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晏宁扫了陆怀鸩一眼,传音道:你快些点菜吧,不必管本尊。
话音落地,他眼见陆怀鸩霎时委顿了,如同是献宝不成,反被斥责的孩童。
他心有不忍,原身对待陆怀鸩态度的转变是从意识到自己的心思开始的,他如果慢慢地变得和善些,待陆怀鸩好些,应当不会露出马脚才是。
是以,他收回了适才的话:你若坚持,便劳烦你为本尊将粥吹凉吧。
陆怀鸩登时笑逐颜开,待谢晏宁喝罢一碗粥,又为谢晏宁盛了一碗粥,并吹凉了。
谢晏宁食量不大,喝下三碗粥后,便摆了摆手。
陆怀鸩放下欲要去端碗的手,问道:“是弟子哪里做得不好么?”
见谢晏宁摇首,他又问道:“余下的生滚牛肉粥能赏赐予弟子么?”
谢晏宁不置可否,行出十余步,方传音道:你若是不够吃,再点便是了,待吃罢后,记得要一碗白米粥,送予方姑娘。
他并未再理会陆怀鸩,上了楼去。
陆怀鸩直欲跟着谢晏宁上楼,可又怕惹怒了谢晏宁,遂乖巧地坐着,又盛了碗谢晏宁赏赐予他的生滚牛肉粥来喝。
他并非没有喝过生滚牛肉粥,但一思及这是谢晏宁不久前曾喝过的生滚牛肉粥,不禁面红心跳。
他与谢晏宁共享了一砂锅的生滚牛肉粥。
谢晏宁曾与他尝过一样的滋味。
他甚至在喝下一碗后,改为以谢晏宁用过的碗来喝粥。
他犹如在做贼似的,环顾四周,确认谢晏宁当真已上楼了,才以谢晏宁用过的调羹喝下这碗中的第一口粥。
他通过这调羹与谢晏宁接吻了,这个认知教他欢欣雀跃,连隐隐作疼的四肢的伤口都算不得什么了。
他珍惜地喝尽了砂锅中余下的生滚牛肉粥,才上楼去。
他回到了他与谢晏宁共用的房间中,见谢晏宁正在打坐,行至谢晏宁面前,恭声道:“多谢师尊赏赐,弟子已将余下的生滚牛肉粥全数喝下了,绝无半点浪费。”
言罢,他不敢再打扰谢晏宁,到了远处,变出了一个蒲团来,亦与谢晏宁一般开始打坐。
少时,他才想起来他心心念念着谢晏宁,竟是忘记送白粥予方泠娘了,方泠娘该当饿了吧?
他下了楼去,又端了一碗白粥到了方泠娘门前,叩了叩门,方泠娘理所当然地并未应声。
他推门而入,到了方泠娘床榻前,见方泠娘昏睡,便将白粥放于近处的矮几上了。
堪堪走出几步,他又觉不妥,这方泠娘根本不是在昏睡,而是昏迷了。
他赶忙去请了大夫来,大夫开了药,道:“这姑娘明日便能转醒,你毋庸担忧。”
他谢过大夫,将大夫送了回去,又劳烦客栈女掌柜煎药。
煎一帖药需要足足一个半时辰,他便回房间打坐去了。
他素来很容易便能入定,但因今日心有杂念,迟迟无法入定。
他掀开些许眼帘来,去瞧谢晏宁,谢晏宁头顶上已腾起了白雾,整个人沉在白雾当中,宛若谪仙。
他告诫自己不许再偷窥谢晏宁了,假若被谢晏宁发现便不好了,但他的双目却离不开谢晏宁分毫。
师尊,谢晏宁,晏宁,晏宁,晏宁……
他仅仅是谢晏宁的弟子,并无资格唤谢晏宁的名讳,他只能在心中一遍一遍地唤。
倘若有一日,他能当着谢晏宁的面,唤谢晏宁为“晏宁”该有多好?
倘若谢晏宁能含笑着回应他,他怕是会欢喜地流下泪来吧?
然而,这显然是他的妄想,不可能会有那一日,这世间无人能唤谢晏宁为“晏宁”,而他作为不太称手的工具,必定不会有那一日。
倘若他努力修炼,修为大增至能与谢晏宁并驾齐驱,他是否能让谢晏宁另眼相待?
即便他能让谢晏宁另眼相待,谢晏宁恐怕都不会准许他唤其为“晏宁”。
晏宁,晏宁,晏宁……
他只能在心中一遍一遍地唤着,忽觉甜蜜,又觉苦涩,他在两相交织之中载沉载浮,时而欢喜得情不自禁地唇角上扬,时而难过得几欲毙命。
谢晏宁一睁开双目,便发觉了陆怀鸩的视线,这视线甚是胆小,还混杂着些他所无法分辨的情绪。
陆怀鸩是在担心于琬琰么?
他本是盘足而坐,将衣褶子抚平后,便从床榻上下来,到了陆怀鸩面前。
陆怀鸩怔了怔,仰起首来,垂着眸子,先是唤了一声“师尊”,方才禀报道:“方姑娘昏迷了,弟子请了大夫为她看诊,她应当明日便能转醒,大夫还开了药,弟子请女掌柜煎了药,一刻钟前,药已煎好了,亦已喂予方姑娘了。”
谢晏宁颔首,表示自己知晓了,又觉陆怀鸩情绪低落,遂揉了揉陆怀鸩的额发,安慰道:“于姑娘定然无恙,你勿要担心,你假若放心不下,不如明日先去流光钱庄一趟吧。”
谢晏宁若不提起于琬琰,陆怀鸩早已将于琬琰抛诸脑后了,被谢晏宁这么一提,他眉眼舒展:“于姑娘倘使身故,尸身应当在客栈才对,因此于姑娘定然尚在人世,弟子并不担心。”
谢晏宁心道:待再过些时日,你心中或许装的便满满都是于姑娘了。
一念及此,他顿觉吐息滞塞,见天色已晚,并无用晚膳的兴致,便请小二哥送了水来。
自二十后,他便再也不曾在夜间失去过神志,他统共有五夜失去神志,并头疼发热,第一夜是十五,最后一夜是二十,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这三日并未有异样,而今夜是二十四,不知会如何?因客栈客满,他须得与陆怀鸩同住,想来有陆怀鸩在左近,纵然陡生异样,他亦不会有安全之虞。
第22章
待浴桶被注满后,他褪尽了衣衫,将整副身体浸入了浴水当中。
他又解去了发冠,一头的墨发霎时如瀑而下,铺陈于水面之上。
他回顾着自己这九日间所遭遇之事,直觉得欠缺真实感。
生前,他虽然忙得脚不点地,但他每天坚持晨跑,而且他从小的身体素质都不错,体育成绩更是名列前茅,他为什么会突然猝死?
死后,他竟然成为了同名同姓的魔尊谢晏宁,这是只会发生在文艺作品之中的事情吧?怎么会发生在他身上。
但他身上的血痂子以及咽喉、右掌上的包扎却再再提醒着他所有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他并不是在做梦。
他低叹了一声,又松开了包裹着右掌的软布,被蛛丝洞穿而留下的破口已愈合了,长出了血痂子。
他接着扯下了咽喉上的软布,继而拨开了墨发,就着水面一瞧,这咽喉上的破口亦已愈合了。
倘若他尚是一个凡人,早已身亡了吧?
他该觉得庆幸吧?他所居的这副肉身并非肉眼凡胎。
他若是死了会如何?能回到原来的世界么?若是不能,他会如何?
不知为何,他不由想起了陆怀鸩,他若是死了,陆怀鸩会伤心的吧?
他回过首去,透过薄薄的一层屏风,向陆怀鸩瞧去。
这时,他脑中的还阳系统001忽而提醒道:宿主,您若是死了,你便再回不去原来的世界了,您将会永生永世地留在这个世界,做一个孤魂野鬼。
听到这话,他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登时后怕起来。
他险些便死于蜘蛛精的巢穴了。
他缓了口气,又对还阳系统001道:多谢你的提醒。
还阳系统001回道:不客气,这是我应该为宿主做的。
那厢,陆怀鸩正坐于蒲团之上,这蒲团距屏风仅仅两丈多,而屏风后面即是浴桶,浴桶后面便是谢晏宁了。
悉悉索索的声响入耳后,他面生绯红,那些历历在目的场景利落地占据了他的心神,不容他有丝毫抗拒。
三日前,他曾经见过不着一缕的谢晏宁,现下的谢晏宁亦是不着一缕。
他欲要站起身来,一把推开屏风,看个仔细,最好能再吻上那双唇瓣,但他明白自己不能这么做,神志清醒的谢晏宁亦不会准许他这么做。
他用力地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命令自己勿要痴心妄想了,谢晏宁却偏巧从屏风后出来了,他的视线竟是直直地撞于谢晏宁身上了。
映入眼帘的谢晏宁身着轻薄的亵衣亵裤,过腰的墨发微微湿润着,有些许晶莹的水珠子从鬓发流淌而下,乖巧地伏于他的面颊。
他本该立即收回视线,却一动都动不了。
直到谢晏宁行至他身侧,他才猛然垂下首去。
谢晏宁浑然未觉,传音道:本尊须得歇息了,你也早些歇息吧。
说话间,有细碎的水珠子自谢晏宁的一双羽睫跌落,恰恰跌于他面上,他登觉肌肤滚烫,正欲伸手抚摸那片肌肤,又恐被谢晏宁瞧出端倪。
“寐善。”他佯作镇定。
谢晏宁面色如旧,又有水珠子从谢晏宁侧颊滑落至下颌,末了,侵入了他的额发。
幸而他见不得人的企图并未被谢晏宁察觉,不然他恐怕早已横尸当场了。
但而今的谢晏宁似乎有些不同了,原先的谢晏宁大多时候待他不冷不热,虽有待他温柔的时候,可待他残忍的时候亦不少。
但而今的谢晏宁却教他生出了幻想来,或许,或许,即便他……
他止住了思绪,闻得谢晏宁回了他一声:寐善,其后便见得谢晏宁转过了身去。
他忐忑万分地伸手抚摸自己的面颊,那颗细碎的水珠子却已蒸发了,他接着去抚摸自己的额发,额发亦已干燥了。
他失望地收回了手,与此同时,视线又追着谢晏宁而去了。
这房间不大,床榻距离他的蒲团不过五丈。
谢晏宁已经以内息烘干了墨发,随即背对着他而眠,他能轻易地从稍稍敞开的后襟内窥见一段白腻的后颈。
他心生悸动,眼帘低垂。
一个时辰后,他着实无法入定,便换了小二哥来送浴水。
不久后,他坐于浴桶当中,感受着浴水所带来的温暖,现下料峭的春寒尚未散去,即使他并非惧寒体质,这般的温暖亦令他通体舒畅。
之前谢晏宁曾用过的浴桶已被抬出去了,不知这浴桶可是谢晏宁用过的?
这个疑问陡生,瞬间牵扯出了无限的遐思,使得他再也平静不得。
他循着本能伸手探去,良久后,有些浊物缓缓地漂浮上来了。
他年五岁即被生身之父卖入了南风馆,直至八岁才随谢晏宁回了渡佛书院。
这三年间,他见多了苟且之事,他认定这实乃是全天下最为肮脏之举。
有时候,他被老鸨押着,逼得不得不睁大了双目观摩,每一回,他俱是一阵恶寒,甚至会在回到房间后吐出来。
是以,他素来对此事全无兴趣,更不曾抚慰过自己。
但是……但是……适才他却……
这滋味算不上好,亦算不得不好,他不知该如何形容。
他阖上双目,片晌后才用皂角清洗。
洗罢后,他擦干身体,穿上亵衣亵裤,趿着鞋履,到了床榻边。
这房间内仅有一张床榻,不足以让两名成年男子平躺。
谢晏宁并未令他不许上床榻,但他清楚,自己并无资格与谢晏宁共眠,遂只深深地望了谢晏宁一眼,便又请小二哥送了一张软榻上。
他将软榻放于离床榻最远处,软榻自然不及床榻舒适,他辗转反侧了一番,直至月上中天,才勉强睡了过去。
睡醒后,他先去探望了方泠娘,见方泠娘兀自昏睡着,便往山神庙去了。
老妪、秀才以及女童正分着烤饼,一听得动静,遂齐齐地抬起首来。
女童尚小,并无人对她解释过事情的经过,但她记得是陆怀鸩将她从米缸中抱出来的,立刻开心地冲着陆怀鸩张开了双臂。
陆怀鸩撤去结界,将女童抱入怀中。
秀才紧张地问道:“蜘蛛精如何了?”
陆怀鸩答道:“蜘蛛精已死,你们今后有何打算?”
秀才闻言,紧绷的皮肉一松,继而哀恸地道:“关于今后如何,我尚无打算,但我知晓我必须马上回村中将我的母亲与妻子葬下。”
陆怀鸩叹息着道:“我师尊已将死去的村民全数葬下了,我带你们过去吧。”
由于老妪、秀才脚程太慢,恐怕直至日暮都到不了坟冢前,因此,陆怀鸩令女童坐于他后颈上,而后左手提着老妪,右手提着秀才,飞身而去。
不过片刻,四人便到了坟冢前。
老妪霎时哭声震天,秀才亦是暗自垂泪,惟有女童诸事不知,奇怪地道:“你们为什么要哭?”
陆怀鸩一将女童放下,女童当即奔至老妪与秀才面前,指了指突然出现的坟冢,问道:“这个是什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天真无邪的童言童语教老妪与秀才伤心更甚,老妪面上的每一道沟壑都盛满了泪水,秀才则是哽咽难止。
待老妪与秀才哭过一通,陆怀鸩才发问道:“你们能否收养这女童?”
女童本就是他们看着出生的,俩人自然并未拒绝,秀才更是道:“我母亲已过世了,我会将张大娘当作我的母亲,亦会将姝儿当作我的女儿……”
他沉默半晌,才续道: “我妻子身怀六甲,不幸殒命,我再也见不到她,更见不到我未出生的孩子了,孩子或许如姝儿一般,乃是个女娃娃。”
陆怀鸩不知该如何安慰秀才,秀才遭受如此苦痛,轻飘飘的几句安慰恐怕无法奏效。
他出身于渡佛书院,渡佛书院中尽是妖魔鬼怪,他绝不可能收养女童。
倘若老妪与秀才皆不愿收养女童,陆怀鸩本是计划将女童送至流光钱庄的。
过了一会儿,他才问道:“你们可识得方泠娘?方泠娘自称乃是方家村村长之女。”
闻得“方泠娘”三字,老妪——张大娘怔了怔,才道:“自是识得,泠娘失踪多日,不知是否安好?”
秀才叹惜着道:“怕是凶多吉少吧。”
陆怀鸩从俩人的态度,以及俩人所言中辩出了古怪来,道:“方姑娘为人如何?”
“泠娘为人和善,只是她那爹爹……”张大娘愤愤道,“她那爹爹见钱眼开,要将她嫁予邻村的傻子做媳妇,且那傻子较她年长二十余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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