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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你们对我的朋友做什么！”莱戈拉斯的声音从天而降，“如果你敢动哪怕一根手指，我立刻射穿你脑袋！”
有一半的箭立刻指向伏在树枝上的精灵，后者仿佛毫无所觉，视线一刻也没有离开被威胁的人类。
“你是……我们在林谷的亲族？”红发精灵一眼就看到了对方的耳朵。
如果莱戈拉斯顺口应承下来，事情说不定能就此收场；但他发誓过不再说谎——
“我不是。”
红发的巡逻队长有点困惑，但不再多问，而是朝他的下属挥挥手：“把箭放下。我们的武器不能指向同胞。”
莱戈拉斯瞪大眼睛。他怎么也想不到这样一句话会从对方嘴里蹦出来——他的族人会说，当心你的同胞，他可能比吸血鬼更想置你与死地。有一瞬间，他几乎不知该怎么办。他迷惘的目光遇到人类的一刻，又变得坚定起来。他没有移开箭尖。
“把对着他的武器也放下。”
“这不行。”
“他是我的朋友！”
“进入林地王国的外族人通常心怀不轨，有时甚至会欺骗精灵，假装善意。这不是我们第一次吃亏了。”
“他不是那种人！”莱戈拉斯的怒气腾地升到胸口，“最后警告，放了他，否则我的箭不留情！不要以为我不会下手，你们不会想知道死在我手下的同族人究竟有多少个！”
埃斯泰尔仿佛能看到空气中看不见的弦猛然紧绷，只需微微一施力就会断裂。这场冲突实在有些无谓。
“听着各位，这都是误会。”他放缓语速，“为何不把我交给你的国王呢？他必定能分辨我说的是不是假话。”
第二十章
莱戈拉斯好奇地打量着洞穴中的这座巨大宫殿。
它的大门开在树木掩映之中，远看幽深昏暗，走近才会发现，柔和舒适的光充盈其中。空气中有魔法的残留；他能感觉出来，是因为卓尔女巫们常常使用；但又有些不同；这里的魔法像一只大手温和地抚摩他的灵魂，却让他的皮肤微微灼痛。
他发觉自己喜欢这个宫殿；或许是因为封闭的石质空间让他想起自己居住了上百年的地底世界。在审美上他的族人与森林精灵或许有相似之处，即便走向了不同的风格，但总体上对舒展、优美、雅致的喜好是相通的。不同的是，光明在这儿好像是路边随时可以拾掇的小石子，在他出身的地下确是奢侈的宝石。地底照明有两种方式，一是燃烧的火焰，这在相对封闭的地底同时也是危险的象征，在一些狭小的民居，时常发生窒息事故；第二则是女巫的魔法。这种方式要安全得多，发出的光亮也更璀璨；自然，它也变成了女巫特权的象征。
通过亮堂的走廊，他们被带到了一个最宽敞的厅堂。
林地之王瑟兰迪尔完全没有从王座上站起来的意思。他的目光先是落在被卫兵押进来的金发精灵身上，而后就像是被魔法固定了。
他深深皱眉，表情高深莫测，仿佛将一切暗涌锁在海面之下。
而后他转向人类。
“你能证明自己的身份吗？”
“没有什么比经历和知识更能证明我，”埃斯泰尔按捺住对一位精灵王者的敬畏之心，不卑不亢地回答，“您尽可以向我提问关于爱隆领主的事，假如我答不上来，便是假货无疑。”
瑟兰迪尔表情玩味：“那我问你：爱隆减肥减得怎么样了？”
人类忍俊不禁：“毫无进展——他从来没有胖过。”
“他那个宝贝儿子也不劝劝？”
“我想您说的是他的两个双胞胎儿子，埃洛赫和埃莱丹。他们对父亲的体型也没有任何不满。”
“他们是被父爱懵昏了。我这是在为爱隆刚出生的外孙女着想，孩子会嫌弃他的。”
“我想他没有外孙女——阿尔温还没有结婚呢。”
瑟兰迪尔懒洋洋地朝两边卫兵点头：“是真的，把他放了吧。我允许你今天留下做客，明天我的卫兵会给你带路。”
埃斯泰尔松口气，低头感谢精灵王的明智和慷慨。
“这没什么，埃斯加尔，毕竟你是爱隆的养子，有精灵的血统。”
“我想您说的是埃斯泰尔。”人类半是好笑半是佩服。如果他是个冒牌货，说不定真的会因为这松懈后的突然一击而露馅。
瑟兰迪尔笑了：“我听说你还有个人类身份。”
“是的。我是阿拉贡，阿拉松之子。”
人类的余光感受到一道视线——莱戈拉斯站在身侧，吃惊地看着他，一手抚在胸前，轻碰衣物下的那条绿叶挂坠。
他这才想起，自己从没告诉过精灵朋友这个名字。
瑟兰迪尔满意地点头：“你没有辱没先人之名。卫兵，带他离开。把这个精灵捉起来。”
变故来得这么突然，以至于阿拉贡几乎没来及做出任何反应就被木精灵隔开了。
“为什么，陛下！他是你的同族！”
出乎他的意料，莱戈拉斯那危险的战斗本能忽然间消失了；后者任由卫兵将弯刀抵在脖子上，呆愣着望着王座上的银发精灵，仿佛魂游天外。
瑟兰迪尔冷笑：“人类不能分辨邪恶的气息，它却逃不过我的眼睛。他是堕入黑暗的精灵，一个罪恶之子。”
“黑暗气息？”巨鹰的话闪回阿拉贡的脑海；巨蜘蛛古怪的举动也忽然有了解释。
“关到地牢里去！我不想沾上同族的血，但囚禁你一辈子还是可以做到的。”
瑟兰迪尔不容置辩地判定了莱戈拉斯的命运。
“爱隆的那个养子呢？”
早餐时间意外地没有那个烦人的人类出现，瑟兰迪尔挑着眉头，有些好奇了。昨天自他将那个年轻精灵投入地牢后，阿拉贡就没有一刻停止过辩护和游说，内容无外是他的精灵朋友有何种善良正直高尚的性格，沾染黑暗气息只是在战斗中与巨蜘蛛接触过多的偶然，绝非本性云云。瑟兰迪尔嗤之以鼻——他看得出来阿拉贡有所隐瞒，自不会采信这种藏头露尾的说辞。
“我的忍耐只是建立在你与精灵的深厚关系之上，”最后他说，“万勿将它的底线设想得过低。”
他半是逐客地让卫兵带人类去用餐。再后来人类的求见他一概不予理会。
他预想到今晨还会有一次或几次的求见。
王宫总管加里安报告：“他昨天下午几次求见陛下无果，就只身离开了。”
“哦？这么快就抛弃了他的‘朋友’？”
虽然嘲讽出口，但他心中另有猜测。
“做好迎接伊姆拉缀斯客人的准备吧，加里安。”
毫无疑问，那个人类是去搬救兵了。
此事姑且以后再说；现在的关键是——
“我要去地牢看看那个精灵。”
忠心耿耿的总管提出更恳切的建议：“为何不稍作休息再去？您昨晚并没有睡好。”
至于他是怎么知道的——如果不是熬夜，怎么解释早上起来清点发现酒窖里又少了几瓶好酒？
“精灵不需要那么多睡眠。”
加里安说得确实没错；他昨晚难以平静，几乎只是对着高脚杯里殷红的酒液坐了一宿。
“那个精灵身上的黑暗气息，让我想起了很多事，加里安。”
仿佛一缕丝线，将那遥远的记忆勾起。时至今日，每每触碰，那未曾愈合的伤口就会隐隐作痛。
“我又梦见她了，加里安。”
忠心耿耿的总管叹口气。那个“她”说得轻如羽毛，却沉重得像是背负了整做迷雾山脉。那不仅仅是关于逝去的人的悲痛，还有难以释怀的愧疚。敌人挥舞的刀剑无需惧怕，自己朝自己的心不断剜割，才是无法摆脱的折磨。
“她问我，为什么没有保住我们的孩子。”
加里安知道，这个陌生精灵的出现，使得那噩梦一般的阴云又重新聚拢了过来。那些不曾消失、仅仅只被压抑和藏匿的秃鹫们，又来叮食瑟兰迪尔灵魂中的腐肉了。
“精灵的智慧就是耐心。”加里安劝道，“而我们的耐心在经过这么些年之后，终于有所回报。我相信这个黑暗精灵就是弄清小王子下落的关键线索。”
“我不知道，”瑟兰迪尔闭上眼睛。
他没有说的是，在那个梦境里，他看见自己可爱的孩子被丢弃在森林之中；黑色的巨蜘蛛之潮挥舞着螯足，向天真地发出笑声的婴儿爬过去。他尽力伸手，却怎么也够不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黑色潮水淹没了那张笑脸。潮水过后，那双纯净无邪的绿色眼睛还在，半张脸颊的皮肉已经消失，只有白骨森然。
他已经很久不做梦了。
这让他忍不住怀疑，这是否星辰之后的启示？是否多年来心底小心呵护的一苗希望，不过是个自我安慰、自我欺骗的幻想？是否他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失去了和心爱妻子的唯一结晶？是否他的孩子已经在另一个世界，同妻子团圆，等待他加入？
“陛下？”
“孩子的失踪与那个地下种族有关联，也只是我们事后的猜测，并不能完全肯定。何况他的气息虽然确实属于卓尔，但外表不像。或许真的像爱隆的养子说的那样，不过是战斗中的偶然……”再睁开双眼，他疲惫的神色一扫而空，“但就算是这样，也说明他和卓尔有过接触。无论能不能把我的绿叶找回来，”瑟兰迪尔尽力掩饰他一时的哽咽，“就算他的灵魂已经离开中土，我也要知道真相。”
也许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幻想他的孩子在世界某一个角落幸福地长大，能让自己免受心伤；但闭上眼睛不去正视，那个空洞就会永远存在。
而精灵的永远，是真的永远。
加里安了然点头。
待他将早餐撤下去，瑟兰迪尔离开空荡荡的餐厅。曾经，这里充满美好的回忆。
沿着曲折的宫殿回廊向地牢走去时，精灵耳朵捕捉到了骚动的声音。
他面色一沉，稍稍加快了脚步。一个精灵卫兵急匆匆地沿着黑色的阶梯跑上来，撞见他的国王，愣了一愣，便连忙行礼。他急匆匆地报告：
“陛下，昨天被关进来的那个精灵，从地牢里消失了！”
第二十一章
阿拉贡恨不得能立刻飞到林谷。
他借到了一匹马——万幸林地精灵对他仍保持着友好态度；爱隆的智者之名在这里仍受敬仰。他被巡林小队送到老林路后，略作告别，他就骑马飞驰而去。
精灵是善心的种族，就是对囚犯也会好吃好喝对待；但涉及黑暗生物却未必。
他只希望莱戈拉斯在牢中不会吃太多苦头。
他知道，心中的那一团焦躁、愤怒、沮丧的火焰燃烧得不太寻常。任何一个朋友面临这样遭遇，他都会担忧、也会全力以赴的营救。但不是这样的——
这样的恐惧。
害怕失去的恐惧，像一个无底的悬崖；如果逼迫自己去思考对策、采取行动，它就好像会张开口把他吞下去，
这仿佛是人类的本能；毋须任何人教导，初次经历的他，恍惚中明白了这令人无所适从的情绪，真正的名字是什么。
精灵小队就从离莱戈拉斯不到两英尺的地方走过。
即便是被光明的魔法眷顾的洞中迷宫，也总会有阴影的角落。黑暗的生活让他学会了利用这些地方隐藏自己的技巧；身着灰绿色服装的精灵士兵们对他的存在毫无察觉。
得到国王的命令，木精灵将王宫大门关闭，防止犯人走脱；他们展开仔细搜索，但毫无收获。瑟兰迪尔只得不悦而失望地承认，或许他们反应得太晚，或许在宫门关闭之前，那个卓尔精灵已经离开。为了不妨碍正常活动，宫门重新打开。
莱戈拉斯便又回到了这里。
他先是在寻找埃斯泰尔的踪迹，直到从精灵们的议论中得知他已经先一步离开。有些难过，但心中更多释然。假如他还留在这儿，说不定会被精灵国王迁怒。
莱戈拉斯本应该即刻离开森林中的国度，继续西行，寻找他人类同伴的脚步，或者打听埃斯泰尔口中那片精灵福地伊姆拉缀斯的所在，到那里去会合。
但他不愿离开；进入密林之前，那种听不见的声音在召唤着他，而现在，那声音仍没有消失。他不知道原因，但那像是磁石一样，这座幽暗的森林黏住了他的双足。
可是留下来的目的是什么？他应该做些什么？
——答案一个都没有。
他只是散漫地在附近游走，有时享受安睡在高大山毛榉树荫间的惬意，享受潮湿凉爽的风环绕周身的感觉。有时他会攀爬到树冠顶端，跟热烈奔放的太阳打个招呼。下雨的时候，树冠总能挡住雨丝，在绿叶间集成一滴一滴的水珠落下，他伸出双手去接，好奇地听叮咚声，有时张口饮用，像个懒散地饮用大地乳汁的小婴儿。假如雨势过大，密密层层的树叶也挡不住时，他会找到那千年古木中空的树洞，静待天地的洗礼结束。
卓尔的地下国度当然是没有雨的。有些不太严实的土层常年渗水，这是卓尔们的饮用水来源之一。家族高层拥有更好的水源，地下泉是她们后院的禁脔。有时候地底会流入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洪水，严重的地方，黄色的浑浊积水甚至能淹没到腰；这时他会听到一些议论，说是地面上下着连绵的大雨。
莱戈拉斯得承认，相较之下，森林中的这种生活，虽然一开始有些不习惯，却更让他喜欢。
除此之外，他的活动就是观察对他毫无所觉的精灵们。
狩猎、采集、巡视、歌唱、跳舞、饮宴。他们的生活纯粹而丰富，简朴而多彩。他们活泼、快乐，说话直率却又懂得分寸。
他们也会分成一些团体，可从没听说过相互争斗的事。他们也争吵，然后情愿或不情愿地和好，战斗时把背后交给对方，好像从不担心会有不怀好意地一刀。
他们最大的危险只来自外部，那些巨蜘蛛——哦，这一点莱戈拉斯到现在还是不太能认同。除此之外，就好像全世界没有任何什么事能够让他们忧虑了。
莱戈拉斯在地下的同胞不是这样的：在那个族群中，无形的压力笼罩在所有人头顶上；每个人生活的主题都只有一个：生存。
在令人艳羡的木精灵之中，他最喜欢观察的是那位带着花草王冠的国王。
尽管他曾经囚禁他，但他不讨厌对方——或许是因为对方说得没错，自己身上确实有黑暗的气息。假如“敌人”根据他自己的立场采取应当采取的行动，那很难让人生出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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