语。片刻之后,那句话才像是雨水一样,慢慢渗进他心中,泛起阵阵涟漪,再也不能平静。他灰色眼睛写满不可思议的震惊,死死盯着精灵白色手心里的物件。
“你、你说……”
他颤抖地双手缓缓朝坠子伸过去,指尖好像担心把梦境碰碎一样,想要碰触却又不敢。但最终,他带茧的指腹触到了那柔软得不可思议的发束,好像触摸到来自遥远山脉的圣物。
“这、这是……”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中的干涩和嘶哑。
“你怎么会见到我的父亲?你怎么会有……这个?”
他盯着头发中的银丝,心中满是疑惑。父亲去世时,他才刚刚两岁,没有半点记忆。那时候父亲才六十岁,以努曼诺尔人的年龄来说还只是青壮年,即便莱戈拉斯见过他,头发又怎么会灰白?况且莱戈拉斯也曾说过,他是第一次到中土来。难道说——
他的心脏好像被狠狠撞击了一下。
他们说父亲被射穿一只眼睛,重伤之后落入水中,被河流冲走,已经不可能存活。
阿拉贡攫住精灵的手:“他没死?”
“这是……这是他的遗物。”
阿拉贡好像忽然失去力气一样松开他,向后跌坐在椅子上。
“大概二十三、四年前,他作为奴隶被带到了地底世界。这不算新鲜;城主和祭司有时会挑选绝对信任的心腹,组成一支小队,趁夜出现在地面上,有时是跟地面的人交易,这就包括购买奴隶;假如有人运气不好得罪她们,她们也可能顺手抓回来。
“阿拉松是因为什么被带来了的,我也不太清楚。他一只眼瞎了,看得出受过很重的伤,勉强活了下来,但是一开始神智不太清楚,忘了很多事情,好几年后他才慢慢想起来,但太晚了——一旦成为地下世界的奴隶,就几乎没有逃出的机会了。但他聪明而又有耐心,一直假装不记得身世。
“城主对他不赖,一方面是因为他武技出众,用起来顺手,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的长相很好。”
说到这里,精灵猛地停下来,有些不安地瞥了阿拉贡一眼。
只这一眼,阿拉贡就猜到了背后的涵义,不由得叹口气,不知是无奈还是好笑。
他记得莱戈拉斯提过,有地位的卓尔女精灵是有多个情夫的。
“我那时是武技长,阿拉松被分配到我的手下。他告诉了我许多地面上的事,其中一些甚至是被禁止的,连一句都不能提起。或许是因为他猜出了我的身世,才决定在我身上冒险吧。
“他也成功了。我自小就觉得自己的生存环境理所当然,而我之所以跟别的族人与众不同、受到冷遇是因为我是个怪胎——”
他手背一暖;是阿拉贡宽大的手掌轻轻覆盖过来。他感激一笑,只觉得温度从微凉的指尖一路直直暖到了心里。
“直到遇见他,我才知道,原来一切还有另外一种解释。我想找到真正的家人;离开的念头像是火一样,在我心里越烧越旺;我知道他也是。我们达成默契,密谋逃离。这非常困难;乌苟立安特的神力无处不在,我的姐妹——祭司们严密地监控着整个家族,战士和奴隶们也相互监视着,不菲的奖励让告密者的眼睛时刻都发亮。
“这倒不是为了防止族人跑到地面上去;一来是因为要到达地面,需要穿过复杂危险的地底迷宫这是矮人的遗迹;二来因为不能照射阳光,卓尔精灵在地面很难长久生存。让人喘不过气的监视网是为了防止有人叛逃到别的家族去,也要防止对方间谍的渗透。
“他只告诉过我一次,费劲千辛万苦、冒着生命危险也要逃离的原因。虽然只有一次,但我知道,这是他心底最深的话。他说,他离家时,妻子还年轻得像一朵楚楚可怜的百合,儿子还只有两岁。他娶来心爱的妻子时候,本以为自己能像雄鹰一样,保护他的妻儿不受风雨侵袭,给她们幸福生活,却没想到在她们还脆弱的时候,他却履行不了曾经的承诺。所以,他一定要回去;就算身体回不去,也要化作灵魂回去。
“一开始我们对地底迷宫束手无策。转机终于到来:有一次,我被选中为护卫的一员,跟随城主穿过迷宫,到地面去与人类进行了一次短暂的交易。迷宫的线路非常复杂,很难一次记下来,但阿拉松设法帮助我暗中留下记号。之后我们就时常找寻机会,暗自到迷宫中摸索,记下了前半段的路线;但后半段一直没能摸清楚。
“但是我们等不了了。我无意中得知,因为得到了新的男宠,城主对阿拉松厌烦了,准备指派他去执行一项有去无回的危险任务。于是,趁一次祭典,族人们的注意力被吸引走的时候偷偷逃了出来,但很快被祭司发现。她们派出一支小队追杀我们,而我俩一边辨认方向,一边躲避一边反击,还要小心迷宫中的毒蛇和哥布林。越到后面,就越是凶险。”
莱戈拉斯始终平静的声线不知什么时候起开始颤抖。水气润湿他祖母绿的眼睛。他反手紧紧抓住阿拉贡。
“我们几乎快成功了。可是最后,他为了救我——那么近。他离自由那么近,只有几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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