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尚早,太子一行人也不急,一路游玩行至柴市口。
金贵昨晚没睡好,一整晚都在做恶梦,太子问他的话,他回答的话,都反反复复出现在梦里。
直到天亮了,还听到太子在说:“高驰的母妃是大都人,入宫前从未去过临安,也不可能认识你的父亲。”然后就吓醒了。
再一瞧,已经日上三杆,都这么晚了。
大花急匆匆地跑进来,大呼:“不得了,金贵哥,听到消息,马上要推岳父大人去柴市口问斩。”
七斤也跑来:“大事,大事,德胜叔已经坐上囚车押出衙门外,听说要被斩了。”
金贵只觉得脑袋“嗡——”一声巨响,爬起来就往外跑,路上还在问:“什么情况?我爹又没犯死罪。要不要去找善长叔他们来想想办法?”
大花和七斤跟在他身后跑,气呼呼地说:“不知道什么情况,现在去找善长叔也来不及了,马上要到午时了。”
几人跑到柴市口,远远就有官兵把守,内圈范围扩大,看热闹的百姓都围在外面。
金贵给官兵塞了银钱,道:“这个犯人,他是我亲爹,官爷可否通融一下,放我进去好吗?”
官兵掂了掂手里的钱,就放行了,让他们站前排,但不能靠近法场。
万德胜也没搞懂发生了什么事,昨天晚上有个从小玩到大的朋友来狱牢里看他,问了他当年在大都做宫庭乐师的事。
那人还告诉他,当年我们兄弟几个喝酒的时候,你说过,与皇宫的一个小宫女有苟且,不管你是酒后吹牛,还是酒后吐真言,就因为此事,我爹死了。
万德胜还是很内疚的,这么多年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怎么你爹就因此死了呢?
那人说,因为太子殿下来临安了,太子听说了这件事,就生气了,你当年吹过的牛,说过的话已经害我爹送了命,我来就是告诉你,太子如果要追究,你要想好怎么应对,要么召认,将那小宫女召供出来,要么你否认到底,事情原由我都告诉你了,剩下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今天一大早,官府送来美味的饭菜,说是最后一顿,万德胜就傻眼了,什么情况?就最后一顿了?
由不得他想太多,赶紧吃,然后关押囚犯的车就来接他了……
押到柴市口了万德胜还是一脸蒙……
刚到午时,太子一行人就到了,百姓们被隔得远远的看热闹。
此时的万德胜带着沉重方型的木枷锁,脚上套着沉重铁链,看管他的狱卒告诉他,太子殿下要召你过去问话。
被带过去了,依照指示,万德胜给坐在主位的太子殿下跪下行礼问安。
太子下巴高抬,吩咐道:“抬起头来。”
万德胜依言抬起头,他竟然有些庆幸,有生之年,看到了活的皇太子殿下,太子身边,竟然坐着他儿子,不对,这人生得与金贵很相似,他是高驰。
原来高驰是太子身边的人,他就觉得这孩子面相十分尊贵,金贵说他是落魄少爷,家道中落什么的,竟然是太子的人。
太子瞧了瞧他的模样,脑袋偏向高驰这边,低笑了一声:“还长得真像。”
高驰:“……”
太子绕有兴趣地问:“你叫嫪毐?”
“小人叫万德胜。”
“哦。”太子说:“你以前去过大都?还做过宫庭乐师?是哪年的事?”
万德胜立即说:“至正七年。”
话音刚落,安煦烈托托就跟达鲁花赤咬耳朵:“他撒谎。”
达鲁花赤看了他一眼:“……”
安煦烈托托低声道:“昨晚我彻底未眠,专门翻查了万德胜的档案。”再将声音压低了些:“至正六年正月,万德胜已经回到临安成亲,至正七斤十二月底,他的儿子金贵出生。他是至正五年在大都做乐师。”
达鲁花赤的眉毛一挑:“此话当真?”
“我敢以性命担保。”
达鲁花赤暗笑:“想不想立功?”
“……”
靠过来咬耳朵:“你立即带人去将万德胜的家眷全部抓起来关押,以备太子殿下什么时候想起来了方便提审。”
安煦烈托托问:“以什么罪名去抓呢?”
“你不是以性命担保他在撒谎吗?欺君之罪难道不该抓起来吗?”
“……”
“如果人手不够,就带上我的人,马上去办。”
“……”
这边厢太子殿下还在掰着手指头计算,没办法,脑子不好使,终日忙碌于权谋之术,要论整人害人杀人的功夫,太子的脑袋是很清醒的,数字计算年份什么的,就转不过弯来了。
太子不开口询问,旁人也不方便提醒他。
还没算出来,最讨厌动脑筋了,太子终于把脑袋一歪,旁边的大太监就靠过来。
“至正七年是哪年?”太子小声问。
大太监回道:“太子殿下您是至元五年出生,十三爷比您小七岁,是至正五年出生,这人至正七年入宫做乐师,十三爷已经一岁多了。”
得了准信,太子笑眯了眼,看着跪在前面的万德胜也顺眼多了,又问:“听说你做乐师的时候,睡过小宫女?是真的吗?”
万德胜立即哭出来:“冤枉啊,天大的冤枉。小人生平好吹牛,尤其是喝了酒,嘴巴就关不住风,什么牛都敢吹,是假的,小人不敢,也没机会呀。宫女姐姐就好比九天仙女,小人就是地底下的烂泥,多看一眼都是罪过,这是莫须有的事,这都是小人酒后吹牛犯下的罪过。”
他也不是傻子,知道太子亲自审意味着什么,这一次,或许是他人生最后一场戏,演得好,这一天就过去了,演不好,这一辈子就过去了,当下哭得眼泪鼻涕直流,演得声情并茂。
太子听了翻译的话,又笑着问他:“你这么喜欢吹牛吗?还吹过哪些牛?”
万德胜哭得怂成一堆,像条软趴趴的虫子似的:“小人还吹牛,说在宫里吃过山珍海味,顿顿大鱼大肉。实际上小人入宫后都跟下人一样吃的白菜炖豆腐。小人从没吃过宫里的美味珍馐。”
翻译完后,太子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随行百官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虽然他们并不知道笑点在哪里,反正跟着笑就对了。
太子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乐得挥挥手,道:“牵下去。”
太监应了。
太子又说:“别误了时辰。”
“……”
万德胜被牵到刑场中间,狱卒解开了他的木枷锁,将他双手绑在一根长木上。
他意识到难逃一死,终究还是演砸了吗?
已经尽力了,他早已将生死看淡,终有一死嘛,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的眼光一扫,看到场外站着的儿子金贵,女婿大花,还有七斤也来了,还看到挤在人群里的兄弟们。
他想,有儿子送我,这辈子够了。
万德胜朝金贵眨眨眼睛,用眼光告诉他:老子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
太子看着下面的犯人,问旁边的人:“那首童谣是怎么唱的呢?”
旁人念唱:“天上地下差万强,人生际遇很荒唐。种瓜得瓜豆得豆,嫪毐良种像始皇。”
太子默了默,说:“把刀递给高驰,让高驰亲自动手,将这个嫪毐杀了。”
高驰:“……”
旁人:“……”
太子看了高驰一眼,正色道:“只有你亲自杀了他,才能打破这个蛊惑人心的谣言。你觉得呢?”
侍卫已经将刀递给高驰。
高驰的身形定住了,过了许久,才硬着头皮,缓缓接过那把刀。
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机械地走向刑场……
因为他是背对太子,所以太子看不见他此时的模样。
万德胜看到高驰拿着刀向他走来……
他的视角能看清高驰的模样,那是一张隐忍到极致的脸,那双眸通红,嘴唇紧咬,下唇甚至咬出血迹。
那握刀的手在颤抖,竟然在颤抖……
竟然在颤抖……
万德胜看到那闪着寒光的刀,不害怕,但,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有些不解,为什么高驰要哭?
那是一张生得与金贵很相似的脸,那眼泪珠子包满眼眶,顺着脸颊溢出来,为什么要哭?
其实他与这孩子并不熟,回想起来,初见这孩子,是父亲生病,他连夜赶回,照顾到清晨,看到这孩子在井边打水洗脸,他以为是自己的儿子,上前敲了人家的额头,还骂了几句。
然后发现认错人了,就与这孩子多聊了几句化解尴尬。
他回家住了前后十来天,统共与这孩子说了不到十句话,大多一问一答的模式。
都说了些话呢?
他想起来了,问这孩子是哪里人,这孩子说是大都人。
他就说大都好地方呀,我以前也去过。
这孩子问他,你去过大都哪里?
他说我做过宫庭乐师。
然后这孩子没再追问了,这几句话,是他记忆以来,俩人唯一交流过最完整的信息。
可是,为什么这孩子要哭?
他瞪大了眼睛,他觉得,他肯定漏掉了什么关键信息,想他这辈子玩过的女人无数,若说在哪里留下个种,他还真没把握说不是,可他在大都的那年,就没沾过女色,那一年,是他最禁.欲的一年。
火石电光一瞬间,他好像看到宫墙内,那美人如云,乐声丝丝入耳,他衣襟飘飘背着琴,跟随乐队入宫,宫女姐姐们路过,有人停下脚步打量他,长得像仙女那样的宫女姐姐看到他然后捂嘴低头笑……
那时他正当年少,因为容貌出众,走哪里都自带招蜂引蝶,他回报了宫女姐姐一个微笑,这一笑,这么空灵,却胜似永恒。
当年那个小宫女呢?
他已经记不清那个小宫女的模样,这个孩子是!?
莫非真是那小宫女的……
这一刻,万德胜的脸色卡白,他不敢想了……
高驰差点失声哭出来,强忍之下,全身发抖,所有人都看着他,他只能缓缓举起刀……
寒光刀影之下,万德胜突然啷声大笑出来,用尽生平最大的力量在笑:“哈哈哈——哈哈哈——”
高驰:“……”
众人皆不明白,为什么万德胜要笑。
太子也看得皱起了眉,莫非这人是个疯子。
万德胜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用尽生平最大的力气叫出来:“老子以前在宫庭做过乐师,睡过皇后娘娘——哈哈哈——你们晓得不晓得,老子以前睡过皇后——”
众人全部:“……”
太子听不懂汉语:“他说了什么?”
翻译差点吓尿了,都不敢翻译。
万德胜双手被捆着,但他能站起来,他也不怕了,反正都要死了,他站起来,像疯子一样又笑又叫:“你们晓不晓得,老子做过宫庭乐师,那晚月黑风高,老子睡了皇后,老子也做了一晚皇帝——哈哈哈——睡皇后——哈哈——老子当年进宫睡过皇后。”
这边围观群众里,金贵、七斤和大花全部吓傻了,嘴巴张老大都合不拢,什么情况?
事件瞬间升级,观围吃瓜吃果群众全部炸锅。
挤在人群里看热闹的泼皮牛二激动不已,后来与狐朋狗友喝酒聚会的时候他就吹嘘:“你们晓得吧,万德胜以前睡过皇后,他还睡过我媳妇,我也睡过我媳妇,所以我与皇帝可以说是连襟。”然后被人告了密,泼皮牛二和他那贪婪的小妾都被官府的人抓去杀掉了,他竟敢说自己与皇帝是连襟,可不该死吗?这是后话。
且说现在,吃瓜吃果群全部炸锅,但凡以前与万德胜欢好过的女人,身份都抬上去了,没人再敢骂她们是荡.妇小表砸,她们这些女人全部都曾经是万德胜的女人,万德胜可是睡过皇后娘娘的,这普天之下,还有哪个男人能做到这一点。
太子听了翻译的话,黑着脸,伸手,接过随从递来的弓箭。
万德胜还在大笑大嚷,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老子做过宫庭乐师,睡过皇后娘娘——老子睡过皇后娘娘——老子睡过皇后娘娘——老子睡过皇后娘娘——”
甭管这句话是真是假,都不重要了,现在的汉人无力对抗朝庭,内心都压抑了深重的反抗情绪,这股情绪被万德胜喊了出来。
汉家新娘的初.夜权,率.头胎的习俗,这口恶气被万德胜辦回一局。
万德胜凭借一已之力,把朝庭皇族狠狠地羞.辱了,皇帝、皇后和太子的脸皮给踩在地下,这世间,谁敢给皇帝戴顶绿油油帽子,万德胜敢。
太子半眯眼睛,拉上满弓,一只利箭划破长空,准确射进万德胜的心脏,将他射.了个对穿。
万德胜平板后摔,直接倒下……
他还没有死,眼睛还在眨,只剩一口气还在……
高驰的神经要绷溃,他咬着牙,放下手里的刀,用颤抖的,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了一句:“谢谢。”
万德胜嘴角涌出鲜血,笑了,戏如人生,人生如戏,最后一场戏,没有演砸……
高驰又连续说了两句:“谢谢,谢谢……”
万德胜笑着闭眼,走得安详,死前心之所念:死而无憾——
……
金贵看到父亲被太子放箭射死,尖叫出来,声音刚从口里出来,就被人从后面给捂上了,那人力气极大,捂着他的嘴,将他拖出人群。
回头一看,竟然是善长叔,旁边还站着朱元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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